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真的有十分苦恼的事情,这是他以前很少感到的。他冒冒失失跳出来“做了蠢事”而且不是在别的问题,偏偏是在关于爱情的问题上!“可我在这类问题上懂得什么?在这类事情上我能弄得清什么?”他涨红着脸,几百次在自己心里反复地说“唉,羞愧倒不算什么,那只是我应得的惩罚,最坏的是现在无疑地将因为我而造成新的不幸。长老是打发我来给大家调解,使大家团结的。这样能使他们团结么?”想到这里他又忽然记起自己是怎样想要“联结人们的手”的,这时他又感到羞愧极了。“虽然我做这一切都是出于诚意,但是以后还是应该更聪明些,”他忽然下了结论,对于这结论甚至一点不觉得可笑。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委托的事情得到湖滨路去办,德米特里哥哥就住在离湖滨路不远的胡同里,恰巧是顺路。阿辽沙决定在到上尉家去以前,无论如何先上他那里去一下,虽然预感到他将见不到他。他疑心德米特里现在也许会故意竭力躲开他,——但是不管怎么样,他必须找到他。时间十分紧迫;对于快将圆寂的长老的挂念,他从离开修道院的时候起,一分、一秒钟也没有放下过。
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托他办的事情里隐约出现了一个他自己也十分关心的情况: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提起有一个很小的男孩,小学生,上尉的儿子,跟在父亲身边边跑边哭,——阿辽沙当时就闪过了一个念头,猜想这男孩大概就是那个小学生,刚才在阿辽沙问他什么事情得罪过他的时候,竟咬了他的手指头。现在阿辽沙几乎完全确信是他了,虽然自己还不知道为了什么。就这样,他借着沉浸于其它的念头来排遣心事,并且决心不去“思考”刚才他闯下的“祸事”不用悔恨来折磨自己,一心办实际事情,至于那件事,就听其自然吧。想到这里,他又振作起精神来了。他拐到胡同里去找德米特里哥哥的时候,感到饿了,就顺便从口袋里掏出从父亲那里取来的面包,一路吃着。这使他增添了力量。
德米特里不在家。那所小屋子的房东——一个老木匠,他年老的妻子和他的儿子,甚至带着怀疑的神色瞧着阿辽沙。“已经有三天没有在这里住宿,也许出门去了。”老人对阿辽沙的再三追问这样回答。阿辽沙明白,他是接受嘱咐这样回答的。他问:“他是不是在格鲁申卡家,或者又藏在弗马那里了?”(阿辽沙故意挑明了说,)几个房主人甚至惊惧地看着他。“这么说他们还爱他,他们在为他出力,”阿辽沙心想“这是很好的。”
他终于在湖滨路找到了小市民女人卡尔梅科娃的房子。这是一所旧得东倒西歪的小屋,临街只有三个窗子,院子极脏,院子中间孤零零地站着一头母牛。从院里走进门是穿堂,穿堂的左首住着老房东太太和她的女儿——也是个老太婆,两个人好象都是聋子。他反复问了几遍上尉家住在哪里。其中一个女人终于明白问的是房客,这才伸出手指朝穿堂的那一面一点,指了指一间整洁的农舍式屋子的门。上尉的住宅的确只是一间普通的农舍。阿辽沙的手抓住铁门闩,正预备开门,忽然察觉门里边特别寂静,感到很惊奇。不过他听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说过,退伍上尉是有家眷的人,他想:“不是他们全都睡了,就是他们或许听见我来了,正等着我开门进去;最好我先敲一下门。”他敲了一下。听到了答应,但却不是马上就应的。而是也许足足过了有十秒钟。
“谁呀?”有人用特别生气的声音大声喊道。
于是阿辽沙开了门,跨进门槛。他来到了一间农舍里,这农舍虽相当宽敞,却被人和一切家用的器具挤得满满的。左边有一个俄国式大炉子。从炉子到左边的窗户那里横过整个屋子系着一根绳子,绳子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破烂衣服。靠左右两边墙各放有一张床,上面蒙着毯子。左边那张床上摞着四个花布枕头搭成的小山,一个比一个小。右面那张床上只看见一个很小的枕头。屋子冲门的正上方有一小块地方用布幔或被单拦着,布幔也是搭在一根横过屋子系着的绳子上面。可以看到在这布幔后面也搭着一张铺,是用长凳和椅子支起来的。一张简陋的,农民用的木方桌被从屋子正上方推到了靠近中间窗户的地方。三个窗户,每个有四块乌黑发霉的小块绿玻璃,都关得严严实实,因此屋里十分闷热,也显得阴暗无光。桌上放着一个锅,里面盛着吃剩下来的煎鸡蛋,还有一片咬过的面包,此外还放着一个小瓶,瓶底里剩下了一点点烧酒。左面床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穿着花布衣裳,模样很象个上等女人。她的脸又瘦又黄,两颊深陷,使人一下子就可以看出她的病态。但是最使阿辽沙惊讶的是这个可怜的太太的眼神,——一种满含疑问而又傲慢得可怕的眼神。当她自己还没有开口,阿辽沙正在向男主人说明来意的时候,她一直带着傲慢和疑问的神情,一双栗色的大眼睛不住轮流看着两个说话的人。在这位太太身旁靠近左边窗户站着一位面貌长得很不好看的年轻女人,头发稀疏,栗色,衣服着得很差,却还整洁。她厌恶地望着走进来的阿辽沙。右边床旁还坐着一位女性。那是一个很可怜的人,也是年轻的姑娘,有二十岁模样,驼背,瘸腿,据以后别人对阿辽沙说,是双足瘫痪。她的拐杖放在附近床和墙中间的角落里。这个可怜的女郎那对十分美丽而善良的眼睛带着一种安静而温顺的神情瞧着阿辽沙。一位四十五岁的男人坐在桌旁,正在吃完剩下的煎鸡蛋。他身材不高,体格孱弱,骨瘦如柴,浅栗色头发,长满稀疏的栗色胡须,很象一团乱糟糟的树皮擦子(阿辽沙后来想起,不知为什么他一看到这团胡子,脑子里就马上闪现出这个比喻,尤其是“树皮擦子”这个词)。大概就是这位先生从门里喊的“谁呀!”——因为此外屋里没有别的男人。但是当阿辽沙走进来的时候,他仿佛从桌旁的板凳上一下跳了起来,赶忙用一块有破洞的饭巾擦着嘴,跑到阿辽沙身旁。
“修士替修道院化缘来了,真找准了地方!”就在同时那个站在左边角落里的姑娘大声开了口。
但是朝阿辽沙跑来的那位先生一下子转过身向着她,用激动而有点不连贯的声音反驳她说:
“不,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不是这么回事,您没有猜到!还是让我来请问一声,”他忽然又转过身来向着阿辽沙,
“什么事劳您来亲自拜访这个窝?”
阿辽沙仔细打量着他。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这人仿佛有点身上带刺,性急,好发火。尽管看得出他刚才喝了点酒,但并没喝醉。他的脸显得极度地蛮横无礼,同时又很奇怪地露出明显的胆怯。他象那种长时期服从他人,吃了许多苦头,却有时又会忽然跳起来想表现一下自己的人。或者不如说更象一个很想打击你,又生怕你来打击他的人。在他的话语和十分尖细的声音里,有一种疯疯癫癫的幽默意味,一会儿是气势汹汹的,一会儿又是畏畏葸葸的,语调常常变化,语气也不连贯。他发出那句关于“窝”的问话的时候,似乎浑身哆嗦了一下,瞪着眼睛,一直冲到阿辽沙的紧跟前,使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位先生穿一件灰暗、破旧的土黄布大衣,满是补钉,油渍斑斑。他身上穿一条如今早没有人穿的颜色极浅的裤子,料子很薄,大方格,裤脚揉得皱皱巴巴,因此往上缩起,好象小孩穿着已经太小了的衣服似的。
“我是阿历克赛-卡拉马佐夫”阿辽沙刚要回答。
“我太知道了,”那位先生立刻打断他,让他明白不用他说,就知道他是什么人“我是上尉斯涅吉辽夫,但我还是很想请问,究竟什么事情劳您”
“我只是顺便来一趟。老实说,我有一句话想跟您谈谈,如果您允许的话。”
“既然这样,这里有椅子,请就座吧。这是古代的喜剧里常说的话:‘请就座吧。’”上尉于是用飞快的动作抓了一把空着的椅子——农民用的简陋的白木椅子,放在屋子的正当中;随手给自己抓了另一把同样的椅子,坐在阿辽沙的对面,照旧紧挨着他,两人的膝盖都几乎碰到了一起。
“尼古拉-伊里奇-斯涅吉辽夫,前俄国步兵上尉,虽然犯错误丢了脸,却到底还是个上尉。不应该说是斯涅吉辽夫上尉,而应该说是低三下四上尉,因为我从后半辈子起是低三下四地说话。低三下四是在屈辱中养成的。”
“的确是这样。”阿辽沙微笑说。“但究竟是不由自主地养成的呢?还是故意那样?”
“上帝知道,那是不由自主的。我过去从来不说,一辈子没有低三下四地说话,忽然栽了跟头,爬起来的时候,就开始这样说话了。这是上天的意旨。我看出您对现代的问题很感兴趣。但究竟什么事会引起您对我这么大的兴趣的呢,因为现在我生活在连客人都无法款待的环境里。”
“我到这里来是为了那件事情。”
“为了哪件事情?”上尉急不可待地插嘴说。
“就为了您同家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那一次相遇的事情。”阿辽沙拙笨地回答。
“哪一次相遇?就是那次么?跟树皮擦子有关的,澡堂里用的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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