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异地,贾政觉得自己才是撞了晦气的那一个。
好端端的来王夫人这里,门还没进来先给自家夫人的贴身侍婢金钏儿狠狠撞了一下;进了门,王夫人又是一副满面强忍又掩不去的怒容,宝玉还在旁呆若木鸡只顾流汗,心里登时纳了闷:“你那丫头怎么了?冲撞了主子也做看不见,很是没规矩。”
“这阵子我没精神,纵得她们没上没下的,是得好生管教了。”王夫人不咸不淡的道。若不是顾着她的宝玉在外头的名声,单凭她适才撞见的金钏儿的丑事,她生撕了金钏儿都不能泄愤的。好在听宝玉的辩白,她的宝玉还是个心思纯良的好孩子,全是金钏儿年纪大了起了春心有了攀高枝的念头——这好办,把这不学好的小蹄子撵出去,随便找个小子嫁了即可。谁知她嘴还没张,那不知羞耻的小蹄子居然这功夫生了气性,头也不回的冲出门去了!
彼时宝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正想要出言补救,金钏儿已然哭着抢出了门。他心一沉,下意识的便跟着跑去要拉住她:“你且住,我……”话才出口,便听王夫人怒喝道:“站住!宝玉你还敢跟着这个小贱蹄子走!”
他激灵了下,回头见王夫人早气得面如金纸,当下再不敢动,就这一瞬间的功夫,金钏儿已跑远了。如今贾政进来,他纵有十分不安,当着严父的面也不敢泄露半分焦急之色,只是他到底是没有机心的,心里急得如汤沸,脸上神色便也跟着不对劲起来,贾政见他眼睛发直满头是汗,怎么看怎么神色不属,正欲盘问,忽听外头一阵叫嚷:“不好了!金钏儿跳井了!”
宝玉头脑嗡鸣一声,只觉得那声音乱糟糟的似锣鼓在耳里鼓噪不休,霎时面上血色褪尽,早忍不住落下满面泪痕。贾政再不明情况,见了他这等情状,加之没有王夫人那等“千错万错皆是别人的错”的慈母滤镜,以他对自家儿子那风流轻薄的性子的了解,哪里猜不出事情的原委来?登时气得紫涨了面皮,喝道:“竟敢□□母婢,逼勒下人性命,目无尊长、不知好歹的小畜生,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王夫人见势不妙,忙过来拉住丈夫:“老爷莫要误会,是那小蹄子……”
令贾政大怒的又哪里真的是金钏儿本身?一个丫鬟,哪怕是受主子器重些,娇惯了些,也不过是和主子们豢养的猫儿、狗儿无异,喜欢时逗一逗好玩,不喜时扔得远远的清净,纵是死了,也至多多多赏赐些烧埋银子,叫其家人莫要在外浑说便可平息得无风无雨。再过些时日,连名字都未必记得起来叫什么——真正令贾政恼火的是宝玉这历久不改惹是生非的轻薄性子!
他挣开王夫人,怒道:“你休要再替他辩解,入了翰林院、天子脚下尚能虚应故事,这不肖子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如今他不尊母婢,闹出人命来,你还能替他遮掩,他日他入了朝堂为官,做出那草菅人命为害一方祸及祖宗的事儿来,你还能替他瞒过天不成?需知自古慈母多败儿!”说着便扯住宝玉往外走,一叠声的叫拿了板子来,要赶在这个不肖子干出祸及门楣的大事前先把他打死。
王夫人连忙合身拦住,哭道:“老爷,你这回委实冤枉他了……”她嫁入荣国府几十载,素来是再端庄不过的,此刻抖声而哭、半点仪态不顾的架势倒唬住了贾政,就这一愣的功夫,婆子媳妇们急报道:“北静王那边办了戏酒,请咱们二爷过去呢!”说着已扯了兀自痛哭不休的宝玉往外跑了。
她们说的原非虚言,宝玉接了请帖后,本想回家探望过母亲姐妹便去王府,不想横生枝节,哪里还记得起来赴宴的事?此时被一堆人推着拉着拭了泪,上了马,浑浑噩噩的进了北静王府,入了座,兀自回不过神来。
台上正唱着一出《荆钗记》,扮相俊美萧索的小生一身素服,手持祭文,于臆想中的滚滚长江之畔哭得肝肠寸断:“拜辞睡昏昏之老姑。哭出冷[[之绣帏。江津渡口。月淡星稀。脱鞋遗迹于岸边。抱石投江于海底。江流哽咽。风木惨凄。波滚滚而洪涛逐魄。浪层层而水泛香肌。”
“……俺不是负心的。负心的随着灯灭。花谢有芳菲时节。月缺有团圆之夜。我呵。徒然间早起晚寐。想伊念伊。”
那小生唱功非凡,一出戏唱得百转千回,柔肠寸断,众客人听得点头赞叹不已:“这班子有些花样,下回家里办酒,也要请来唱两出。”
“你那看王生的扮相煞是俊俏,回头就让他来陪大伙儿喝两杯,只不知这台上远看着是好,放到身边伺候时又是何等的风情?”
“嘿!纵然风情不佳,可这唱腔已足令人销魂了——你们看那边的贾二爷,都哭成了什么样儿?”
待宝玉肿着眼睛回荣国府之时,天色已近黄昏。他不敢去王夫人处探问,只得灰溜溜的回了。几个丫头正在院中打扫,见了他都有点敬而远之的样子。晴雯远远一见他就摔了帘子径自走了,宝玉僵在了门口。半晌,还是袭人过来给他打了帘子,宝玉看到她眼圈红红的,深吸了口气。他知道袭人哭的是何人。
“袭人,我是……金钏儿她……”他直觉的要找人倾诉,袭人却笑得十分勉强:“二爷,你的身子才是要紧的,累了便歇着吧,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