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人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脸面。
打从五年前,习凉就记下了这张令人厌恶的面孔。
洳水太守二公子,郭准文。
男子的位置很显眼,像他这样的名门望族,落凤楼自然有特殊的待遇,他穿着细腻的白绸缎子,面上扑了层薄薄的珍珠粉,使他看起来像个十八九岁的白面书生,实际上这家伙已经年近三十了,珍珠粉掩盖的眼袋处,是深深的漆黄,那是常年风月落下的病根子。
习凉咬了咬牙,他下意识摸了摸袖内那柄短剑,剑刃微微颤动,似乎在渴望不远处那个男子的血液。
少年压声道:“别急,很快了,我也很急……”
“习凉,你这狗崽子在发什么愣,郭公子要入房了,还不快去递快上好的汗巾!”
浑身散着浓郁香气的老鸨用手头绣花扇子往少年肩头一拍,她并非用的扇面,而是最硬的扇骨,这老婆娘的扇子可不一般,扇骨镀上晶亮的赤漆,其内乃是颇有分量的生铁,一把看似小巧的绣花扇子,其实有个五六斤重,砸在身上可不是一般的痛。
习凉吃痛,身子一缩,对着老鸨点点头,那婆娘却不理他,只顾着晃动浑身丰腴,迅速挪向那人群中心的郭公子,口中换了副柔肠百转的羸弱嗓子,直听得习凉浑身发麻:“哎哟喂,瞧瞧这是那位贵人哟,这不是咱们郭公子嘛~真是蓬荜生辉呀~”
郭准文皮笑肉不笑,眯眼,轻声回道:“原来是韩妈妈,今个儿,困莲姑娘可有空?”
“有有有,郭公子亲自点的姑娘,哪里有没空的道理?”
与此同时,习凉低
首不敢看对方的目光,推上木盘,示意郭准文取最上方的汗巾。
男子根本没看少年哪怕一眼,伸手一摸,将汗巾捏在手中搓了搓,不满道:“这料子不对,你,去给我换一条更好的。”
“还不快去!”
老鸨接过汗巾,随手甩在习凉面上,呵斥道。
事实上习凉生得倒也清秀,只不过幼时为落凤楼的元姑娘挪烛台,被烛火烫伤,导致一侧脸面至今留存三两红斑,蜀地人看中肤好颜好,二者缺一不可。
习凉忍气吞声了多少年头,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发牢骚,他应了声是,挤出人群,走上三楼,进了堆放汗巾的屋子,才略略疏口气,见窗子似乎没关紧,便凑上前头,顺便看了一眼窗外。
有冷风扑面,冻得少年立马紧了紧身上缝缝补补的青袄,这一个动作本来没什么,可他却依稀听到噗呲一声,反应过来已经晚了,手忙脚乱推开袖子,只见一簇淡黄色的棉头挤了出来,原是被短剑撮了个口子。
脸上写满生无可恋四字的少年仰头看窗,他看到一个身影矗立在不远处的檐栏之上,揉眼,再看,却是不见。
自打龙气山出,蜀国那些个江湖侠客便没了声息,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反正类似这样轻功高手登上楼台,飞檐走壁的表演,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
今日,傍晚时分,东边墙头之上,用青砖硬木堆砌的守楼被生生截去一半,那些碎渣跃下城头,如大河倾泻,轰塌之声如山毁河撞,洳水城惊声一片,待到百姓闻声赶来,城下一片狼藉,墙面用木隼插着一张女子画像。
画像之下的墙面,刻着刚劲有力的一行字。
习凉那栋茅屋,恰好就在墙边不远处,今天是母亲的祭日,也许是老鸨开了眼,也觉得平日里对这小子似乎教训的厉害了点,不过更可能是因为郭公子很喜欢习凉新挑的汗巾,打赏的多,所以批了他的假。
买了些黄纸红香的少年隔着漫漫人群,恰好看到了墙上洒脱的字迹,以及那幅模糊的画像。
“寻到此女者,可许一人,便是王,亦可杀。”
少年是用颤抖的声音念出那行字的,言罢,他咽了口唾沫,才发觉自己浑身已经被冷汗湿透,不是因为这行字说得极是猖狂吓到了不谙世事的少年人,而是那画像上的女子,像极了他早逝的母亲。
习凉心中冒出一个念头来,他的确有很想杀,却杀不了的人。
在军士来之前,少年找了一把梯子,跃过人群,明目张胆地取下那张画像,他自觉自己从未这般大胆过。
将画像捏在手中,习凉仔细看了一番,的确,这就是他那个人人喊打的扒手娘亲。
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也许这次之后,就没机会再杀了,别说是五年,他在落凤楼待上一辈子,可能都不敢出一次手。
楼台上戴斗笠的身影缓缓站直,似乎很惊讶这么快就有人来“揭榜”了,他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这么顺利。
看着那个站在城头下方,为万夫指指点点的瘦弱身影,人影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取下斗笠,是一张极为俊俏的脸面。
迎着霞光,吹着冬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