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睡得太晚,不是吗?他在等我回家,他好锁大门。好吧,他还要等一会呢。那段路不好走,需要胆量。而且我们走那段路一定要经过吉默顿教堂!我们曾经常常在一起走,不怕那儿的鬼,互相比胆量,站在那些坟墓中间请鬼来。可是,希思克利夫,如果我现在跟你比胆量,你敢吗?要是你敢,我就陪你。我不要一个人躺在那儿:他们也不许要把我埋到一丈二尺深的地里,把教堂压在我身上,可是我不会安息,除非你跟我在一起。我绝不会!”
她停住了,接着又露出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笑容,又接着说下去:“他在考虑——他要我去找他!那么,找条路呀!不要经过那教堂院子——你太慢了!该满意了吧,你一直是跟着我的!”
我看得出,她是得了精神病,跟她的疯狂争执不休是白费精力,我就盘算着怎么能既不松开手,又能找些衣服给她披上。因为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敞开的窗子前。这时,使我大为惊讶的是听见门柄呀的一声,林顿先生进来了。他刚从书房出来,正经过走廊,听到我们说话,被好奇心或是恐惧所驱使,想看看我们深更半夜还在说什么。
“啊,先生!”我喊道,他一眼看到这屋里的情形,以及这凄凉的气氛时正要惊叫,却给我拦住了,“我可怜的女主人病了,她把我制住啦!我简直没法管她了。求求你来,把她劝到床上去吧。忘掉你的怒气吧,因为她是很难听别人的话的。”
“凯瑟琳病了?”他说着就赶忙走到我们跟前来,“关上窗子,埃伦!凯瑟琳!为什么……”
他沉默了:林顿夫人憔悴的神色让他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他只能恐怖地看看她又看看我。
“她正在这儿生气哩,”我继续说,“简直没吃什么,也绝不抱怨:她不准任何人随便进来,直到今天晚上我才来这里。所以我们也不能向你禀报她的情况,因为我们自己也不清楚。
“不过这也没什么。”
我觉得我解释得很笨拙;主人皱着眉。“没什么,是吗,埃伦?”他严厉地说,“你得说清楚点,为什么什么也不对我说!”
他搂着妻子,悲痛地望着她。
起初她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似的:在她那茫然的凝视里,根本没有他这个人存在。不过,精神错乱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她的眼睛不再注视外面的黑暗了,渐渐地把她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发现了是谁搂着她。
“啊!你来啦,是你来了吗,埃德加?林顿?”她愤怒地激动地说,“你就是那种东西,在最不需要的时候出来了,需要你的时候就怎么也不来!我看我们如今要有许多让人哀痛的事了——我看出我们要有的——可是哀恸也不能拦住我不去那边我那狭小的家:我安息的地方。在春天还没有过去之前我一定会去的,就在那儿,记住,不是在教堂屋檐下林顿家族的中间,而是在露天,竖一块墓碑。你愿意去他们那儿,还是到我这儿来,随便你!”
“凯瑟琳,你怎么了?”主人说,“我在你心里已经无所谓了吗?你是不是爱那个坏蛋希思——”
“住口!”林顿夫人喊,“立刻住口!你再提那个名字,我就马上从窗户里跳出去,结束这件事!眼前你碰到的,你还可以占有,可是在你再把手放在我身上以前,我的灵魂已经到达那儿的山顶啦。我不要你,埃德加,我需要你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回到你的书堆里去吧。我很高兴你还可以在书堆里找到了安慰,因为你在我心里所有的一切都完了。”
“她的心乱了,先生,”我插嘴说,“整个晚上她都在胡扯,让她静养,好好照顾她吧,她会复原的。从今以后,我们一定要小心不去惹她了。”
“我不希望再听你出什么主意了。”林顿先生回答。
“你知道你的女主人的性格,而你还鼓励我去惹她生气。她这三天来是怎么样的,你也不暗示我一下!真是没有心肝!几个月的病也不能引起这么一个变化呀!”
我开始为我自己辩解,要我为他人的任性而受责,可真太过分了。“我知道林顿夫人的性子拗、霸道,”我喊叫道,“可我不知道你甘心情愿听任她发作!我不知道为了顺着她,我就应该假装没看见希思克利夫先生。我尽了一个忠实仆人的本分去告诉你,
我现在得到了作为一个忠实仆人的报酬啦,好,这可教训我下次要小心点。下次你自己去打听消息吧!”
“下次你再要对我胡编乱造,你就不要在我这干了,埃伦。”他回答。
“那么,林顿先生,我猜想你宁可不知道这件事吧?”我说,“你准许希思克利夫来向小姐求爱,而且每次乘你不在家的机会就进来,故意诱使女主人对你起反感,是吧?”
凯瑟琳虽然心乱,她的头脑还是很灵敏地注意我们的谈话。
“啊!奈莉做了奸细,”她激动地叫起来,“奈莉是我们暗藏的敌人。你这巫婆!你真是寻找小鬼用的石镞来伤害我们呀!放开我,我要让她悔恨!我要让她号叫着低头认罪!”
疯子的怒火在她眉下爆发起来了。她拼命挣扎着,想从林顿先生的胳臂里挣脱出来。我觉得不能让这种发作一直继续下去,就自作主张自己去找大夫来帮忙,于是就离开这卧房。
在我经过花园走到大路上时,在一个墙上钉了一个系缰绳用的铁钩的地方,我看见一个白的什么东西在摇晃,显然不是风吹的,而是别的东西促使它动。尽管我匆匆忙忙,还是停下来看个究竟,要不然以后在我的脑子肯定会一直认准了,那是从阴间来的东西。
我不仅看见,而且还用手摸到了,比我刚才光是看一眼更使我大大地惊奇而惶惑不安了,因为我发现这是伊莎贝拉小姐的小狗范尼被一条手绢吊着,它就剩最后一口气了。我赶紧把这个动物放开,把它提到花园里去。我曾经看见它和它的女主人上楼睡觉去的,奇怪的是它现在怎么会到外边,到底是哪个坏人这样对待它。在解开钩子上的结扣时,我好像反复听见远处有马蹄奔跑的声音;可是有这么多事情占着我的思想,不容我有思考一下:虽然在清晨两点钟,在那个地方,这声音可让人奇怪呢。
我正走到街上,凑巧肯尼思先生刚从他家里出来去看村里一个病人。我报告了凯瑟琳?林顿的病况,他马上就陪我回头走了。他是一个坦率质朴的人。他毫不迟疑地说出他怀疑她是否能安然度过这第二次的打击,除非她对他的指示比以前更听从些。
“奈莉,”他说,“我不能不猜想这场病一定另有原因,田庄上出了什么事啦?我们在这儿听到些古怪的说法。一个像凯瑟琳那样的健壮活泼的女人是不会为了一点儿小事就病倒的,而且那样的人也不该如此。可要使她退烧痊愈是不容易的。这病怎么开始的?”
“主人会告诉你,”我回答,“可你是熟悉恩肖家的暴躁脾气的,而林顿夫人更是超群出众。我可以说的是:这是一场争吵引起的。她在一阵暴怒下就像中了癫狂似的。至少,那是她的说法:因为她吵到高潮时忽然跑掉了,把她自己锁起来。后来,她拒绝吃东西,现在她时而胡言乱语,时而沉入半昏迷状态。她还认识她周围的人,可是心里尽是各种奇怪的念头和幻觉。”
“林顿先生一定会很难过吧?”肯尼思带着询问的口吻说。
“难受极了!要是真有什么事发生,他会心碎!”我回答,“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别说什么吓着他。”
“唉,我告诉过他要小心,”我这个伙伴说,“他没有把我的警告放在心上,那么后果就得由他负责了!他最近跟希思克利夫先生不是还挺亲密的吗?”
“希思克利夫常常到田庄来,”我回答,“然而多半是由于女主人的力量。她在他小时候就认识他,并不见得是因为主人喜欢他来做伴。目前他是用不着再来拜访了,因为他对林顿小姐有些想入非非。我认为他是不会再来了。”
“林顿小姐是不是对他表示冷淡呢?”大夫又问。
“我并不是她的心腹人。”我回答,不愿意把这件事继续谈下去。
“不,她是一个机灵人,”他摇着头说,“她有她自己的主意!可她是个真正的小傻子。我从可靠方面得来的消息,说是昨天夜里(多糟糕的一夜呀!)她和希思克利夫在你们房子后面的田园里散步了两个多钟头。他强迫她不要再进去,干脆骑上他的马跟他一块儿走就得了!据向我报告的人说她答应准备一下,等下回再见面就走,这才算挡开了他。至于下次是哪天,他没听见,可是你要跟林顿先生讲一定要提防着点!”
这个消息使我心里充满了新的恐惧,我跑到肯尼思前面,差不多是一路跑回来。小狗还在花园里狺狺叫着。我腾出一分钟的时间好给它开门,可它不进去,却来回在草地上嗅,如果我不把它抓住,把它带进去的话,它还要溜到大路上去呢。我一上楼走到伊莎贝拉的房间里,我的疑虑就证实了:那里没有人。我要是早来一两个钟头,林顿夫人的病也许会阻止她这莽撞的行动。可是现在还能做什么呢?如果我立刻去追,也不见得追上他们。不管怎么样,我是不能追他们的。另外,我也不敢惊动全家,把大家搞得惊慌失措;更不敢把这件事向我的主人揭露,他正沉浸在他目前的灾难里,经受不住又一次的悲痛了!我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除了不吭声,顺其自然。肯尼思到了,我带着一副难看的神色去为他通报。凯瑟琳正在不安心的睡眠中:她的丈夫已经平静了她那过分的狂乱,他现在俯在她枕上,看着她那带着痛苦表情的脸上的每一个阴影和每一个变化。
大夫亲自检查病状后,抱有希望地告诉他,只要我们能在她四周继续保持完全的平静,这病可以见好。但他向我预示,这面临的危险与其说就是死亡,倒不如说是永久的精神错乱。
那一夜我没合眼,林顿先生也没有。真的,我们都没有上床睡觉。仆人们都比平常起得早一些,他们在家里悄悄地走动着,他们在做事时碰到一起,就低声交谈。除了伊莎贝拉小姐,每个人都在活动着。他们开始说起她睡得真香。她哥哥也问她起来了没有,好像很急于要她在场,而且好像挺伤心,因为她对她嫂嫂表现得如此不关心。
我吓得直发抖,唯恐他差我去叫她。不过我躲过了这一难关,没有成为第一个报告她私奔的人。有一个女仆,一个轻率的姑娘,一早就被差遣到吉默顿去,这时大口喘着气跑上楼,冲到卧房里来,喊着:
“啊,不得了,不得了啦!我们还要闹出什么乱子啊?主人,主人,我们小姐——”
“别吵!”我赶忙叫,对她那嚷嚷劲儿大为愤怒。
“低声点,玛丽——怎么回事?”林顿先生说,“你们小姐怎么啦?”
“她走啦,她走啦!那个希思克利夫带她跑啦!”这姑娘喘着说。
“那不会是真的!”林顿叫着,激动地站起来了,“不可能是真的。你脑子里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埃伦,去找她。这是没法相信的:不可能。”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那仆人带到门口,又反复问她有什么理由说出这种话来。
“唉,我在路上遇见一个到这儿取牛奶的孩子,”她结结巴巴地说,“他问我们田庄里是不是出了乱子。我以为他是指太太的病,所以我就回答说,是啊。他接着又说,‘有人去追他们去了?’我愣住了。他看出我根本不知道那事,他就告诉我过了半夜没多久,有位先生和一位小姐怎么在离吉默顿两英里远的一个铁匠铺那儿钉马掌!又是怎么那铁匠的姑娘起来偷偷看他们是谁:她马上认出他们来了。她注意到这人——那是希思克利夫,她拿得准一定是:没有人会认错他,而且——他还付了一个金镑,把它交在父亲手里。那位小姐用斗篷遮着脸;可是她想要喝水的时候,斗篷掉在后面,她把她看得清清楚楚。他们骑马向前走,希思克利夫抓住两只马的缰绳,他们掉脸离开村子走了,而且在粗糙不平的路上尽量能跑多快就跑多快。那姑娘倒没跟她父亲说,可是今天早上,她把这事传遍了吉默顿。”
我为了表面敷衍一下,跑去瞅瞅伊莎贝拉的屋子;当我回来时,便证实了这仆人的话。林顿先生坐在床边他的椅子上。我一进来,他抬起眼睛,从我呆呆的神色中看出了意思,便垂下眼睛,没有吩咐什么,也没有说一个字。
“我们要想点什么办法把她追回来吗?”我问道,“我们怎么办呢?”
“她是自己要走的,”主人回答,“她有权爱上哪儿,就可以上哪儿。不要再拿她的事烦我吧。从今以后她只有在名分上是我的妹妹;不是因为我不认她,而是因为她不承认我。”
这就是他对这件事讲得所有的话:他没有再多打听,也没有再提过她,除了命令我,等我知道她的新家时,不管是在哪儿,就把她在家里应得的一份财产,给她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