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哟!”他说,“就是你杀了人,我来告诉你罪行已经暴露,你也不见得会这么大吃一惊吧?”
“这是个大数目——你觉得你不会弄错吧?”
“一点儿也没弄错。”
“说不定你把数字看错了——也许是两千吧!”
“不是阿拉伯数字,用的是大写——两万。”
我又觉得自己像个胃口平常的人,突然坐下来独自消受可供一百人吃喝的酒席似的。这时候,里弗斯先生站起身来,披上了披风。
“今晚要不是天气这么坏,”他说,“我会让汉娜来和你做伴。你实在太可怜了,不能让你独自一人留在这儿。可是汉娜,这可怜的女人!不能像我一样踩着积雪到这儿,她的腿不够长,所以我只好让你一个人去发愁了。晚安。”
他刚拉起门闩,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的脑际。
“等一等!”我叫道。
“怎么?”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布里格斯先生因为我的事要写信给你,他是怎么会认识你的,他又怎么会想到,你这个住在这样偏僻地方的人,有能力帮他找到我。”
“哦!我是个牧师,”他说,“遇上稀奇古怪的事,人们往往总是找牧师求助的。”门闩又咔嗒响了一声。
“不,这个回答不能让我满意!”我嚷了起来。而且,在这没作解释的匆匆回答中,的确实隐含着什么东西,它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这件事非常蹊跷,”我又说,“我一定得多知道一些。”
“改天吧。”
“不,就在今天晚上!——今天晚上!”当他从门边转过身来时,我就上去站到他和门之间。他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你不把一切都告诉我,你就肯定走不了!”我说。
“我不太想现在就说。”
“你要说!——你一定得说!”
“我宁愿让黛安娜或者玛丽来告诉你。”
他这样再三推托,更是把我的急迫心情推到了顶点。它必须得到满足,一刻也不能拖延。我就这么对他说。
“可是,我告诉你,我是个强硬的男人,”他说,“是很难说服的。”
“而我是个强硬的女人——是搪塞不过去的。”
“而且,”他又说,“我很冷酷,对任何热情都无动于衷。”
“可我是火热的,火能把坚冰融化。这儿的火就已经把你披风上的雪全都融化了。而且你看,水都淌到了我的地上,把它弄得像泥泞的大街了。里弗斯先生,要是你希望我原谅你弄脏我铺沙厨房的大罪和恶行,就快把我想要知道的事告诉我。”
“那么好吧,”他说,“我让步。即便不是因为你的热切心情,也是因为你的坚持不懈,就像水滴能使石穿那样。再说,你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件事——现在知道和以后知道都一样。你的名字是简?爱?”
“是的,这早已解决了。”
“也许你没注意到,我跟你是同名?——我受洗时取的名字是圣约翰?爱?里弗斯。”
“没注意,真的!现在我想起来了,在你几次借给我的书上,你的签名缩写当中都有一个E字,不过我从没问过它代表什么名字。可那又怎么样呢?难道……”
我一下住了口。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更不敢把它说出来了,可是一个想法突然在我脑子里出现,它很快变得具体化了,顷刻之间就变成了确凿有力的可能的事实。各种情况彼此交织,互相吻合,一下子变得有条有理。那根原本一直散乱的链环现在给拉直了——环环相扣,完整无缺,成了一个链条了。没等圣约翰再说出一个字,我凭直觉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我不能要求读者也有这种出自直觉的洞察力,因此我得把他的解释重述一遍。
“我母亲姓爱,她有两个兄弟。一个是牧师,娶了盖兹海德府的简?里德小姐;另一个是约翰?爱先生,生前在马德拉群岛的丰沙尔经商。布里格斯先生作为爱先生的律师,今年八月份写信通知我们说,我们的舅舅去世了,还告诉我们说,他已把他的财产留给了他哥哥的孤女。舅舅丝毫没有想到我们,是因为他和我父亲发生过一场争吵,一直没有和解。几星期前,布里格斯先生又来信说,那个女继承人失踪了,问我是不是知道有关她的什么情况。一个无意中写在纸边上的名字,让我发现了她。其余的你全知道了。”他又准备走了,可是我还是用背顶着门。
“千万让我说几句,”我说,“先让我喘口气,想一想,”我停了停——他手里拿着帽子,站在我面前,十分镇静自若。我接着说:
“你母亲是我
父亲的姐姐?”
“是的。”
“那么就是我的姑妈了?”
他点点头。
“我的约翰叔叔就是你的约翰舅舅?你、黛安娜和玛丽都是他姐姐的孩子?”
“确凿无疑。”
“那么,你们三个是我的表哥表姐,我们各有一半属于同一血统?”
“没错,我们是表兄妹。”
我朝他仔细打量着。看来我找到了一个哥哥,一个值得我骄傲,值得我爱的哥哥,还有两个姐姐,在我还是只把她们当陌生人相识时,她们的品质就已经引起了我由衷的爱和崇敬。我当时跪在湿漉漉的地上,透过沼泽山庄厨房那低矮的格子窗,怀着既觉得有趣又感到绝望的痛苦复杂心情,凝视过的这两位姑娘,原来是我的近亲;而这位曾在我快要倒毙在他家门口时发现了我的年轻端庄的先生,竟然也是我的血亲。对一个孤苦伶仃的可怜人来说,这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重大发现啊!这真是一笔财富!真是一笔心灵的财富!也是一个纯洁、温暖的爱的宝藏。这是一种辉煌的、生动的、令人狂喜的幸福——不像那沉重的黄金礼物。尽管后者因它的贵重而有着受人欢迎的地方,但它的重量容易使人变得思虑重重。这时,我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狂喜中拍起手来,我的脉搏剧烈地跳动着,我的血管也在颤抖着。
“哦,我真高兴!——我太高兴了!”我大声嚷着。
圣约翰笑了。“我不是说过,你总是只顾追究小事却把最要紧的事忘了吗?”他说,“我告诉你说你得到一笔财产时,你一脸严肃;现在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倒激动起来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事对你来说也许是无关紧要,你有两个妹妹,不在乎一个表妹,可我什么亲人也没有。而现在,在我的生活世界里,一下子出现了三个——或者两个,要是你不愿算在里面的话——成年的亲人。我再说一遍,我真是太高兴了!”
我快步地在房间里走着,蓦地停下脚步,脑子里突然涌现出的想法快得让我来不及接受、领会和理顺,弄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些想法就是:我可以能够、应该、必须怎么怎么做,以及马上要怎么怎么做。我凝望着空空的墙壁,仿佛那是一片天空,上面布满初升的星星——每一颗都指引我奔向一个目标或者一种欢乐。迄今为止,对于那些救过我的命的人,我只能空自在心里爱着却无以为报,现在我可以有所报答了。他们身负重轭——我可以使他们得到解脱;他们东分西散——我可以使他们欢聚一堂。我的自主,我的富裕,同样也可以为他们所有。我们不是有四个人吗?两万英镑平分,正好每人五千——足够宽裕了。这样既可以做到公平对待,也让彼此的幸福也就有了保障。这样,这笔财富就不再让我感到是种沉重的压力,它也不再仅仅是金钱的遗赠,而是生活、希望和欢乐的遗产了。
当这些想法袭上心头的时候,我的神态看上去怎么样,我不知道。不过我很快发现里弗斯先生在我身后放了一张椅子,正轻轻地想拉我坐下来。他还一再地劝我要冷静。对于他这种认为我六神无主、神志不清的暗示,我不屑理睬,便甩开他的手,又开始在房间里走了起来。
“明天就给黛安娜和玛丽去信,”我说,“叫她们马上回来。黛安娜说过,要是她们每人有一千英镑,就会认为自己富有了。所以,有了五千英镑的话,她们一定会觉得非常好了。”
“告诉我,我可以上哪儿给你倒杯水喝,”圣约翰说,“你真的得尽量把情绪平静下来才行。”
“别说废话!这笔遗产对你来说会起什么作用呢?会使你留在英国,促使你跟奥利弗小姐结婚,像平常人那样安顿下来吗?”
“你扯到哪儿去了?你的头脑有点不清了。我真要怪自己告诉你这个消息太突然,使你兴奋得失去控制了。”
“里弗斯先生!你真叫我不耐烦。我的头脑清醒得很。是你在误解我,或者不如说假装误解我。”
“要是把你的意思解释得稍微清楚一点儿,也许我就能更好地理解。”
“解释!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把我们刚才说的这笔钱,这两万英镑的钱,在一个外甥和三个外甥女和侄女之间平分,每人正好给五千,这你总不会弄不清楚吧?我所要求的只是,你得马上给两个妹妹写信,把给她们财产的事告诉她们。”
“你是说给你财产的事吧?”
“我已经说了对这件事的决定了,我不会再改变主意了。我绝不会自私自利到不讲情义,不讲公道到不分是非,忘恩负义到不像个人。再说,我也决心要有一个家,要有亲戚。我喜欢沼泽山庄,我要住在沼泽山庄;我喜欢黛安娜和玛丽,我要和她们相依为命。获得五千英镑,我会感到高兴和有所得益,而独吞两万英镑,我会感到痛苦和沉重的压力。何况,公正地说,两万英镑绝不该归我一人所有,尽管法律上也许会认为应该这样。因此,我放弃掉应该给你们的,而对我来说却完全是多余的那部分。别再反对了,也别再讨论这个问题了。让我们彼此意见一致,立即把这件事定下来吧。”
“你这是一时冲动下的行动。像这样一件事,你得先好好考虑几天,在这之后你的话才算真正有效。”
“哦!要是你不放心的只是我的诚意,那我就放心了。你认为我这样做是公正的了?”
“我的确认为它有一定的公正性。不过这完全违反常规。再说,你完全有权利继承全部财产。这是我舅舅通过自己的努力挣得的财产,他愿意把它留给谁就留给谁,现在他把它留给了你。总之,你拥有它是完全正当合理的,你可以问心无愧地把它看成是完全属于你的东西。”
“对我来说,”我说,“这既是个良心问题,也是个感情问题。我要顺应一次自己的感情,要知道,我一向极少有这样的机会。哪怕你争论、反对、烦扰我一年,我也绝不会放弃我已经瞥过一眼的这种乐趣——部分地报答深厚情谊,为自己赢得终生朋友。”
“你现在这么想,”圣约翰说,“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拥有财富是怎么回事,因而也就不知道享受财富是怎么回事。你想象不出两万英镑会使你怎样身价百倍,会使你在社会上占有怎样的地位,会给你展现怎样的前途,你还不……”
“而你,”我打断了他的话,“却根本想象不出我是多么渴望有兄弟姐妹之爱。我从来没有过家,从来没有过哥哥和姐姐。现在我必须有而且就要有了。你不会不愿接受我,承认我吧,是吗?”
“简,我愿意做你的哥哥,我的两个妹妹也一定愿意做你的姐姐的,但你用不着拿牺牲你的正当权利来作为条件啊。”
“哥哥?是有个哥哥,可是远在千里之外!姐姐?是有两个姐姐,可是在给陌生人做奴仆!我,很富有,却让既不是我挣来又不是我应得的金钱撑得饱饱的!而你们,却连一个子儿都没有!好一个平等和友爱!多么紧密的团聚!多么亲热的相爱!”
“可是,简,你所渴望的亲情和家庭幸福,除了你所想到的方法外,也可以用别的方法来实现。你可以结婚。”
“又是废话!结婚!我不要结婚,也永远不会结婚。”
“这话说得太过分了。你这样贸然地下断言,证明你还在极度兴奋之中。”
“我这样说一点儿也不过分。我知道自己的心情,结婚这个念头我连想都不愿去想。谁也不会为了爱来娶我,我也不想只让人当成猎取金钱的对象。我不要任何陌生人——和我毫无共同语言、格格不入、完全不同的人。我要的是我的同类,要的是和我充分相互了解的人。请再说一遍,你愿意做我的哥哥,你一说这话,就会让我感到满足,感到幸福的。如果可以的话,请再说一遍,真心实意地再说一遍。”
“我想我完全可以。我知道自己一向爱两个妹妹,也知道我对她们的爱建立在什么基础上——是对她们品德的尊重和对她们才华的赞赏。你也同样既有品德又有才华。你的趣味和习性也像黛安娜和玛丽;有你在我总是感到非常愉快,和你交谈我早就觉得既有助益又很快慰。我觉得我很容易,也很自然地把你放在心上,把你作为我最小的三妹。”
“谢谢你,有你这话,今晚上我心满意足了。现在你最好还是走吧。因为要是再待下去,你说不定又会表现出信不过的犹豫不决的情绪来惹我生气了。”
“那么学校怎么办呢,爱小姐?我看这下得关门了吧?”
“不。在你找到接替的人以前,我会继续担任女教师的职务。”
他用微笑表示赞同。我们握了握手,他就告辞了。
在这里就不必细谈,为了让这件有关遗产的事按我的意愿办理,我作了多少努力,提出了多少理由了。我的任务十分艰巨,但是因为我的态度异常坚决,我的表哥表姐最后也看出我是真心实意、不可改变地坚持要把这笔财产平均分配。由于他们自己心里一定也觉得这种打算是公正的,而且他们一定也本能地意识到,如果处在我的地位上,他们也会像我这样做的……最终他们妥协了,同意把这件事交付仲裁。我们所选的仲裁人是奥利弗先生和一位能干的律师。他们两人都一致同意我的意见,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主张。转让财产的文书也随之拟定:圣约翰、黛安娜、玛丽和我,每人各得一份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