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梅山城说大不大,不过就是个县城,楼房高不过三四层,两条大街十字交叉,路是碎石路,中间铺着青石板。马蹄踏在上面,火星直迸。
骑在马背上,唐春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痛快。
自从落脚在天茱山麓,一二五团的日子每况愈下。当初陆安州之战,齐装满员的新三师都没有顶住,他这个杂牌一二五团岂有回天之力?再说,一二五团也不是他的部队,说起来他也是黄埔军校第六期毕业生,也是委员长的弟子,就因为他多说了几句“国难当头应不计前嫌一致对外”的话,被上司看成异己,便被发配到一二五团来收拾残局。既然当了一二五团的团长,势必就同一二五团荣辱与共,如此,渐渐自己也就成了杂牌了。
这次栗统飞召见唐春秋,不是商量打鬼子,而是商量怎么限制霍英山。唐春秋之所以不痛快,不仅因为栗统飞忠实地秉承上司的不良旨意,又要做那种挖墙脚的事情,更因为栗统飞的傲慢。
他栗统飞算是哪路神仙?想当初他唐春秋在军部当处长的时候,栗统飞才是个军需官,压根儿就不会打仗,硬是靠克扣军饷喂肥了长官,这才买了个中校团长。陆安州一战,他的部队一枪没放就撒丫子了,反而因为齐装满员升任了旅长。老子倒好,黑起屁眼儿打,要不是队伍素质差,老子以身殉国也是完全可能的,你栗统飞能做到吗?你花那么多的大洋买官肯定不是为了卖命的。可是,老子打了仗,却给老子安了个作战不力、军纪涣散的帽子,这样有眼无珠,谁还敢打仗啊?鬼子再来找麻烦,老子也带着队伍一溜烟地跑,我不作战也就不存在作战不力的问题了;我不把我的队伍往死路上带,军纪自然就不涣散了。等着瞧吧!
在梅山城西头的天茱山抗日独立旅旅部里,栗统飞向唐春秋和一二四团继任团长劳玉军、安丰自卫团团长伍文模、山炮营营长宋雨露等人传达了侯先觉军长的绝密指示,中心内容是要限制霍英山游击支队的行动。一是不能让他们随意出击,二是不能提供资助,三是要尽量想法让日本人明白,霍英山的游击支队挂靠在新四军序列,同中央军是两回事。
栗统飞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白白净净的,还戴着金丝边眼镜,说起话来也是文质彬彬的。据说此人家族世代为商,颇擅钻营。作为黄埔出身的正统军人,唐春秋自然有理由对其蔑视。唐春秋说“霍英山的游击支队也是抗日的,这样以邻为壑的事情能做吗?”
栗统飞笑笑说“唐团长此言幼稚!这些年来跟他们打交道,你应该知道谁更难对付。眼下霍英山的队伍以抗日为名,占据天茱山一隅,招兵买马,眼看坐大。要是放任自流,等抗战结束,那就该你我向霍英山点头哈腰了。老兄同霍英山为邻,恐怕还要好自为之,不要授人以柄。”
栗统飞说这话的时候面带温和的微笑,但是唐春秋从那两片眼镜的背后看见了阴沉沉的光波。
唐春秋的脑子发热了——公然,这个小商贩公然在众人的面前用这种教训的口吻跟我说话,公然就教训开了,公然如此居高临下!可是唐春秋把一肚皮不痛快咽了下去,因为从栗统飞嘴里说出来的话毕竟不是栗统飞的言论,这个小商贩只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前段日子有消息说,上峰对于他放走并帮助彭伊枫护送新四军北上干部的行为很不满意。但是唐春秋对此并不在乎。唐春秋说“少来往可以,但是我总不能跑去告诉日本人,说霍英山跟你们作对完全是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本部概不负责吧?这事要是传出去,跟汉奸还有什么两样?”
栗统飞说“长官的意思诸位慢慢领会,有些事能说不能做,有些事能做不能说。至于怎么做怎么说,你唐老兄是国军栋梁,比我更清楚。但作为天茱山最高军事长官,我还是要提醒唐老兄,也提醒诸位,国难当头,重任在肩,我们这些服务军中的中坚骨干,说话做事,要符合自己的身份地位。大家好自为之吧!”
散会之后,唐春秋觉得更加郁闷,这还不仅仅是同栗统飞打了一场嘴皮子官司,更重要的是,这场嘴皮子官司他没有占上风。他想他是过低地估计栗统飞了,过去他只知道栗统飞不会打仗,他有理由认为没有打过仗的人是驾驭不住他们这些指挥官的。岂料栗统飞不卑不亢,而且言之有物,点穴很准,这就让唐春秋感到难受了。
不会打仗怎么啦?不会打仗不等于不会当官!你唐春秋倒是会打仗,但你在上司的眼睛里,是个不堪重用的赳赳武夫,甚至可能还是个不能重用的异己。
彭伊枫曾经跟他说,当年在川陕根据地,有一个红军师政委,是大知识分子,有一次给他们讲课,分析“一二八事变”的时候说过,在“淞沪抗战”中,十九路军是积极的,指挥官的决心是大的,官兵是英勇顽强的,还出现了八百壮士,打得惊天地、泣鬼神,可是最后还是含恨撤退。除了政治和外交上的问题,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各开各的炮,而形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则是当局者各算各的账。中国的哲学特别丰富,搞了几千年,但是那都是斗心眼儿的哲学,而且主要是中国人自己跟自己斗,跟他国斗没有经验。所以说是大而无当,多而不精,华而不实。而他国虽然斗心眼儿斗不过中国人,但是他发展坚船利炮,他不跟你斗心眼儿,他用炮弹跟你说话。尤其是日本人,国家小,心眼儿小,道德文化也就言简意赅,就是要发展,要使自己强大起来。在这种情况下,团结是最重要的,如果中国的军队都是“八百壮士”亿万中国人众志成城,哪怕脑袋顶着铁锅,也能冲入敌阵踏他个人仰马翻。
他想那位红军师政委的话实在太精辟了,太深刻了。仅就陆安州而言,不正是这种状况吗?
唐春秋就从这天开始,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对栗统飞横竖看着不顺眼了。在旅部的宴会上,他甚至不惜屈下高傲的头颅,主动向小他三岁的栗统飞敬酒,并且恭恭敬敬地称呼栗统飞为“旅座”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忽然有一天,三营营长严楚汉向他出示了一个东西,看得他心惊肉跳。那是一张密令,发令人指示受令人:“鉴于霍英山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擅自出击,嫁祸中央军,危及天茱山根据地的安全,应伺机假日军或‘皇协军’之手,予霍部以痛击,若能确保绝密,将其一举歼灭之。”
唐春秋看完这份密令,后背一阵发凉,半天才回过神来说,怎么能这样呢?现在是统一战线一致对敌,煮豆燃萁相煎何急啊!这要是真的下手,那天茱山就天翻地覆了,抗日还抗个鬼啊!
严楚汉说“这就是敌人能够在陆安州长驱直入的原因。”
唐春秋警觉起来了,惊问“你是什么人?这份密令如何在你手里?”
严楚汉说“团座,为了保护你,请你不要在意我是什么人。我和你一样是中国人,而且是有良心的中国人。我请团座再看一个东西。”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交到唐春秋的手里。唐春秋疑疑惑惑地接过来,看着看着,脸上的肌肉就僵硬了——
陆安州之战,天茱山阻敌,一二五团鼎力支撑,唐团长爱国之心日月可鉴。目前抗日斗争已进入僵持阶段,国军长官应深明大义,实行抗日之举措,传播抗日之思想。封建之朝廷,腐败之政府,专制之军阀,卖国之蠹虫,都将成为过眼烟云。而国家永存,民族永存,家园永存,人民永存。鉴此,我以中国政府陆安州最高行政长官和最高军事长官的名义命令你们,严格治军,团结友军,争取伪军,孤立日军。我陆安州全体民众和抗日武装团结一心之日,即是日军松冈联队覆灭之时。
落款是一个唐春秋不太熟悉的名字。
唐春秋看完第二份密令,感觉浑身有一种异样的燥热,这份文件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那样铿锵,那样锐利,发人深省,振聋发聩。唐春秋看着严楚汉,严楚汉回以平静的目光。唐春秋问“在侯先觉长官之外,陆安州还有特别长官吗?”
严楚汉说“这份文件已经非常明白了。”
唐春秋说“可是我怎么才能相信这是真的呢?”
严楚汉说“我们的心中都有一个密码,它会帮助我们进行正确的判断和选择。”
唐春秋沉吟一会儿,点点头说“好,老严,我不多问。目前我们该怎么做?”
严楚汉说“根据‘严格治军,团结友军,争取伪军,孤立日军’的方针,我们当前有几项工作要做,一是搞好爱国信念教育,要把这份密令的精髓灌输给每一个官兵,激发爱国信仰。第二个是战术,我听说新四军那边霍英山的队伍正在搞针对敌军战术训练,我们可以联合起来搞,把鬼子的那一套搞透。”
唐春秋不以为然地说“那个霍瘸子能搞出什么名堂?”
严楚汉说“人不可貌相,再说,霍瘸子的队伍有本事的人还是有的。据说研究敌军、针对敌军战术训练,是彭伊枫的主意。”
唐春秋看着严楚汉,没有吭气。
严楚汉说“根据团结友军的要求,绝不能干那种亲痛仇快的事情,必须跟霍英山携手,否则就唇亡齿寒。第三,争取伪军技术性很强,从现在开始,所有的中国人——包括所有的汉奸在内,都不是我们的打击目标。说明白点,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不打汉奸,尽量回避同汉奸正面接触。”
唐春秋愕然问道“一个都不打?”
严楚汉说“就是这个意思吧。”
唐春秋还是不明白,问道“一个都不打,这是什么意思?”
严楚汉说“也许,这是出于战略考虑。我们不打汉奸,专门打鬼子,鬼子就会打汉奸。”
唐春秋愣了半天,突然站起来,击掌叫道“好,好,实在是高明。一石二鸟,牵一发而动全身,大手笔啊!这是上头的意思吗?”
严楚汉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才说“这是一个驾驭全局的谋略,我这个营长只负责落实具体的小环节。”
不久严楚汉就得到一个情报,在陆安州和桃花坞之间,经常有日军和“皇协军”人员来往。严楚汉制定了一个小计划,唐春秋觉得可行,便批准执行,让特务连长孟秋带领十个身怀绝技的狙击手,从天茱山后山沿北路绕到桃花坞附近,潜伏在小蜀山里,只要有日军出现,就动手狙击。
这支狙击队伍的情报异乎寻常的灵通。往来于陆安州和桃花坞的日军,先是三五一伙零星人员难逃厄运,后来日军警觉了,三五一伙螳螂在前,大队人马黄雀在后,企图引诱狙击手暴露。但是每逢这种情况,狙击队伍都是按兵不动。不久日军又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只要是日军同“皇协军”一起行动,一般来说是安全的,即便是遭到狙击,也是“皇军”倒霉,而“皇协军”仍然安然无恙。
后来情况就传到松冈那里,松冈听原信把情况介绍完,眼珠子瞪得老大。过了两天,松冈就让原信再往宫临济的“皇协一师”增派三十名“亲善员”这次是从华北“自治政府”里调过来的。方索瓦还向松冈进言说“光控制‘皇协军’恐怕还不够,因为狙击手显然是天茱山的抗日部队,‘皇军’不能再让他们这么嚣张了,得给他们点厉害看看。”
原信非常同意方索瓦的看法,对松冈说“杀鸡给猴看,猴子就老实了。”
方索瓦说“这样做的意义还不仅仅是杀鸡给猴看的问题,除掉那些同‘皇军’作对的人,对于拥护‘亲善共荣’的人,都是一个安慰,不然我们这些人总是提心吊胆的。”
现在,在松冈的心目中,除了“皇军”身边信任度较高的就是方索瓦和董矸石,就连宫临济和夏侯舒城这样的“皇协”军政要员,松冈也是用一半疑一半。见原信和方索瓦都是这个态度,松冈也就动心了,暗暗思忖,是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虽然松冈联队的主要任务是为南下西进部队供给粮食,一再强调“亲善稳定”但是这不等于“皇军”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松冈心里冷笑——你们不要搞错了,不要把“皇军”的忍让当作懦弱。松冈联队杀人放火不比任何部队逊色,到我开杀戒的那一天,你们就知道水深火热了。
二
彭伊枫一直惦记着一件事情,等冰雪消融,就派人到后山,寻找一种叫做蓝茱的药材,据说这种药材是天茱山特产,一般存活在开春后的天茱树根下,为治疗肺痨特效。
自从年内皮货商最后一次从杜家老楼消失之后,彭伊枫就感到有一种隐隐的疼痛埋伏在心里。那样大的雪,那样尖利的北风,那样羸弱的身体,却承担着那样重大的任务,包裹着那样绝对的秘密!他的脊梁又是那样的坚硬。彭伊枫甚至从他那平静和从容的眼睛里,感受到了一种鼓舞,一种昭示——这才是中国人啊!那咳嗽甚至吐血的身躯里,包含着的是炸药一般的热情。他觉得他应该为皮货商做点什么,但是,他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他只能从他那里获取对敌斗争的方针、政策,还有具体的任务。
不久,李广正等人就找回一些草药,经过白塔畈程家药铺的老先生鉴定,挑拣出不少蓝茱,有一斤分量。老先生说“这种草药属于半草半虫性质,春夏为虫,进入秋冬,在冬眠中成草,与藏域虫草有点相似,当年的蓝茱配以蜂蜜煎熬炮制,治疗肺痨三剂见效,五剂病除。一斤蓝茱可以治愈三个病人。”
自从有了这一斤蓝茱,彭伊枫就盼望皮货商再次出现。可是,等了半个月,皮货商也没来。
终于有一天,白塔畈交通站又领来了一个交通员,却不是皮货商,而是一个脖子上有疤痕的汉子。那疤痕像是刀伤,同脖颈处的青筋血管纠缠在一起,宛若一条绷直了的蚯蚓。不知道是否同这条疤痕有关,这汉子的眼睛还不停地眨巴。对上接头密码之后,眨眼汉子就向彭伊枫口述“老头子”的命令:为了争取伪军反正、孤立日军,形成全体中国军民对侵略者合围的规划,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近期开展政治攻势,并掌握有利时机,同“皇协军”中良心未泯的下层军官接触,宣传抗日道理,为其分析出路,保护后路。同时,从即日起,避免同“皇协军”交战,停止对所有伪职人员的袭击,而将全部精力集中在对日寇的打击上。
彭伊枫问“停止对所有伪职人员的袭击是什么意思?也包括汉奸头子?”
眨眼汉子说“请严格执行命令。”
眨眼汉子传达完命令,也像皮货商那样,没有在杜家老楼停留,急匆匆地要走。彭伊枫几次想问问皮货商的情况,但是又三缄其口。既然眨眼汉子没有主动说起,额外的任何问题都可以理解是保密的。眨眼汉子离开杜家老楼的时候,望着他的背影,彭伊枫还是忍不住了,追了上去,同眨眼汉子并肩而行说“以往到天茱山来的那位同志,他病得很厉害,我们这里有一种药,治疗他的病非常对症,能不能把这种药捎过去,请”
眨眼汉子侧脸看了看彭伊枫,目光黯了一下,轻轻地说了句“多谢了,用不着了。”
那一瞬间,彭伊枫看见了,眨眼汉子的眼窝里有一种晶莹的东西闪烁了一下。
彭伊枫明白了,停住脚步。
眨眼汉子转过身来,彭伊枫把手伸了过去,眨眼汉子没说话,伸出手来,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彭伊枫说“同志,多保重啊,我们等待你!”
眨眼汉子这次没眨眼,看着彭伊枫说“胜利,已经离我们不远了。”
彭伊枫向霍英山传达“老头子”的指示的时候,仍然说是江淮军区的命令,并就“开展政治攻势”和同“皇协军”下层军官接触提出了一些想法,霍英山都没有表示异议,但是对“停止对所有伪职人员的袭击”表示不理解,问彭伊枫“罪大恶极的汉奸也不杀?像宫临济、董矸石那样的,还有那个汉奸市长叫夏什么猴子的,还有桃花坞那个认贼作父的方索瓦,这些人也不杀?”
彭伊枫停顿了一阵子才说“要我们严格执行,那就是一个不杀。”
霍英山说“这里面会不会有诈,是汉奸捣的鬼?”
彭伊枫说“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情况不明,不能乱动。这恐怕还在其次。重要的是,我总觉得,这里面有深远的考虑。”
霍英山说“那个‘老头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们能不能见一面啊?”
彭伊枫说“非常时期,非常举动,没有命令,不能接触。”
霍英山说“可我心里没有底,总是不踏实。”
彭伊枫说“司令员放心,这盘棋我越看越清楚了。”
霍英山就不再追问了,松弛了眉头说“只要你心里有数,那就好。”
彭伊枫的小算盘又响了起来,噼里啪啦,嘁里咔嚓,欢快得就像唱歌。彭伊枫现在计算的东西很明确,单纯就是在陆安州日军有多少,抗日武装有多少。算盘左端是日军,右端是抗日武装,中间是汉奸部队和伪职人员。
彭伊枫似乎已经触摸到一根敏感的神经。是的,就是这个“皇协军”一师,在平衡着陆安州的局势。算盘上一目了然,他也就更能体会出“团结友军,争取伪军,孤立日军”的良苦用心。
三
过了中国的大年,松冈也就算过了个关。这段时间松冈喜忧参半,喜的是自从“亲善政府”成立之后“亲善怀柔”从形式到内容都有了着落,夏侯舒城等人的实业日益兴隆起来。现在,粮食问题基本上已经解决了,所有的工厂都以各种名目大力收购,尤其是古井坊老号,粮食的需要量异乎寻常地增大了几十倍。
松冈的账是这样算的:第一,能够以收购的方式搞到粮食,就没有必要以其他的,比如说用武力的方式去搞粮食;收购粮食投入的成本,能用纸钞或银元,就不要用“皇军”士兵的性命。第二,用于收购的货币用不着从天皇那里支付,在陆安州花的钱,实际上就是从鲁南或者淮北“征集”的,那些商行钱庄里的钱有的是;除了金银财宝“皇军”没有打算把那些奇奇怪怪的钞票带回大日本帝国去。第三,能以工业或贸易的形式出现,就不以军用的形式出现;这样不仅可以避免刺激占领地老百姓的感情,还可以保密。搞粮食是一件长期的事情,稳住老百姓是很重要的。
在这中间,夏侯舒城等“皇协官员”发了大财。宫临济向松冈告发说“皇军”以每块大洋五十斤稻谷的价格支付给“亲善政府”但是“亲善政府”是以每块大洋八十斤稻谷的价格征收。仅此一项“亲善政府”每月可得大洋七千五百块,夏侯舒城本人每月渔利两千余元。加上搭乘“皇军”征粮这条大船,强买强卖,低价进粮,高价出酒,这一项夏侯舒城每月渔利至少又是两千余元。再加上“皇军”给他的薪水,夏侯舒城每月收入在六千块银元以上。这简直就是半个皇上的收入。
松冈听了笑笑,未置可否。
宫临济提醒松冈“夏侯舒城这笔钱来路清楚,去向不明,他要这些钱干什么?”
松冈说“他是一个生意人,你把天下的钱都给他,他也不嫌多。”
宫临济说“我听说他派人到南方买车床,难道他想办工厂不成?”
松冈警觉了,眉头一皱,背着手踱了两圈,自言自语地说“这倒是个新情况。可是他办工厂,在哪里办呢?难道在地下?”
宫临济说“说不定他跟天茱山有来往呢,如果真的是这样,可能就有大动作了。”
松冈突然抬头,目光尖锐地看着宫临济,看得宫临济心里直发毛。看了一会儿,松冈说“宫君,你们都是‘皇军’的盟友,要精诚团结,说话要有依据,互相拆台的事情少干。”
宫临济说“太君”
松冈挥挥手说“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不过,你们可以秘密监视,明白吗?”
宫临济顿时腰杆一挺说“明白,太君!”
春节前后,武汉外围李宗仁的部队又同日军大战了一场。石原次郎向松冈催逼粮食的电报一封接着一封。松冈联队向武汉方向提供了两批将近四百万斤粮食,另有一批鸡鸭鱼肉和烟酒糖茶,受到了石原次郎的嘉勉。当然,松冈做这些事并不是为了受到嘉勉,他连升官的想法也没有。大日本帝国正在进行“东亚圣战”松冈联队所做的一切,都是职责范围的事情。只是,在欣慰之余,又有很多事情让松冈心里非常不痛快。首先一个就是袭击日军士兵事件,近一个月来,在“亲善模范区”桃花坞和安丰、庐苏等地,不断出现狙击日军官兵事件,零星地打,成群结队也打;日军单独行动的时候打,同“皇协军”一起行动的时候还打。“皇军”是不怕死的,但是也被这种不明不白的类似恐怖行动的狙击搞得风声鹤唳,这实在是对“皇军”的极大伤害和戏弄,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少“皇军”军官向松冈反映,是“皇协军”出了问题,因为“皇协军”在同“皇军”一起行动的时候总是安然无恙。
松冈并不轻信,对于中国兵法上的“用间”松冈是有研究的。但是,松冈也不排除“皇协军”内部有抗日分子,不是全部,也不是部分,而是少数。因此松冈并没有对“皇协军”采取什么大动作,只是交代原信,暗中注意。
过了两天,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松冈终于有点沉不住气了。“满洲国亲善团”团长、现任陆安州伪警察署长的董矸石向松冈报告说,在江淮“皇协军”一师,发现有不少官兵私藏中国抗日分子的传单,这些传单宣扬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日本鬼子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号召“皇协军”官兵弃暗投明,回到爱国抗日战线上。
问题的严重性不在于传单是怎么说的,而在于许多“皇协军”官兵把抗日分子的“爱国证”藏了起来。也就是说,只要有机会“皇协军”的官兵就可以凭着这些“爱国证”倒戈。这种行为潜在的危险是巨大的,松冈不能对此无动于衷。
四
春天是从淠水河里来到陆安州的。
冰床解冻了,空中就有鹭鸶盘旋而来,船帆也就出现在河面上。河岸绿了,岸边的人就多了。摩青塔下由青砖铺就的广场,现在也成了渔人和农人交易的市场,鱼虾莲藕,米面茶油,丝绸棉布,竹木桐漆,这里的东西还算丰富。即便是春荒季节,小城的居民还是按部就班地过着日子。
这一切,在松冈大佐的视野里都是赏心悦目的。日军进入陆安州已经大半年了,基本上实现了“王道乐土”建设的战略方针。原先担心的筹粮任务,基本上不是问题了。这里的景象再一次证明松冈大佐的怀柔政策是行之有效的。松冈有点庆幸,当初幸亏自己脑子清楚,向石原次郎将军提出了保持陆安州小城完整的建议,要是像占领南京那样把这里炸成一片废墟,粮食从何而来?倘若按照派遣军长官部那些赳赳武夫的愚蠢想法,拿枪炮去征粮,那“皇军”不知道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春天来了,松冈大佐的脚步又出现在陆安州的青石路面上。他喜欢这种感觉,他甚至喜欢上了中国的长袍马褂和江淮布鞋。这种装束使他感到轻松,穿着这身简朴的装束走在陆安州的大街小巷里,他甚至有一种超然世外隐身田园的闲情逸致。
心情委实好极了。
这天在摩青塔下,松冈又看见了夏侯舒城。一如第一次在这里邂逅那样,夏侯舒城在塔下的广场上向远处眺望,神情凝重,若有所思。颀长的身躯在晨光的笼罩下,像是一个剪影。这情景让松冈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松冈示意便衣后退,然后自己走近夏侯舒城,轻声问道“夏侯先生,你在看什么?”
夏侯舒城连忙向松冈致意,掀掀礼帽说“我在看陆安州的春天。”
松冈说“夏侯先生祖籍何处?”
夏侯舒城说“世世代代的陆安州人。”
松冈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的时候我说过的话吗?在这个美丽的小城,在这个美丽的时候,有两个人又在同一个美丽的地方相遇了。夏侯先生,半年之后我们以同样的方式在这里邂逅,夏侯先生如此深沉,不知正在作何感想?”
夏侯舒城看了松冈一眼,没有马上回答,沉吟一会儿才说“松冈先生,你真的想知道我的感想?”
松冈说“从国家的角度,我们是合作伙伴;从个人的角度,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夏侯舒城说“那好,我就实话实说了。我在想,如果我这个市长不是松冈先生撮合的所谓‘亲善政府’的市长,而是由中国政府委任的市长,那该有多么好。那时候,我会制定一个长期的规划,把这个地方建设成富庶之乡,把这座城市建设成一个美丽的花园。”
松冈愕然问道“你是说,你对当‘亲善政府’的市长感到不愉快?”
夏侯舒城淡淡一笑说“松冈先生,恕我直言,如果是我们中国军队打进日本,由我而不是贵国政府来指定你担任某个市的市长,你会感到愉快吗?”
松冈正在作微笑状的脸皮“刷”地一下绷紧了。夏侯舒城似乎并没有在意松冈的态度,继续说“在我们中国,你们委任的市长是不作数的。我在想,如果日本人离开中国,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松冈克制了自己的暴怒,冷冷地盯着夏侯舒城说“夏侯先生,你难道没有想到,我们大日本皇国建立‘大东亚共荣秩序’,是一件长治久安的事情吗?”
夏侯舒城说“你松冈先生当然会这么想,但是我不能这么想。中国最终是中国人的中国,不可能由日本人来建立任何秩序。”
松冈忍无可忍了,并且情不自禁地攥起了拳头,他极想朝夏侯舒城那张冷峻的、自以为是的脸上砸去。但最终,他把拳头松开了,只是恶狠狠地对夏侯舒城说“夏侯先生,你太过分了。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作敬酒不吃吃罚酒,夏侯先生不会不解其意吧?”
夏侯舒城平静地看着松冈,笑笑说“难道松冈先生不想听到真实的想法吗?如果我把这些话埋在心里,而把它变成另外一种东西,恐怕松冈先生就更不能接受了。”
松冈怔了一下,目光长时间落在夏侯舒城的脸上,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很好,夏侯先生不愧是君子,君子之交诚为贵。我理解夏侯先生。每当置身在这摩青塔下,凝视着这浩渺的河面,眺望着远处的云天,夏侯先生的心里一定涌动着某种情愫,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夏侯舒城淡淡一笑说“敝人乃商人,唯利是图而已。不过,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伤确实是有的。”
松冈说“夏侯先生是商人不错,在为‘皇军’服务的同时,也发了不少财啊。”
夏侯舒城说“敝号是正经的实业。当了这个‘亲善政府’的市长,使我不仅在国格、人格上有许多有口难辩的污点,连商德也受到了损害。可是松冈先生也认为敝人是借机发财,真是里外不是人啊!”松冈说“你误会了。我从来不认为夏侯先生有中饱私囊之嫌疑,即便确有其事,也是应该的。我想说的是,夏侯先生是有学问的商人,中国的读书人忧国忧民之心始终难以释怀,其实是很让我们日本人钦佩的。”
夏侯舒城说“并非所有的读书人都是有志之士,而有志之士多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忧国忧民也不过是一腔幻想。不能改变国家民族的命运,也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改变自己的命运吧,这才是中国多数读书人的选择。”
松冈沉默了一阵,深沉地看了夏侯舒城一眼,笑笑说“每当和夏侯先生在一起,我总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总是会产生很多联想,联想到一些特别的人物和事物,譬如煮酒论英雄”松冈不说了,目光却像两道绳索,始终套在夏侯舒城的脸上。
夏侯舒城双手仍然叠在胸前,目光投向远处。一只白鹭正从水面上掠过,犹如旋风,旋起几束浪花。白鹭忽高忽低,远去一只,又飞近一只,雪白的身躯在橘红色的阳光下面流金溢彩,画出了舞蹈般的彩练。
松冈看着没有表情、没有语言的夏侯舒城,终于也把自己的目光挪开,去看淠水河面的粼粼波光。
夏侯先生“陆安州的早晨真是美哉壮哉。”
夏侯舒城扭过头来,迎着松冈的目光,笑笑。
松冈说“如果把陆安州比作一本书的话,那么,在这个城市里,真正能够读懂这本书的人并不多,也许夏侯先生应该是把这本书读得最透彻的人了。”
夏侯舒城说“是啊,生于斯,长于斯,成于斯,或许还将败于斯。故土难离,家园难舍,我对这块土地至少比松冈先生熟知得多。”
松冈说“我说的煮酒论英雄,就是这个意思。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两个有玄、孟二德之分,而在于对于陆安州这块土地的了解。因为我对陆安州也是熟知的,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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