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痛的边缘

    一方面，我必需佩带上助听器才能够听清楚周围的声音，可另一方面，我又在心理上极力的排斥它，对它的抗拒就如同我对飘飘长发的难舍之情。内心的矛盾冲突犹如是两股粗大的绳索将我朝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拖拽着，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我拖毁、拽垮。我的心里悲愤莫名，常常无缘无故地乱发脾气，脸上罩着沉重的阴霾，眼睛里喷射着灼人的怒火，整个人就像是一只扎手的刺猬一样让人难以接近。家人一个善意的玩笑或是一个关切的微笑都有可能会另我暴跳如雷。

    每当我大呼小叫地吵闹过以后，看到家人那诚惶诚恐的神色，我的心里总会生出几分自责与懊悔。是啊，自己遭遇不幸又不是家里人的错，为了给我看病，他们已是被搞得心力交瘁，我怎么还能够对他们大发雷霆呢？但是，稍一有点儿不顺心我就又胡搅蛮缠得失去了控制。

    家里的气氛沉闷得就如同乌云滚滚的天空，没有人再敢提及到那个异常敏感的话题，大家都在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就像是在提防着一个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地雷。

    这时，在外地读大学的二姐给我写来了一封言辞恳切的长信。

    收到信后，我坐下读信，妈妈坐着在读我脸上的神色，她在细欣地捕捉着我面庞流露出的每一个微妙的表情，并时刻准备着采取恰如其分的应对措施。她以为我会在看完信后面红耳赤的勃然大怒，甚至只心不在焉地瞟上几眼变会把信撕成零七碎八的纸屑。然而，我却显得异常的安静，默不作声地把信翻过来倒过去地读了一遍又一便。看一会儿信，眼望着窗外出一阵儿神，痴痴地想一阵儿，再接着埋下头读信。

    二姐在信里都写了些什么？怎么竟让连日来喜怒无常的我变得如此的安静？

    妈妈没有问，只是在心里岸自嘀咕着、猜想着。

    当西下的斜阳温柔地抚上了我的面庞，我折起了信，把它装进信封，然后，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助听器，戴上。

    霎时间，嘈杂纷乱的声音争先恐后地敲击着我的耳膜，另我有一种不置可否的眩晕感。我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双眼，仿佛这迷乱的是来自于视觉上的而不是听觉上的。

    当我重新睁开少眼，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妈妈又惊又喜的脸。

    从此，我把及腰的长发绞成了齐耳的短发。面对别人的不解，我只是淡然的一笑置之，并不多解释什么，时间长了，自然也就没有人再问了。

    其实，戴助听器和梳辫子之间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但是，为了要把发生在耳朵上的小秘密遮掩得天衣无缝，我还能再有其他的选择吗？

    以后的日子，我没有再去读二姐写来的那封长信，但信笺上的字字句句却已像绣花一样被一针一线的刺进了我的记忆深处。在信的末尾写着这样一句话：人对事物的态度决定着他的心情和感受，如果你能用一种接受性的心态去看待所发生的一切，便会发现，其实事情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么糟糕。

    正是因为当初及时的佩带上了助听器，我残余的一点儿听力才得以保持至今。

    4

    当我说双腿走起路来不听使唤的时候，谁也没有当回事，以为它是着凉受寒所致。

    然而，随着天气由冷转暖，又由暖变热，我的腿非但没有好转，走起路来的样子反而显得愈发的吃力。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疯长的野草把我的心搅得七上八下的乱成一团，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又一个悲剧正如同幽灵一般向我一分一寸地压过来。

    终于，一辆轮椅的贸然闯入将我无情地推到了绝望的低估。这意味着我以后再也不能脚踏实地地站起来，再也不能箭步如飞的行走了！

    就像是有一把沉重的大铁锤在我的身体上使劲地敲击着，三下五除二便把我整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击得七零八落，成了一大堆四分五裂的碎片，之后，有一为能工巧匠把这一大堆碎片一块一块的粘起来，重新拼接组合成了一个完整的人。但是，这个重新拼接粘合起来的人和原来的那个人已是迥然不同。

    这个再生的个体虽有着酷似成年人的外貌和思维，但在生活起居方面却又倒退回了最初的生命起点，宛如是一个弱小的婴儿，日常中的事无巨细全都要依赖于别人的帮助照顾。吃饭喝水要由别人端到面前，穿衣叠被要靠有人过来帮助，电话铃响了，自己若不是坐在电话机前，便无法接听，摔倒了，若旁边没有人连拉带拽的帮忙，自己就只能可怜巴巴的蜷缩在冰凉的水泥地板上，纹丝动弹不得。内心的骄傲与尊严、争强好胜不愿服疏的性格，就在这被动地依赖中犹如礁石被汹涌澎湃的急流完全的吞噬淹没了。

    焦躁、愤懑、旁皇、无奈，各种错综复杂的心情一古脑的郁结在我的胸口，就如同是一堆干柴，一旦点燃便会火光冲天。我在极力的压抑着、克制着，尽可能的不让火势蔓延扩大开来。因为我发现，自己不顾一切的坏脾气会让周围的人像躲避一个可怕的传染病人一样不敢接近我，别人的疏远和冷落不是会让我孤独的生活更加孤独，寂寞的日子愈发寂寞吗？

    转眼，又一年的春节如期而至。在这个辞旧迎新的节日里，周围的人都在忙碌，忙碌中透着热闹，带着喜庆。但特殊的节日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我的生活能因为过节而显得与平日有什么不同呢？生活是多姿多彩的，快乐是触手可及的，看着别人在春节里兴冲冲地结伴出游，喜滋滋地谈论着庙会上的趣闻乐事，乐陶陶地招待亲朋拜访好友，而我呢，从早到晚除了在轮椅上坐着就是在床上躺着。强烈的孤独感如同三九天里的一块坚冰，周围的气氛越是愉悦，冰冻得越是坚实，越是牢不可破。

    窗台上放着一个做工精细的鸟笼，笼中有一只小鹦鹉，我常常一动不动地望着它呆愣出神，它也总是会喋喋不休的冲着我倾诉。我是因为丧失了行走的生理机能而失去了行动的自由，笼中的小鹦鹉呢，它虽有着健康的体魄，有着丰满的羽翼，但也同样失去了在蓝天上翱翔的自由。有人来给它喂食，它便埋下头吃得津津有味，有人来豆它说话，它便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小鹦鹉没有任何表情的宣泄和言语的抱怨，是不是它已经习惯了笼中与世隔绝的生活了呢？

    因为坚信有药吃就有希望治好病，所以，当医生挥动着手里的笔给我开出一张张药方的时候，当从药房里取出一袋袋的中药和一瓶瓶的西药的时候，当药粉药墨药丸药水顺着我的口腔、咽喉和食道滑过的时候，我就如同签呈的信徒一般，难言的痛苦中又夹杂着无尽的快乐。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我的期盼终于有了结果。

    然而，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啊，万万也没有想到它竟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我的面前。医生已经无发再为我开出对症的良方，我再也找不到可以依赖的药物了，存档于心中的梦啊，就如同美丽的肥皂泡一样消失得不见了踪影。

    恰在这个时候，我从电视记录片中看到，有一位截瘫病人在经过了长期不懈的康复锻炼后已经可以手扶着墙壁从轮椅上站起来了。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已经迷蒙的希望又迅速地聚拢，再度驻扎在了我的心头。

    从那以后，手撑轮椅扶手练习站立成了我每天必做的攻克。

    说是站着，其实就像是在玩儿双杠似的，感觉身子悬在半空，两条腿软绵绵的蜷缩着，对于站立没有丝毫的反应，全部的重量都靠胳膊支撑着。

    虽然这样的姿势只能维持短短的一瞬，但是每当臀部离开轮椅坐垫的刹那，掩饰不住的喜悦会像喷泉一样从我的心底往外冒。我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真的可以脚踏实地的站起来了，并且站的很直很稳。

    起初，我手撑轮椅扶手可以站几分钟，渐渐地，渐渐地，几分钟缩短成了一分钟，半分钟，再由半分钟缩短成了几妙钟。

    虽然我的嘴上什么也没有说，但心里却是很清楚，站起来的希望已经绕开了我的头顶，像小鸟一样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然而，我却还在坚持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坚持着不肯放弃。

    5

    疾病带给我的一个最直接的不良反应就是疼痛。酸疼、胀疼、抽搐着疼、撕扯着疼，各种各样的疼痛仿佛是在我的身体里扎下了根、发了芽，蓬蓬勃勃的成长起来，它们的枝叶肆无忌惮地蔓延到了我身体的每一根脉络、每一根神经纤维，如同毒蛇一样在吞噬着我的肌体，摧残着我的精神，冲击着我的忍耐力和意志力。

    我曾经试着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来缓解它、消除它，然而，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是徒然。排山倒海般的疼痛，这是我每天睁开眼睛来最先感觉到的，闭上眼睛最后一个从脑海中消失掉的。

    只有在熟睡之时，我的身体连同我的精神才能够得以暂时的宁静与解脱，然而，即便是这种片刻的安宁也是如此的难求，因为疼痛的刺激使我的大脑处于不间断的兴奋状态，它比困倦的威力要强大得多啊！

    我睡不好，妈妈也没法睡得踏实，她一晚上要起来好几次，给我翻身、敲腿、揉背。这无休止的病痛啊，简直就是一把双刃的剑，刺在我的身上，扎在妈妈的心头。我的病让妈妈的心里一直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陷在自责与内疚的泥潭中难以自拔，她总是把我身体上的病痛归结为是她的过错，是由它一手造成的，于是便想尽各种办法来加以弥补，然而，却又总是爱莫能助。

    日子，对我们母女俩来说似乎成了沉重的煎熬，一分一秒的时光，都是在积累和延续痛苦。

    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我经常在默默地祈祷，希望自己睡着后就不要再醒过来，就这样在睡梦中安然的离去。在睡梦中安然的离去，这是一种最没有痛苦的死亡方式，不知道上帝会不会让我以这样的一种姿泰走向生命的终点呢？

    我对死亡的期待已经超出了对生命奇迹的判望。

    死亡，这是一个很沉重、很伤感的话题，然而我每次想到它的时候，心里既不觉得恐慌也不觉得难过，平静而漠然得就如同是在想一件与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它对我来说是一种彻底的解脱，唯有它才能够了断这一切，虽了断了所有的快乐，但也终止了所有的痛与苦。

    然而，每当第二天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看到明媚的朝阳正趴在玻璃窗上和我打招呼，听到小鸟站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向我问好，闻到风儿送来的花朵醉人的芬芳，哦，新的一天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拉开了帷幕，一切都是蠢蠢欲动，一切都蕴含着蓬勃的生机与活力，我的心弦如被一只小手轻轻地拨动，一种很柔软、很温暖的东西在心海起伏荡漾

    生命的跋涉就是在甘于认命和不甘认命的矛盾中轮回挣扎的过程。

    生与死，正如同白天与黑夜、酷暑与严寒，是生命进程中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是谁也无法逃脱和违背的客官规律。生命太沉重，我们追求一生也还是难以达到自己所希望的样子，而死亡呢，则是一个不需要付出任何的努力早晚都可以到达的终点。

    生活，就如同是小孩子爱玩儿的翘翘版，它的一端承载着快乐、欢笑，另一端承载着痛苦、泪水，两端只有在失衡的状态时才会运动起来，一头翘起一头沉下，时缓时急、忽快忽慢，既让人欣喜若狂又使人筋疲力尽，既有扣人心弦的悬念又有惊心动魄的高潮和低谷。

    倘若有一天，相对立的两端完全的平衡了，那么，生活的动力与信念也就沉寂和消失了，一切的运动也就会随之停止。

    当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我，又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