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读者里有人会猜想,我的这位青年人具有病态的,狂热的,畸形发展的天性,是一个面容惨白的幻想家,痨病鬼或是酒鬼一样的人,然而实际完全相反,阿辽沙这个十九岁的青年,当时却是身材匀称,脸色红润,目光清澈,全身健康的。在那时候,他甚至很漂亮,体态端庄,中等个子,深褐色头发,端正而略长的椭圆脸,两只离得很开的、发亮的暗灰色眼睛。人很深沉,显然也很宁静。也许有人说,尽管脸颊红润,也同样可能是狂信和神秘主义的;但是我却觉得阿辽沙甚至比什么人都现实。自然,他在修道院里笃信奇迹,但是据我看来,奇迹是永远不会使现实派感到不安的。倒不是说奇迹会使现实派接受信仰。真正的现实派,如果他没有信仰,一定会在自己身上找到不信奇迹的力量,即使奇迹摆在他面前,成为不可推翻的事实,他也宁愿不信自己的感觉,而不去承认事实。即使承认,也只是把它当作一件自然的事实,只是在这以前他不知道罢了。在现实派身上,信仰不是从奇迹里产生,而是奇迹从信仰里产生的。如果现实派一有了信仰,则正由于自己的现实主义,他势必也同时会承认奇迹。使徒多马说,他只要不是亲眼得见的就不能相信,但是看到了以后便说:“我的神,我的上帝”是不是奇迹使他有了信仰呢?大概不是的,他所以相信,只是因为自己愿意相信,也许还在他说“未看到以前不能相信”的时候,在他的内心深处就已经完全相信了哩。
有人也许要说,阿辽沙性情迟钝,知识不广,中学没有毕业等等。他中学没毕业,那是不假,但是说他迟钝,或者愚蠢,就未免太不公了。我再说一遍上面已经说过的话:他走到这条路上来,只是因为当时只有这条路打动了他的心,代表他的心灵从黑暗超升到光明的出路的全部理想。此外,他已经多少有了我们这个时代的青年人的气质,这就是说:本性诚实,渴望真理,寻求它,又信仰它,一旦信仰了以后就全心全意献身于它,要求迅速建立功绩,抱着为此甘愿牺牲一切甚至性命的坚定不移的决心。然而,不幸这些青年人往往不明白在许多这类事情上牺牲性命也许是一切牺牲中最容易的一种;譬如说,从青春洋溢的生命之中,牺牲五六年光阴去从事艰难困苦的学习、钻研科学,哪怕只是为了增强自身的力量,以便服务于自己所爱的真理,和甘愿完成的苦行,——这样的牺牲就有许多人完全办不到。阿辽沙虽选择了和大家完全相反的道路,但仍带着同样的渴求迅速立功的心情。他刚刚经过严肃的思索后,突然对灵魂不死和上帝的存在产生了确信,就立刻毫无做作地对自己说:“我愿为探寻灵魂不死而生活,决不半心半意。”同样地,如果他一经决定灵魂和上帝是没有的,那他也会立刻成为无神论者和社会主义者(因为社会主义不单单是工人问题,或所谓第四种阶级的问题,主要还是个无神论问题,无神论在现代的具体化的问题,建筑巴比伦高塔的问题,——建筑这个高塔正是不靠上帝,不为了从地上上升到天堂,而是为了把天堂搬到地面)。阿辽沙甚至觉得再照以前那样生活是奇怪而不可能的。圣经上说:“你若愿意作完全人,可去舍掉你所有的跟从我。”阿辽沙对自己说:“我不能只舍弃两个卢布,以代替‘所有的’,也不能止于做做晚祷,以代替‘跟从我’”在他的幼年时代的回忆里,也许还保存着关于我们的市郊修道院的一点影子,——当时他母亲也许曾领他到那里去做晚祷。也许神像前落日斜晖的情景发生了影响,——当时他的害疯癫病的母亲曾把他高举到神像的跟前。他这次带着沉思的神情到我们这里来,也许就为了看一看:这里是否真舍弃“所有的”或者也仅仅只舍弃“两个卢布”于是在修道院里遇见了这位长老。
这位长老,我前面已经交代过,就是佐西马长老。但是在这里必须说一下我们的修道院里的“长老”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惜我感觉自己在这方面不够内行,也不够自信。尽管如此,我还是试试用极少的几句话来作一个皮毛的叙述。第一,专门的,内行的人说长老和长老制度出现在俄国修道院里还不很久,还不到一百年,而在所有正教的东方,尤其是在西奈和阿索斯,却已存在了一千多年。有人说,在古时候,我们罗斯也有长老制度,或者说按理应该存在的,但是由于俄罗斯的灾难,由于鞑靼的侵略,叛乱,君士坦丁堡被征服后与东方关系的断绝,这个制度被我们遗忘了,长老也绝迹了。从上世纪末期,一个人们称为伟大的苦修者的巴伊西-魏里契科夫斯基,和他的门徒们,才重新又恢复了这个制度,但是直到现在,甚至过了差不多一百年,它还只不过在很少几个修道院里得到恢复,而且有时几乎还被当作俄罗斯国内前所未闻的新鲜事而遭到压制。在我们罗斯国内,在一个著名的修道院柯泽尔斯克-奥普廷修道院里,这个制度特别发达。在我们市郊的修道院里,什么时候、是谁建立这个制度的,我说不出,但是到最近的一个长老佐西马已经是第三代了,不过他衰弱多病,已经离死不远,而代替他的还不知道是谁。这在我们的修道院来说是很重要的问题,因为我们的修道院,直到那个时候为止,还没有什么特别著名的地方:里面既没有圣徒的骸骨,也没有显灵的神像,甚至没有同我们的历史有关的著名的传说,也数不出什么历史上的功绩和对于祖国的贡献。它的兴盛而且闻名全俄,完全是由于长老的缘故;香客们成群地从全俄罗斯各地,不远千里赶来看他们,听他们讲道。可是,长老是什么呢?长老就是把你的灵魂吞没在自己灵魂里,把你的意志吞没在自己意志里的人。你选定了一位长老,就要放弃自己的意志,自行弃绝一切,完全听从他。对于这种修炼,对于这个可怕的生活的学校,人们是甘愿接受、立志献身的,他们希望在长久的修炼之后战胜自己,克制自己,以便通过一辈子的修持,终于达到完全的自由,那就是自我解悟,避免那活了一辈子还不能在自己身上找到真正自我的人的命运。这种长老制的创立,并不是基于理论,而是基于东方一千多年的实践。受业于长老,可跟我们俄国修道院里一向就有的普通“修持”不同。这里规定一切受业于长老的人要经常不断地向他忏悔,授业者和受业者之间保持着一种牢不可破的约束。举个例子吧,传说有一次,在基督教的远古时代,有一个见习修士没有遵照他的长老的指示完成某种修持而离开修道院出国,从叙利亚到埃及去了。在那里,经过长期重大的苦行以后,终于熬尽磨难,殉道而死。在教会把他尊作圣者,埋葬他的躯壳的时候,教堂执事正喊着:“尚待受洗的人,走出教堂!”忽然那口棺材连同躺在里面的殉道者的躯体离开原地,仿佛被人推出了教堂,抬回来又推出去一连三次。后来才知道这位殉道的圣者曾破坏了修持,离开了长老,因此不经长老给他解除,他是不能被赦免的,不管他有多大的功行也不行。等到原来的长老解除了他的修持以后,这才完成了他的葬礼。自然,这是古代的传说,但还有一种最近的故事:我们现在的一个修士在阿索斯修行,这地方他衷心喜爱,把它当作圣地,当作安静的隐身处,忽然他的长老命令他离开阿索斯,先到耶路撒冷朝拜圣地,再回到俄罗斯北方西伯利亚:“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不是这里。”那个修士满心忧郁,垂头丧气地到君士坦丁堡去见总主教,央求他解除他的修持,总主教回答他说,不但他总主教不能解除他,就是在全世界也没有谁,并且不会有谁拥有可以解除他的修持的权力。这修持既由一个长老加在他的身上,就只有这个长老自己才有解除的权力。所以长老制在某些情况下具有无止境而又不可思议的权力。在许多修道院里,我国的长老制所以在最初几乎遭到压制,就是这个原因。但是在民间,长老们立刻受到了极大的尊敬。比方说,普通人和最高贵的人全都到我们修道院的长老那里,对他们膜拜,向他们忏悔自身的疑虑,自身的罪孽,自身的痛苦,央求他们给予忠告和训示。看到这种情况,反对长老制的人们除了别种攻击外,叫嚷说,这样一来,等于独断而轻率地把忏悔的圣礼贬低了,其实修士或俗人对长老不断地忏悔自己的灵魂,本来就完全不是把它当作圣礼来看待的。然而尽管如此,长老制仍旧维持了下来,而且渐渐地在俄国的修道院里奠定了基础。固然也许不错,这种使人类精神上从受奴役转变到自由和心灵完美的、已经试用过一千年的利器,可能会变成一把也能伤害自身的双刃利剑,也许会把有的人不是引向驯顺和完全的克己,而是相反地引向魔鬼般的骄傲,那就是说,不是得到自由,却是得到了锁链。
佐西马长老六十五岁了,出身地主家庭,在很年轻的时候曾是个军人,在高加索当过尉官。毫无疑问,他有某种心灵的特色使阿辽沙深为惊佩。阿辽沙就住在长老的修道室里,——长老很爱他,让他和自己同住。应该注意的是阿辽沙当时住在修道院里,还没有受什么约束,整天都可以随便出去,穿修道服也是出于自愿,为的是在院内所有的人当中不显得特殊。自然,他自己也喜欢这样,也许经常显示在长老身上的那种力量和声誉强烈地影响到阿辽沙年轻的头脑。大家都说佐西马长老多年接待许多人到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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