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攸关的时候。
“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们可能也会遭到不幸啊,因为你们的主人专门喜欢在薄冰上与恶魔共舞。”——我温柔地忠告她们,但这两位侍女似乎并不懂我能说的、只在亚洲大陆边界上通行的语言,笑眯眯地把我和凉子送出门。
英属哥伦比亚州(britishcolumbia),简称bc,翻译成日语就是“北美的英国领地”的意思吧。这是加拿大西部,唯一面对太平洋的州。在加拿大还是英国殖民地的时候,这里被称作“大英帝国的西海岸”
这个州的总面积差不多等于英国、德国和日本三国的总和,人口却只有三国的七十分之一,大半都集中在温哥华。不过,州政府的所在地是维多利亚市。
“我包了一架水上飞机,十一点起。”
“那还有差不多两个小时哪。”
“天气不错,在这附近转转吧。”
“不用等吴警部的联络吗?”
“真有急事的话无论如何也会联系上的。让玛丽安和露西安等着就好了嘛。”
就这样,我们在街边漫步起来。
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温哥华一直有相当大规模的日本人街区,移民到加拿大的日本人大半都住在这周边。
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也就是明治时期刚开始的时候,日本人刚刚踏上加拿大的土地。他们从事林业、渔业、商业、土木工程等等,到一九零九年增加到近八千人。在这样的规模下,不仅是从事正业的人口,流氓黑帮和流莺暗娼也慢慢涌进来,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日本社会的缩影。
甚至还出现了日语报纸,而且不止一份。据说,在日本人街区有权有势的人发生对立的时候,各个报社还会为支持的一方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呢。
二战的发生以及后来产生的强制收容日本人的规则,这些不光彩的事情导致日本人街区的消亡,最终留在加拿大的日本人住在多伦多的也比温哥华的多。
“先去斯坦雷公园吧。”
凉子并不介意步行。她走路的步态就好像由宝石组成的百合花一样美。尽管这女人可能从头到脚连影子都有毒,但无论是巴黎还是温哥华,她在街头漫步时的飒爽和优雅都足以让擦肩而过的人为之一振。
“好像卖哈瓦那雪茄的店格外多呀。”
“因为美国人会跨越国境过来买呢。”
“原来如此。”
哈瓦那雪茄是古巴的名产,而古巴从革命以后就遭到美国的经济封锁。加拿大倒是跟古巴之间建立了理性的关系,可以进口哈瓦那雪茄。
进入斯坦雷公园,迎接我们的是七座图腾柱,漂亮得让人忍不住赞叹不绝。
其实没必要多加说明,图腾柱是北美大陆西岸原著民文化的象征。当地土地肥沃,居民们生活丰足,因此有暇余从事艺术创造——也就是说,他们有当艺术家的经济基础。
“不管有多少钱,完全不关心文化和艺术的人可是在泡沫经济里越来越多了呢。”
“那是,猴子也懂得搂钱嘛。”
“这座图腾柱上的金属片是什么?”
“圣鸟(santabird),是从天界降下来的怪鸟,原著民的守护神,文化的传播者。”
图腾柱周围有好几只乌鸦,比日本的乌鸦个头小一些。乌鸦和青蛙被本地原著民认为是神的使者和幸福的象征,非常受重视和爱护,和屡屡遭遇灭绝战的东京乌鸦可大不一样了。
我正欣赏嘴里叼着鲸鱼的圣鸟的雄姿,最高的图腾柱旁突然出现人影。
是东方人,以人口比率来说是中国人的可能性比较高,但并不能断定。那副与其说是魁伟,感觉更像是怪异的容貌
“咦,看见了吗,泉田君?有个粗制滥造的图腾柱会走耶”
虽然是凉子不留口德,但是这男人身高将近两米,圆柱似的体型,肤色偏黑,眼睛和嘴都格外的大——凉子的形容相当别致,只是我笑不出来。
“那个人是日本人哦。”
“你见过他?”
“嗯,不过名字想不起来了啊!”刚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一瞬间就被凉子用手捂住嘴:
“不要太大声!想起来了?”
我点了点头,远离那魅惑的触感。北国的空气扫着我的脸颊和嘴。
“嗯,是谁?”
鬼鬼祟祟似的,我悄悄地跟凉子说:
“是吉野内,吉野内守。”
“是谁啊?”
“哎呀,就是三人组成员之一呀。吉野内,还有嗯对,加户和井关吧。”
“啊,是那家伙!”
凉子好像也想起来了。
差不多三年前,发生了一件对警方来说很不光彩的事件。丢人的是,不光彩的事件年年有,这件可是特别糟。吉野内守、加户直彦、井关光行三个人都是警视厅内以格斗技知名的巡查部长。在举办全国警官格斗技大会的时候,这三个人也真是胆子不小,跟暴力团联手组织赌博,操纵设计假比赛,分别牟利一千万日元以上。被发现后他们都受到革职惩戒,后来先后出了国,下落不明了。这件事跟career阶层也有不少瓜葛,但是只有几个干部受到训诫警告的处分,逮捕了一些暴力团成员,然后就不了了之。
“泉田君,你把那家伙抓起来。”
“啊?他还什么都没干啊。”“没关系,硬抓来就是了,他要敢反抗就以妨害公务的理由痛扁一顿。这就是日本的文化嘛!哪,快去!”
接受了这种暴虐无道的命令,我看了看吉野内——“行走的图腾柱”似乎察觉到了危险,掉头就跑。接下来的瞬间,为了追上“跑步的图腾柱”我也拔腿猛跑。
在林间道路上绕了两次弯,吉野内突然不见了。
我巡视了一下周围。深暗的北美杉树林,旁边是青灰色的海面,对面是现代都市的摩天楼,简直像电影画面似的。我无奈只有返回来,畏畏缩缩地向上司报告:
“对不起,追丢了。”
凉子并没有生气。
“那算了吧。如果他有什么目的,还会再来接近我们的吧。到时候再抓住,严刑拷打一番,他肯定会招供的。”
“没有好好说服这个选项吗?”
“这么软弱的说辞,我才不用呢!”
她明快地放出女版拿破仑似的宣言。
“斯坦雷公园逛够了,接下来去罗伯逊大街吧。”
她说的好像是提议,我却没有据否权。
罗伯逊大街是温哥华最繁华的街道,各种皮肤、头发、眼睛颜色不同的人往来穿梭不绝。著名的温哥华美术馆就在这里,希腊神殿风格的圆柱和宽阔的台阶非常引人注目。台阶上有对似乎是日本人的年轻男女正在用手机拍照。
凉子要去药草茶的专卖店。我跟在她后面,却因为有个带着导盲犬的老太太挡在前面,只能停下来等着。耽误了几秒后正想迈出步伐的时候,我身旁突然冒出来一个巨大的纸袋,巨大的纸袋旁边露出个地球人的脸,地球人的脸张口说话,说的还是日语
“哎呀,这不是泉田兄嘛!”
岸本明。比我小十岁,级别却跟我一样是警部补。他从属于警视厅警备部,不用说当然是career阶层。
太出乎意料的缘故,我的反应相当迟钝:
“喂喂,你为什么在这里啊?”
“泉田兄,你不知道啊。”
“什么?”
“这个店呀——二次元王国(thekingdomfortheseconddimension),简称ksd。这个店被称为西半球的日本漫画动画文化殿堂呢!”
“总之就是otaku的巢穴对吧。”
“什么巢穴,不能带着这样的偏见来形容嘛。请称之为圣地不然otaku纤细的心灵会受到伤害的。”
岸本说得一本正经,同时却在从大书“ksd”的纸袋口上往里瞄动画美少女的手办。
不管什么圣地不圣地,我问岸本的是另一码事。他来加拿大总得有理由;既然他在这里,另一位熟人很可能也在。
“你本来就是日本人,何必专门跑到这里来买呢?”
岸本很悲哀似的看着我:
“入门者就是不懂啊。”
“你说谁入门?”
“哎呀哎呀,反正啊,这个店里有很多只在加拿大和美国发售的、日本没有的周边产品呀。比如喏,这个。”
岸本得意洋洋地给我看的,是封面上画着颇受欢迎的动画“紧身衣战士”里的人物的杂志。
“英语版吗,也没什么稀奇嘛。”
“不不,内容可大不一样呢。是加拿大、美国两国的十个著名绘图作者”
这个男人也想“在加拿大讨论日本文化”吗?正要滔滔不绝地解释下去的岸本,被一个女性的声音封住了嘴。
“岸本警部补,你去哪了?手机也不接。”
声音的主人是岸本的上司,名叫室町由纪子,年龄二十七岁,衔级是警视,职位是警视厅警备部参事官。她一把乌黑长发束在脑后,眼镜后面的眸子闪烁着知性的光芒。虽然跟凉子不同类型,仍然是让人觉得当警察官僚十分可惜的少见美女。
她发现了我,轻轻眨了眨漆黑的眼眸:
“呀,泉田警部补。”
“您好。没想到在这里遇上您呀。”
“既然你在这里,凉子也在这儿了?”
我真想说“那倒不一定”但社交词令完全被事实粉碎了。伴随着高跟鞋声,一个冷冰冰、含着恶意的声音响起:
“哎呀,由纪,你不好好呆在日本,又窜到这儿来干什么?”
在由纪子反唇回答之前,凉子又射出了第二支毒箭。
“你不是在尾行我吧?”
“哪有?!”
“那,巴黎呀,去香港的客船呀,这里呀,怎么总是我一到哪你就尾随到哪?”
“我有我的公务在身。什么尾随,太没礼貌了。是你自己太乏味了才幻想有人尾行的吧!”
凉子全然不在意由纪子的愤慨。
“什么公务?”
“我没必要告诉你。”
“是不能说吧。反正你只会做些说不出口的下等工作,我很清楚的啦,哦呵呵呵呵。”
“你的笑声才下等呢!”
虽然很不合身份,我还是觉得自己有调停的义务,因为突然想起来:凉子和我决定出差之前,我跟由纪子说过几句话,得知她也要出差。
“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您出差不去的范围?不然如果最后妨碍到您的工作就更对不起了。”
我说得很拙劣,不过由纪子似乎也不想深究。她考虑的一下,做了一点妥协:“这样啊好吧。”
今年夏天,维多利亚市要召开环太平洋十国的通商问题首脑会议。一如既往,因为怕出现反对经济全球化的游行或者反美过激派恐怖分子,警备相关人员都要集中起来协商对策。
日本警察厅和警视厅的头脑人物也要参加,在此之前,室町由纪子警视被赋予先行视察的任务。
“那可不容易啊。”
“泉田君你不用担心啦。说是先行视察,其实也差不多就是看看上头的人下榻的宾馆之类的。”
由纪子白瓷一般的肌肤泛上红潮,抿了抿秀丽的嘴唇不说话了。总之凉子的暴言只是接近正确答案罢了。
“算了,都是听人调遣的人,我也会有事情不能跟同事说明的。呆回我们要坐包下来的水上飞机去维多利亚,你们也一起吗?反正还有空位。”
“水上飞机”
“你怕呀?”
这一句话就把由纪子的犹豫轰飞到木星轨道:
“我才不怕呢!”
公平地说,室町由纪子是富有理性和常识的模范年轻官员,只是一跟凉子较上劲就变得像女中学生似的。可见凉子是问题儿童病毒,通过空气就能四处传染。
抱着二次元王国巨大纸袋的岸本在最后,我们四个人向海岸港口走去。海潮味在周围泛起,长长的木制堤岸突出到海面上,尽头就是水上飞机的起降场。
登上差不多四段阶梯,我们进入水上飞机的机身内部。里面有六个坐席,前后一共三列。飞行员是个脸色红润的中年男子,他跟凉子并排坐在最前列,第二列是由纪子和我,最后排是岸本。除了凉子以外的三名乘客都是头一次乘坐水上飞机,带着好奇心在机内到处看。飞机内装没什么特殊的地方,简直跟马车内部差不多。不过天花板上贴着好多栗鼠、野狼之类的加拿大特有的野生动物彩色照片。
起飞之前,飞行员发给我们每人一个一次性使用的耳塞。我们系上安全带,塞上耳塞,好像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水上飞机开始滑行说来老套,海湾港口的水面平滑似镜。渐渐地,水上飞机的浮筒在水面上漾起波澜,这种震动会传到身上,可以直接感受得到。岸本在后座上很没出息地叫着。
过了五分钟左右,机体逃脱了重力的牵引,迅速浮升起来。感觉比喷气式客机起飞时的重力感要轻快些,好像乘着无形巨人的气息上升似的。又过了五分钟,飞机变得像流淌一样的水平飞行。
的确有必要带耳塞。即使带上了,冲破空气的爆破音也非常强,完全不可能在飞机里对话。
由纪子把脸转向我,似乎在说什么,但我完全听不到。见我摇了摇头,由纪子想去取手机,后来又意识到正在飞机里而作罢。最后她拿出一个小笔记本,疾笔写了些东西给我看:“去维多利亚干什么?”
我拿过笔记本,同样用笔写到:
“我也很想知道。”
凉子从驾驶副座上侧过肩,用怀疑的视线扫过我们身上。我们就好像被老师抓住的中学生似的,停止了笔记本通信的方法。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自然界孕育的瑰宝,湛蓝的海面上点缀着一座座宝石绿色的岛屿。其中一半的岛上只有茂密的森林,另一半好像有人居住,能看见岛上仿佛伸手可及的果树园和芳草地,还有潇洒的红色屋顶农舍风格的房屋,往来行驶的航船在海面上划下的鲜明的白色航迹。
视线微抬,覆盖着雪冠的白色山岳装点着北面的天空,纯净的颜色中甚至透出一点微微的紫色。我要是写作导游书籍的话,一定会把它形容成“充满神秘性的连绵山脉”
飞行时速一百公里,高度一千米。这可能是正合适观赏地面风景的数值吧。
我突然发现,海面上的光环是移动的。也不知道实际上有多大,但从飞机里看上去只有两手拇指和食指在一起环成的那么大一圈。光环闪烁着红绿蓝色变幻不定的绚烂色彩,不管我们飞到哪里都如影随形。迟钝如我,好半天才想明白这是水上飞机的机体反射阳光,在海面上形成圆形的虹彩。这时候水上飞机已经开始降低高度了。
飞机在维多利亚湾的海面着水,在水上滑行着驶入内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水上飞机之旅,也没受到空中飞龙的袭击什么的,平安无事的结束了。
真正生事的时候,从我们上陆以后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