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思驻足,把阿弦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真是看不出,十八子,你竟如此深藏不露。”
他揣着袖子笑说:“先前并没怎么留意,这会儿瞧着却果然生得我不禁有些好奇,倘若你换了女装,会是什么样儿?”
袁恕己听他竟然盘算此事,眼神又有些情难自禁的色迷迷,便上前挡住阿弦半臂,带笑对武三思道:“虽然方才周国公在殿上自夸,但我等岂不知道?梁侯府中的美人其实不输周国公府,所以殿下那所谓不开眼之说,应该是无稽之谈吧?”
武三思脸色微变,目光在袁恕己跟阿弦之间逡巡了会儿,方会意笑道:“少卿说的自然不错,不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也不过是赞一句十八子而已,尚且不敢生好逑之意,只是少卿同十八子从豳州开始的情谊,却不知道是几时知道她的身份的?”
武三思果然刁钻,一下便想到这个几乎无人留意的问题,但这问题同时也有些不怀好意。
倘若袁恕己承认在豳州就知道阿弦的身份,且他们两个的关系又比旁人亲近,由此只怕更会引发许多关于阿弦的闲言碎语。
袁恕己当然也清楚这一点:“梁侯想知道么?”
武三思笑道:“少卿方便告知么?”
袁恕己轻描淡写道:“此事我已经在天后面前禀明,梁侯若想知道,只管去问天后就是了。”
武三思一怔,却也没想到袁恕己会来这一招。
狄仁杰在旁看的清楚,便道:“呵呵,梁侯,少卿,请两位稍安勿躁。毕竟关于十八子之事,尚未尘埃落定,如今娘娘让我等各抒己见,不知梁侯是作何打算?”他看向武三思。
武三思方才在殿上的表态已十分明显了,可因先前听了武后私下谈话,心里松动。
他故意看一眼阿弦:“其实私心来说,依我之见,但凡是人才,自然应当为国所用,只是我担心其他诸大人们并不如我等一样想法。”
袁恕己见他竟然改口,不由侧目。
武三思又话锋一转:“狄大人必是赞同许侍郎的看法了?”
狄仁杰道:“不敢,只不过,以下官的浅见,凡事不必随大流,也不必一味逆反,只需遵从自己的心意就是了。”
武三思点头道:“说的有理。那不知狄大人的心意是什么?”
狄仁杰笑道:“下官还要再琢磨再做决断,不过下官人微言轻,其实就算说了什么只怕也无人会在意的。并不如梁侯一言九鼎,举重若轻呀。”
武三思见他很是谦逊,心里略觉受用,呵呵笑道:“狄大人太过谦了。”
袁恕己见狄仁杰跟武三思“相谈甚欢”,便趁机拉着阿弦走开。
阿弦低低问道:“少卿,我阿叔呢?”
袁恕己道:“方才几乎要出来了,不知为何又被叫了进去。”
阿弦问:“是天后传召?”
“应该不至于耽搁很久,我陪你在此等一等。”
此刻武三思跟狄仁杰说过了话,心满意足地去了。
袁恕己见狄仁杰走了过来,笑道:“幸而你有耐性跟他虚与委蛇。”
狄仁杰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知道你曾跟周国公几次不快,但周国公那个性子跟梁侯又不同,就如殿下方才所说,他是明明白白地作恶,故而纵然你跟他交手也自无事。但是梁侯,却是心胸狭窄,绵里藏针,伤人于无形呀。”
袁恕己不禁笑道:“我那个外号该送给他了。”
狄仁杰也风闻他“睚眦”之称,因点头叹道:“睚眦本是龙之九子,虽说他睚眦必报,其实并不见多少恶意,若用来形容梁侯,却是糟蹋了。”
幸而此刻朝臣们多数都散了,有零散几个离得远,听不见他们的话。
狄仁杰甚是精明,早就窥知袁恕己对阿弦的心意,便不欲打扰,因含笑道:“崔天官尚未出宫,少卿只怕还要再等一会儿,我便先回大理寺了。”
说着又向着阿弦辞别。阿弦忙拱手行礼:“狄公慢走。”
狄仁杰去后,袁恕己忍不住问道:“方才你为何那样看着周国公,难道真的知道了什么?”
阿弦点了点头,却又举手慢慢地抱住头。
袁恕己道:“有什么事,你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开解一二?”
如果是其他事,倒是无妨,但是事关太平,阿弦如何能同他说。
袁恕己见她缄默,苦笑道:“是我自作多情了你当然是不会跟我说的。”
阿弦微怔,袁恕己道:“自从来到长安,你就算心里有再为难的事,也不肯告诉我,因为你只会同一个人说。对么?”
他指的是谁,两人各自心头明白,阿弦道:“少卿,我不是不信少卿只是有些事牵扯太大,我不敢”
“不敢冒险告诉我,还是不敢让我冒险?”
阿弦道:“两者都有。”
“那为何能告诉他?”袁恕己想到上回跟崔晔的对话,“仅仅是因为他是阿叔?可那并不是亲的,你该知道。”
阿弦道:“虽不是亲的,但是”她迟疑了一下,道:“阿叔是伯伯去后,我最亲的亲人了。”
袁恕己的心惴惴而忐忑:“那我呢?”
“少卿是个好人。”
“我跟你不亲么?”
“亲,但不是那种亲。”
他的心里乍喜乍忧,喜的是阿弦在为他着想,但忧的是,似乎他也只能止步于此,两人的关系,也仅仅限于是“关系亲密的好人”的位子上了。
秋风飒飒,风里有一股冬日将来的沁冷,却让人神智清醒。
袁恕己深吸一口气,定神道:“当初我还是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才入行伍,壮怀激烈,满以为军刀在手,便能纵横沙场,建功立业,甚至彪炳史册,可是厮混数年,依旧碌碌无为。”
阿弦不知他为什么会忽然说起这个,不由凝神而听:“少卿并没有碌碌无为呀!”
袁恕己道:“我是说我之前在军中,后来去了豳州结识了你,英俊,又做了那些事,就仿佛人生忽然转了一个弯,我又能看见天光了。”
阿弦想到豳州之时的种种,不觉点了点头。
袁恕己的眼中也透出一抹回忆的怅惘,当初自觉寻常的事,如今回想,却弥足珍贵,恨不得就飞回那个时候,摇醒当时懵懂不知的自己。
“你知道我先前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女子么?”
阿弦一愣:“我”最终摇头。
袁恕己道:“军中苦寒寂寞,经年不见女子,对我们而言,像是桐县的连翘姑娘,还有之前教坊里的那西域舞姬,窈窕婀娜,温柔香暖,都是最好不过的。”
阿弦啼笑皆非,虽不知他为何详细地跟自己说起喜欢的类型,却也忍不住在心里想:“这是自然,连翘姑娘是桐县头一号的花魁娘子,那舞姬又是世间少见的尤物,若我是男子,只怕也会被迷倒。”
这会儿忽然有些啧啧羡慕,觉着当男儿实在是一种造化,世间竟会有那样动人的女色,让他们眼观之,耳闻之,心动神移
袁恕己继续说道:“所以后来我发现,我会喜欢上一个跟她们正好相反的类型的时候,我几乎以为自己疯了。”声音里三分无奈,三分缠绵,剩下的无限怅惘。
阿弦正浮想联翩,闻言一惊,此刻才领会他为何跟自己说起那些事来,当即局促起来。
袁恕己认真地望着她的双眼,道:“别怕,我并不是要逼你如何,只是想因此告诉你,有些事情,有些感情,并非一蹴而就,朝夕可成的。毕竟许多人天生后知后觉,也许会到一个特定的时候,或者一定的年纪,才会发生,才会领会,才会更加刻骨铭心。”
阿弦虽然知道袁恕己的用意,也明白自己没有办法回应他,但听了这样语重心长的话,却仍忍不住红了双眼:“少卿。”
“所以不必着急,”袁恕己微微一笑,对她说道,“我会等你开窍的那一天。”
袁恕己说完,回头看一眼身后:“好了,我该走了。”
他轻声喟叹,从她身旁缓步经过。
目光越过袁恕己的肩侧,阿弦这才看见,崔晔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七八步开外,也不知是几时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