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传继之人,一切都只为了苟全。
大丈夫生于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如若不然,生有何喜,死又何妨?
然而,责任二字牢牢压在他的肩头。
而后来,他遇到了他的殿下。
他只觉得此前所有的困苦、所有的憋闷、所有的挣扎都有了理由。
——为了遇到他。
如果他不是窦家最优秀的孩子,那么就不会被带到这里来;如果他不够优秀,那就无法留在殿下身边;如果他没有足够的努力,那就无法吸引殿下的目光。
有时候只要这样一想,窦皖心中便有着抑制不住的欢喜在。
他反手扣住了小殿下的手,指尖穿过了夏安然的五指,二人交握的手转为了十指亲密相扣,血液奔涌,心跳同步。
这一瞬间,是他们最近的距离。
自认其实并不纯情的夏安然因此举臊红了脸,感觉实在有些招架不住这个人的招数。他瞪了过去,刚刚谈恋爱的第一天就这样牵小手真的好吗?
说好的保守古代人呢?
然而等对上窦皖那张漂亮含笑的脸蛋时,夏安然心脏顿时跳快了一个节拍,他此时特别想抽回手,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通过交握的手指传递过去了。然而窦皖握得死紧,小国王试着抽了抽,愣是没抽动。
他抿抿唇,正想要说什么,忽然听到隔壁的乐声终止,声音转为嘈杂,似乎有人争吵。
“隔,隔壁出事,我们去看看吧!”他匆忙起身,顺便将窦皖拉起。
自从开始谈朋友就好像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的窦皖自不会拆穿他的借口,他顺势站起,还为小国王稍稍整理了下衣着发饰,随后先一步推开门。
哪只他们刚一开门,就对上了一双燃着怒意的美眸。
窦皖:……
窦皖后退一步,想要挡住身后的夏安然,但此时不知情的小国王已经跨出来了,自然避无可避。
夏安然同一身男装的陈娇打了个对眼,彼此面上都闪过了一丝心虚。但小国王毕竟脸皮更厚一些,他立刻调整好了自己,圆眼睛瞪向了妹妹。
陈娇娇!你倒是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还一身男装!
这就是你说的自己出去玩了?你就是这么玩的!
陈娇也就是心虚了一瞬间,很快就转为了理直气壮。
阿兄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呀!你自己不是也玩了白龙鱼服那一套,就带了一个窦皖,别的侍者一个都没带,你又能比我安全多少?
“蟜弟,小心!”
兄妹互瞪之时,前方有一孔武大汉持锤而来,人未到,酒气却是冲天,那人直冲陈娇而去,嘴里骂骂叨叨着不知哪地的方言。
一青年快步冲来,想要拦住这大汉,却被窦皖抢先一步。
少年长刀出鞘,刀锋在空中闪过一丝寒芒,刀尖稳稳点在了那大汉颈项之前。大汉受惊骤停,只觉得喉口处寒凉,酒顿时醒了一半;若是再差一步他的喉咙就会被这把刀刺穿,届时即便是扁鹊再世也难救。
就在窦皖出手之时,夏安然亦是极有默契地挡在了陈娇面前,四人顿时呈现了一条直线而立。
几乎在同时,夏安然曾经见过的年轻人将将停住了脚步,他牢牢钳制住那个大汉,动作仅比窦皖慢了一点,显然也有功底在。
那人正是陈娇的同学,也就是那一位汤兄。见陈娇无事,他转而瞪向那被窦皖制住的男人,“持武当街行凶,未造成严重后果,当除鬓。”
窦皖手腕一番,寒芒闪过后那大汉的鬓角已经被剃光。当大汉感觉到凉意双手一摸时,却只敢发出惊呼而不敢动手,因为窦皖的刀尖已经恢复到原地,继续遏制着他的举动。
“你,你们竟敢!”那大汉愤怒至极,“你们可知乃公是何人?”
“无论你是谁,都要遵守汉律。”青年攒眉,“还有,你且将嘴巴放干净些。”
“乃公偏不!你这个毛都没长全的臭小子!你管得着吗?还有你!”大汉转头瞪向窦皖,“你可发生了什么就敢以刀相指?还敢对我用刑?你又是个什么身份?若要按照汉律,难道你就不违法?”
若是按照《汉律》的司法过程来算,窦皖的确违法,因为除鬓之刑要先判,再罚,行刑之人亦是有专人来做。而窦皖动手之前并无判决,严格来说,这算是私刑,若是遇到有权有势之人,还可以转口告他故意伤害。
汉律比秦法更宽松些,但是这方面还是有些讲究的,但那是一般来说。
夏安然转眸看了眼隔壁间杂乱的房屋,以及至今还坐在堂中饮酒的中年男人,再看看面前这个虽然壮硕,但是就像是没带脑子出门的打手,大概就有数了。
“阿娇,怎么回事?”他忽然出声自然引来众人瞩目,同时小国王挥挥手对躲在一旁的跑堂伙计说,“去寻街卒来,动静小一些,莫要扰了游客兴致。”
大汉哼了一声,对于他这一举动极为不屑,显然是自持身份,就算换来了街卒乃至于小吏都没人能拿他如何。
夏安然倒是真有些好奇这人的身份,或者说坐在那儿的中年男人的身份了。
唔,小国王在内心盘算了下,觉得拼爹,他是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当下心中特别有底气。
“阿兄!”陈娇显然气坏了,她指着坐在堂内的男人说道,“我和汤兄方才就坐在这间房隔壁,然后我听到了娘子的呼救声,就过来看看。这人此前寻了批把娘子来奏乐,后又见色起意,想要对那娘子不轨。我同汤兄闻声相救,哪知此人见我们来了也不放手,还当面,当面轻薄那娘子。
后来汤兄及时将那女子救出来,他们就怪我们坏他好事,那壮汉便出手攻击汤兄。”
夏安然扫视全场,微微皱眉,“那娘子呢?”
“方才见我和汤兄来相助,她就逃了。看,她乐器还在那儿。”陈娇指了指放在地上的梨形乐器,那正是琵琶的前身,在如今因其弹奏方式尚且叫做批把。
很好,只有物证没有人证,遇到这种事一般娘子也不会再站出来,怪不得此人丝毫不慌,如此情况他最多算个纵奴行凶,交点钱就没事了……
看这人一身打扮也知道,绝对不差钱。
房中人此时手中尚且拿着酒盏,即便是在一地杂乱中也波澜不惊,他看都不看外头发生了什么,满脸都是兴致被打断的不愉。
夏安然却越看越觉得此人熟悉,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他的记忆很好,刻意回想之下,一个名字骤然间划过了他脑中,他脱口而出,“灌夫?”
被叫破身份的灌夫一皱眉,双眸直直扫视而来,显然小国王直呼其名的无礼态度激怒了他。然而等他看清夏安然面容后立时一愣,他慌忙站起,趋步而来,远远便双手作揖“殿下,可是中山王殿下?”
“是本王。”得到身份的确认,夏安然却并不觉得高兴,他皱眉看着在他面前躬身作揖的灌夫,“你作为代王丞,怎会在此时离开代国?”
“殿下有所不知,某已经不再是代国丞了。”灌夫长叹一口气,“一月之前,某被贬,现下正是闲赋之时啊。”
夏安然静静看了他片刻,随后看向窦皖,窦皖回刀后退,站在了小国王身后一步的距离,尽管如此他单手亦是扣刀,戒备姿态明显。
见状,张汤亦是松了手,而那大汉即便被松了开来,却因其主恭敬姿态察觉到了不妙,此时什么也不敢说,讪讪站起后便侍立在旁,安静如鸡。
夏安然让灌夫先直起身子,他看了眼杂乱无章的房间后对陈娇说:“你们房间退了吗?”
“没,没有……”陈娇疑惑地看了眼夏安然和窦皖方才所在的房间,见表兄直直带着人进了自己的房间就更是不解了。
——干嘛要进我们那间啊?还有,干嘛要邀请这个人呀?
为什么不去自己的房间……咳,因为在夏安然看来他和窦皖刚刚出来的房间了充盈着粉红泡泡,还有降智光环,现在正是需要智商的时候,不进才是正确的。
等几人再次入座后,小国王示意不必关门,他入座主座,神色看不出喜怒,但眸光颇有些冷意。灌夫在心中苦笑,暗道失策。
他来中山国其实是想要自荐的。此前,他因收受贿赂和回扣被代王查出后上报朝廷给革职了,此时正想要找个新东家。
有钱又缺人的中山国便是他下一个目标。
灌夫自认勇猛过人,身手也不差,又和中山王有过一面之缘,若是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定然能得了中山王的青睐。即便中山国如今二千石之位全满,他肯定撬不动边角,但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一千石还是可以做到的。
更何况中山王和代王可不一样,他是陛下的亲子,太子最亲厚的兄长,若是能得了他的举荐,青云直上自然不难。
只是他还没想好要怎么接近中山王,这次来也是想要伺机而动,准备先在民间走动一番,哪想到就因为一时放纵就得罪了人。
若他所料不差,这个男装打扮的娘子就是堂邑翁主。
啧。这下麻烦可大了。
灌夫根本不敢落座,他刚进入了厅内便先一步跪下,“殿下,方才都是我之过,我饮酒失了礼数,还请殿下责罚。”
他如此爽快认错反倒让夏安然有些意外,他皱了皱眉,“你方才犯了何错?”
“我意图轻薄那女子,又纵奴行凶,还惊扰了殿下,我愿罚百金赎罪,再给那女娘十金作为补偿。”
一开口就是一百十金,夏安然回想了下自己就连点个灯都要抠抠嗖嗖的穷酸样,顿时内心极度不平衡起来。
他眯了眯眼,看向陈娇的同学,“你方才言法很有一套,可是修习过律法?”
“是。”男子起身,冲着夏安然作揖,“吾名张汤,杜陵人,去岁开始在大学求学,所治春秋。因父为长安丞,汤便跟着父亲学习了一些。”
“……”听到这个不陌生的名字,哪怕心中多少有了预料,但夏安然还是没忍住转头瞄了一眼陈娇,表情很有几分莫测。
娇娇啊,我的妹妹,你知道这边这人是谁吗?
酷吏张汤,人家的扬名战就是在处理你的巫蛊案上啊。
他原先觉得大学的人莫非眼睛都有问题看不出陈娇的女装打扮,现在想起来……别人不知道,这位九成九是能看出来的,一个能在后世办理那么多案子的能干人,还一路从基层做到了司法部长之位的执法人员,旁的不说,观察力定然顶级。
所以,陈娇之所以身份没有暴露,应该都是这位在帮着打掩护。
再看一眼对他疯狂眨眼暗示他别暴露自己身份的陈娇,夏安然心中一片悲凉。
我的妹啊,你可长点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