“到地方以后,你可以配合佣兵搞些练习,他们需要个法师装装样子……无所谓,眼下你只要投掷灌水的软木球,还轮不到真刀真枪上场,目的是叫新丁掌握常见法术的作用范围……对,我正训练这伙人……抱歉?什么意思?”对方吞吞吐吐,杰罗姆听得不明所以。
“可能卧床时间太长,耳朵变得很敏感。”狄米崔小心翼翼地选择词汇,慢慢说,“来探病的人有时故意在我旁边说三道四的,听起来,似乎跟人事安排的变动有关……”
杰罗姆说:“怎么?跟我尽管照直说,要是咱俩讲起话来都绕弯子,一件事得废话两三年。有谁给你脸色看了?”
狄米崔喘口气,抬眼道:“没有。听他们说,我的事连累了你。”
“哈?”惊讶表情不是装出来的,听他话音森特先生才反应过来,狄米崔还以为赛琉金造成的难题由他引发。虽说的确被用作诱饵,可局势发展非个人能左右,就算没有狄米崔,跟自己人的内部纷争、以及恶魔邻居的积怨迟早会摆上台面,根本没法大事化小。“别胡思乱想,”杰罗姆摇头,“什么人事安排,当初我就没打算跟他们走一路,大势所趋罢了。而且,”他沉吟一会儿说,“我也不愿见你走这条道。”
“虽然从军是条捷径,不过这捷径磕磕绊绊,有得有失,何况把命丢了一切尽是空谈。”想想自己历经的坎坷波折,更深入的提法忽然不能成言,杰罗姆只好摊摊手,“我还没到教训人的年岁,这些事由你自己决定。记住,没必要苛责自己,上次的事与个人无关。”
狄米崔点头应允,两人一时都不说话,耳边只剩“避役”的喃喃低语。心头还压着个关键问题,杰罗姆默默考量该怎么不动声色地提出来。“就拿我做例子,老爹是当兵的,家里的访客都是些粗鲁的家伙,一开始就在被征召之列,将来的选择并不多……”他暗暗观察对方反应,声调不变地问,“你上次说自己父亲是干什么的来着?铁匠?不对不对,我好像弄混了……你跟我提过没有?”
“也是个当兵的。”狄米崔小声道,“他……听说是个挺有天分的法师,后来瞅准时机卖身投靠,挤进了勇猛狮鹫骑士团,升迁速度还不慢。我对这人印象不深,”狄米崔事不关己地笑一下,却远谈不上漠然。“小时候没见过,至少记事前没有,样子已经相当模糊。”
这番话听在心里,似乎一把钥匙找到合适的锁孔,打开箱盖只见翻腾的硫酸液雾。两次朝顶棚抬头,杰罗姆的心思一言难尽。难道就这么开始了?不是说、得等到三十五才会碰见上门索仇的!?杜松讲这话时相当认真,他的学生对罪与罚还没个概念,不过导师脸上的确找不出玩笑神情。杰罗姆不由拿眼前这张脸跟记忆中清晰的阴影两相印证——有一点杜松说得对,殊死搏斗会把一些东西刻进骨子里,就算老朽得半身不遂,有几张面孔仍带着新鲜血沫子向你逼视。
是他吗?错不了……下巴跟额头都像极了,眼睛的颜色差相仿佛,身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难怪我一直对他不太放心。父子二人都从骨子里透着冷峻,儿子掩饰得挺好,可笑起来总有留一手的意味……他父亲,毫无疑问,就是被我宰掉的那个狮鹫骑士。
龙崖堡下水道,一场法术对决,男人被一记“死亡律令”轻巧扑杀,临终连句话也没留下——现在他儿子就坐在我面前。杰罗姆·森特心里翻来覆去,一遍遍考虑这**养的“意外”。他他妈的就坐在我面前!!!嘴上说刀口生涯如何如何沉重,真撞见敌人遗孤、心脏仿佛停止输血、转向四肢泵压大量冰结空气。当日的厮杀恍若隔世,此刻回想,万般因由再无关紧要。你好,我只是凑巧宰了你父亲,或然性跟咱们开了个小玩笑(见第十章“神秘之旅II”)。
他无声追问,要是我的行为没做“错”,今天的事该记在谁账上?
“你样子很疲倦,哪儿不舒服吗?”狄米崔关注地望过来,整张脸咆哮着——看看我!记住我的模样!不含歧义的,他对杀父仇人有些过意不去,“其实不用太在意我,不管在哪,我都能照顾好自己。”
满嘴锈蚀的铁屑味,杰罗姆勉力控制住颌骨,“我觉得,你跟着他们很难有好日子过,”声音机械,比背台词的蹩脚演员好不到哪去,“还是我亲自训练你比较稳妥。积攒经验未必得硬着头皮死碰,我能帮你少走好些弯路,”到哪的弯路?他不禁自问,到哪的弯路?喉咙自动发响,好像跟大脑暂时失却联络。“我会作你的导师(没错,我正自掘坟墓呢,请埋在十一号坑)。我不喜欢做作的学徒,讲话别太拘谨,吃苦头是家常便饭,训练没有特别优待。”没有特别优待……这话蛮搞笑。
狄米崔说了什么他无从肯定,古怪的绳结套在两人脖颈上,松紧刚够喘气,讲话稍有点结巴。不过,视野中最后那个笑容再清晰不过:无私的善意令狄米崔不知所措,眼睛闪烁一会儿,卸下了重重心防,就像个小男孩那样笑了。颠沛流离之后,十六岁生日礼物是一匹小马驹,谢谢。
这种笑令杰罗姆·森特心头一窒。
——我得找地方尖叫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