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些?”黛玉不再看她,只目视着窗外清凉婆娑的竹影,“凤丫头一病,家里的事有一大半全靠你调停,你劳心劳力,我知道;大嫂子性子绵软,宝姐姐事不关己话只说三分,面上虽有三个人,实则什么都指着你独个儿,我知道;你需要靠得住的人做心腹臂膀,他们愿意帮扶你,你自然要抬举他们,这是正理,我知道;你心里对赵姨娘、环哥儿有愧,想贴补贴补赵姨娘的亲戚,此乃人之常情,我也知道。可若是惟知抬举而不思约束,这究竟是爱之还是害之?倘若柳五儿当真被逼得寻了短见,那钱槐是怎样的人,当真配担得起一条人命?”
不待探春反驳,她接着道:“咱们姐妹自小一同长大,你素有志气,不似我们这等没见识的。可你也该明白,颜面总是要靠自己来挣。今日仗着你的势行逼婚强娶之事,明儿便敢顶了你的名头鱼肉一方。你抬举得了他们一时,难道还能纵容他们一世?重情也需有道,你是何等心高磊落之人,如今已为着这一干蝇营狗苟之辈而在姐妹面前失了颜面,果真容得他们日后闯下泼天的大祸来,翌日你又当如何自处?真是何苦来哉!”
探春怔住。她在赵姨娘与贾环被逐出荣国府后便存了心病,她的行事偏颇之处既能被黛玉瞧出,她自己又怎会不知?只是惦记着姨娘与弟弟被赶走时自己满心的无能为力,如今阖府权柄在手,一面警醒自己要大展手脚扬眉吐气,绝不可留下半点令旁人可指摘之处,一面又不由自主的将那群她并不承认的亲人抬举一分,再抬举一分。如今被黛玉毫不留情面的指出心事,将那句“如何自处、何苦来哉”反复咀嚼,忽然心底一阵酸楚,只觉微热的湿意在面上蔓延,却是不知何时已落下泪来。
看着她的凄楚模样,黛玉心中不忍,想到柳五儿的境遇,还是狠下心道:“这瓶花我回头就差雪雁送去你那里。”又吩咐随探春而来的侍书,“服侍你家姑娘洗脸去吧。”
探春摇首,以帕子拭去泪痕,向着妆镜照了照,确定面上脂粉未乱,径直向黛玉告辞:“林姐姐以君子良言坦荡告诫于我,我要是再做小人,又成了什么人?”当日,钱槐即被以“不行正事、玩忽职守”的名头摁住领了一顿板子,连带着其父母都扣了三个月的月钱。隔天,柳五儿的身契便由王夫人点头交到了潇湘馆。潇湘馆地方狭窄,无法安置病人,黛玉即命人将重病不起的柳五儿挪去林府好生照顾调理。
她此番行事,固然令柳五儿一家感激不尽,潇湘馆的人要茶要水,答应的声音都比往日响亮十倍,阖府下人更是对她刮目相看:“原来只道是个风吹不得、雨浇不得的娇怯怯的美人灯,谁想到发起性子来,连刚强的三姑娘都要避让三步、二太太也要退让三分,真是个厉害人——不过她是老太太心尖尖上的人,别说柳家的只是女儿生病,就算真死了女儿,她潇湘馆的人过来,柳家的还敢不好生伺候着?她大动干戈的替人出头,也忒爱揽闲事了些。”
这等风言风语,传入紫鹃耳中,除却一句“不许跟着那起子黑心烂肺的人乱嚼舌根”的淡淡申戒,惟有从容一笑。藕官倒是深觉不平:“揽闲事、掐尖争胜,他们把咱们姑娘当成了什么?怪道有句俗话,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了想,心下又不安起来,悄悄地问紫鹃:“三姑娘这回被咱们姑娘扫了颜面,会不会……”
她本想着,只要黛玉肯为五儿说几句话,让那钱槐能投鼠忌器,她已心满意足了。谁想到黛玉不仅帮了五儿,甚至还寻了探春的不是,径直为柳家全家都出了一口恶气?凤姐病势未愈,李纨绵软,宝钗守拙,探春便是荣国府如今真正的掌家之人,藕官再自小学戏不知外事,也明白不可得罪掌权之人的道理。自家姑娘如此锋芒毕露,当真妥当吗?
“三姑娘不是糊涂人。”紫鹃笑道,“哪怕三姑娘心下记了仇……”
她垂头,看着手里绣花绷子上已成形的飞鹤穿云,面上的笑容素来是温秀可亲的,此时映在藕官眼中,却蓦然读出了几分无奈的纵容与疼惜:“咱们姑娘若肯理会那些,也就不是咱们姑娘了。”
二女正絮语间,只闻清音流盼于竹簧之间,水色淼淼,澹荡高古,却是黛玉正在抚一曲《潇湘水云》。藕官近日跟着黛玉颇用心学了许多翰墨文事,知晓这是南宋琴家郭沔凝望九嶷潇湘之云而寄兴所作的曲子,《神奇秘谱》中赞其“有悠扬自得之趣,水光云影之兴;更有满头风雨,一蓑江表,扁舟五湖之志。”
身陷尘网,心游太虚,这世间的龃龉苟且,从来都无法萦染她半分。
“我跟了位不与众同流的主子。”藕官蓦然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