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这赵家平时虽不显山露水,可内里底子之丰厚,倒也不在以豪奢闻名的四大家族之下。
黛玉也爱吃螃蟹,只是早年畏其腥寒不能多吃,时日一久便成了习惯,只吃一点便够了。不想这厢她还在慢悠悠的剔着螃蟹,旁边的赵宜弗已然飞快的剥了一整只。小姑娘手颇巧,将螃蟹的胸甲完整的剔出蝴蝶状,献宝似的向黛玉晃了晃,又将剥好的螃蟹推了过来,嫣然一笑,怡然无忧的样子,令黛玉也不觉莞尔。
众人吃毕螃蟹,洗过手,下人们便收拾了残席另摆了酒食过来。席中闺秀俱是闺阁弱质,适才的螃蟹吃过,大多便饱了,尚有胃口的自取,余者便起身离去。除黛玉之外,其余人俱是家中常互有往来的,一时壮健者投壶,活泼者斗草,活泛的抹骨牌,斯文的赏花吃酒,细细论起来,庖金馔玉上的穷奢富丽虽较之贾家有所不及,但胜在新鲜雅致,比贾府中一应宴饮俱是戏酒吃喝之事要有滋味许多。
黛玉与她人俱不相熟,便令人在廊下设了绣墩,自持了钓竿钓鱼。看那水中鸥鹭悠然踱步,倒也自在。忽隐约听见有女子道:“时近重阳,秋气渐朗,你我既已把酒迎霜,又怎可无诗助兴?”
黛玉向后瞥去,见座中一名少女笑着起身,身形娇小袅娜,眉目间却是精华难掩,颇具探春之风。她认得那是赵宜弗的三姐赵宜。
女儿家没有不爱玩的,既有人提议,余者纷纷响应,几个丫头悄悄退出去,不一时已叫回了十来个,有那嗓门尤其大的,一来就嚷嚷:“这回是什么题目?上回连带荷包都输给了你们,这回我定不会再落第的!”
另有一名少女笑道:“会社四回,落第分八,说这话你羞也不羞?”
那嗓门大的少女也不以为意:“我这人再没别的好处,望梅止渴最是擅长了。本就不如你们,若是还颓头丧气的,我先腻烦了我自己!”
众人一时笑成一团。赵宜弗过来找黛玉,小声说:“哥哥们在外头三天两头的赶文会,我们姐妹几个在家无聊,就学着他们也办了诗社。她们凑趣,也加了进来。县君姐姐有兴趣过来坐坐么?”
“你们诗社雅号为何?”黛玉问。
“起社那天,三姐姐院里落了只翅膀受伤的白鹤,因事起兴,索性便叫鹤园诗社了。”赵宜弗道。
原来除海棠诗社之外,天下尚有这许多琼英玉秀。黛玉心中微微感叹,一时颇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当即抿嘴笑道:“听着倒也有趣儿。”
赵宜弗大喜,忙拉着她进来,里面却已经议定了题目。说经论典板滞无趣,赏花吟柳又是从前做过的,索性便写食蟹,现成的场面,大俗即雅,才活泼有趣。题目既定,各闺秀便各自凝神思索,见黛玉也过来,也无暇分神。
这样的题目,黛玉即便生不出多大诗兴,却也是随便写上一百首都不必担心重样的,当即不假思索便提起笔来。其余人尚在苦苦琢磨之际,独她一个动笔,便显得分外的不把她人放在眼里,几个性子躁的已然忍不住瞪了过来,只是心中想着“这么仓促,能得什么好句?没得倒耽误了我自个儿写诗,且等她写出来再论”,才没凑过来与黛玉计较,只安心等众人诗成再看她的笑话。
谁知黛玉只略一动腕,便蓦地眉尖一蹙,薄面一时苍白若雪,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把诗稿用力一把撕掉:“紫鹃,拿去叫人烧了。”
紫鹃侍奉她笔墨数年,也略通文墨,适才站在她身后,见她只写了一句“铁甲长戈死未忘”,还来不及赞叹,便听她要烧毁诗稿。这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登时纳闷起来。那几个等着看笑话的闺秀却已经“扑哧”笑出了声。
“看她刚才那架势,还真以为来了位笔不停辍的捷才呢!想不到啊,竟是华而不实,金玉在外。”有人小声说。
“昔日左太冲《三都赋》十年方成,可见捷者固然捷矣,才者未必。”另一人也小声说道。
见黛玉被人取笑,赵宜弗脸色都变了,可她毕竟年幼,不好与人纷争的,只好拉着三姐赵宜以目光求助。赵宜当即扭头看了眼一旁所点的意可香[引自黄太史香方,黄庭坚最喜爱的香品之一],见它只余残半,忙大大的叹了一声:“不好了,这香眼看就要烧完,我却只得了四句,这回怕真是要给各位殿后啦。”
那嘲笑的几人顿时自悔分心,忙绞尽脑汁的思索起来。
这一番龃龉,黛玉总未听在耳中,心中翻来覆去,尽是电光雷鸣般的惊疑不定。
铁甲长戈死未忘,铁甲长戈死未忘……
我怎地写出了这等驰荡不祥之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