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里那条街并不向他诉苦经借同乡盘缠鸿渐又放心、又感慨道:“这人准碰过不知多少同乡的钉子所以不再开口了。我真不敢想要历过多少挫折才磨练到这种死心塌地的境界。”辛楣笑他颓丧说:“你这样经不起打击一辈子恋爱不会成功。”鸿渐道:“谁像你肯在苏小姐身上花二十年的工夫。”辛楣道:“我这几天来心里也闷昨天半夜醒来忽然想苏文纨会不会有时候想到我。”鸿渐想起唐晓芙和自己心像火焰的舌头突跳起说:“想到你还是想你?我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亲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见过面的人。真正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会一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辛楣笑道:“我总希望你将来会他几秒钟给我。告诉你罢我第一次碰到你以后倒常常想你念念不释地恨你可惜我没有看表计算时间。”鸿渐道:“你看情敌的彼此想念比情人的彼此想念还要多——那时候也许苏小姐真在梦见你所以你会忽然想到她。”辛楣道:“人家哪里有工夫梦见我们这种孤魂野鬼。并且她已经是曹元朗的人了要梦见我就是对她丈夫不忠实。”鸿渐瞧他的正经样儿笑得打跌道:“你这位政治家真是独裁的作风!谁做你的太太做梦也不能自由你要派特务式作人员去侦察她的潜意识。”
三天后到南城去的公路汽车照例是挤得仅可容足五个人都站在人堆里交相安慰道:“半天就到南城了站一会儿没有关系。”一个穿短衣服、满脸出油的汉子摆开两膝像打拳里的四平势牢实地坐在位子上仿佛他就是汽车配备的一部分前面放个滚圆的麻袋里面想是米。这麻袋有坐位那么高刚在孙小姐身畔。辛楣对孙小姐道:“为什么不坐呀?比坐位舒服多了。”孙小姐也觉得站着摇摇撞撞地不安向那油脸汉道声歉要坐下去。那油脸汉子直跳起来双手拦着翻眼嚷:“这是米你知道不知道?吃的米!”孙小姐窘得说不出话辛楣怒容相向道:“是米又怎么样?她这样一个女人坐一下也不会压碎你的米。”那汉子道:“你做了男人也不懂道理米是要吃到嘴里去的呀——”孙小姐羞愤顿足道:“我不要坐了!赵先生别理他。”辛楣不答应方李顾三人也参加吵嘴骂这汉子蛮横自己占了坐位还把米袋妨碍人家既然不许人家坐米袋自己快把位子让出来。那汉子看他们人多气壮态度软下来了说:“你们男人坐可以你们这位太太坐那不行!这是米吃到嘴里去的。”孙小姐第二次申明愿意一路站到南城辛楣等说:“我们偏不要坐是这位小姐要坐你又怎样?”那汉子没法怒目打量孙小姐一下把垫坐的小衣包拿出来捡一条半旧的棉裤盖在米袋上算替米戴上防毒具厉声道:“你坐罢!”孙小姐不要坐但经不起汽车的颠簸和大家的劝告便坐了。斜对着孙小姐有位子坐的是个年轻白净的女人带着孝可是嘴唇和眼皮擦得红红的纤眉细眼小鼻子五官平淡得像一把热手巾擦脸就可以抹而去之的说起话来扭头撅嘴。她本在看热闹此时跟孙小姐攀谈一中苏州话问孙小姐是不是上海来的骂内地人凶横和他们没有理讲。她说她丈夫在浙江省政府当科员害病新死她到桂林投奔夫兄去的。她知道孙小姐有四个人同走十分忻羡自怨自怜说:“我是孤苦零丁路上只有一个用人陪了我没有你福气!”她还表示愿意同走到衡阳有个照应。正讲得热闹汽车停了打早尖客人大半下车吃早点。那女人不下车打开提篮强孙小姐吃她带的米粉糕赵方二人怕寡妇分糕为难也下车散步去了。顾尔谦瞧他们下去掏出半支香烟大吸。李梅亭四顾少人对那寡妇道:“你那时候不应该讲你是寡妇单身旅行的路上坏人多车子里耳目众多听了你的话要起邪念的。”那寡妇向李梅亭眼珠一溜嘴一扯道:“先生真是好人!”那女人叫坐在她左边的二十多岁的男人道:“阿福让这位先生坐。”这男人油头滑面像浸油的楷耙核穿件青布大褂跟女人并肩而坐看不出是用人。现在他给女人揭破身份又要让位子骨朵着嘴只好站起来。李先生假客套一下便挨挨擦擦地坐下。孙小姐看不入眼也下车去。到大家回车汽车上路李先生在咀嚼米糕寡妇和阿福在吸香烟。鸿渐用英文对辛楣道:“你猜一猜这香烟是谁的?”辛楣笑道:“我什么不知道!这人是个撒谎精他那两罐烟到现在
还没抽完我真不相信。”鸿渐道:“他的烟味难闻现在三张跟同时抽真受不了得戴防毒口罩。请你抽一会烟斗罢解解他的烟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