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松冈大佐的心情终于又好了起来。
前不久在桃花坞搞“模范试验田”的时候,因为吃饭问题“皇协军”基层官兵同日军发生直接冲突,差点儿发生火并。这件事情给松冈当头一棒,深感“皇协军”非常不可靠,就像一个火药桶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爆炸。陆安州不是久留之地“王道乐土”也好“亲善怀柔”也罢,他们表面上温驯服从点头哈腰,但那是迫于无奈,骨子里他们是不买账的。
当然,还不仅仅是“皇协军”的问题。现在不仅天茱山国共双方抗日武装的小出击活动越来越频繁,陆安州城内也出现了武装袭击日军零散人员的情况。到处都是反日的传单,到处都是告陆安州抗日军民书,那些对日军死心塌地的“皇协”人员,脑袋随时可能被挂在护城河岸的树梢上,或者被扔在日军的据点门前。在日军占领的东部地区,不断有小股游击队出现,甚至听说还有曾经被中国政府通缉的绿林好汉,也神气活现地抗日了。更有情报表明,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已经扩充为新四军江淮七支队,正在大张旗鼓地招兵买马,其特务队越来越嚣张,隐贤集日军中队有两个据点被他们炸了,武器弹药大量被劫。国民党中央军也蠢蠢欲动,听说已经将一些杂牌扩充为一二六团,增加了不少武器。
如今在松冈的心目中,陆安州再也不是“王道乐土”了,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陆安州那些零零散散的板块都集中在一起,箍成了一个结实的大桶。在心神不定的日子里,松冈经常做梦,有时候他梦见在寒冷的冬天里,那只大桶装满了水,浇在他的身上,霎时就结成了厚厚的冰块,封住了他的嘴巴和鼻孔。还有一次,是在燠热的夜晚,他梦见他掉进了大桶,大桶立即变成一张血腥的牛皮,在太阳底下蒸发收缩,越收越紧,将他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每一根汗毛孔都被密封了,以至于他体内的气体无法排除,无法膨胀,最后被挤压成一截干硬的牛粪。
陆安州终于成了恐怖之地。
松冈的无奈在于,他明明知道这是个陷阱,但他眼下还不能离开这个陷阱,而且不知道怎样对付这个陷阱。
那次“皇协军”二团三大队部分官兵在桃花坞闹事之后,原信的态度很干脆,要抓人,杀鸡给猴看。但是松冈思前想后,左右为难。真的杀鸡给猴看,猴不看怎么办?猴子跑了怎么办?猴子造反怎么办?不处理吧,这些可恶的“皇协军”就会更加嚣张,今天敢拿饭碗砸“皇军”明天就有可能拿手榴弹砸“皇军”但是如果仓促下手,那就有可能激变。投鼠忌器,这是兵家常识,所以松冈不会轻易这么做。松冈对原信说“算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再忍忍,静观其变,加强防范就是了。”
松冈最终没有对闹事的“皇协军”下手,反而把宫临济等团以上军官叫来,表彰了“皇协军”忍辱负重为建设“大东亚共荣圈”所做出的“杰出贡献”当着他们的面把原信和方索瓦训斥了一通,并且说出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亲兄弟不能厚此薄彼”之类的带有鲜明中国式的人情味的话。之后,松冈又让原信组织日军的一个中队和“皇协军”的两个中队一起到桃花坞薅秧。这次是同吃同乐,中午一起喝了酒,日军士兵和“皇协军”士兵互相敬酒,称兄道弟,其乐融融。
转机出现在几天之后。当月中旬,江淮派遣军司令长官石原次郎召见松冈,对他进行了嘉勉。石原次郎说“这半年来,松冈联队任务完成得不错,一是稳住了陆安州的局势,保持了江淮派遣军长江两岸的通路;二是征集了一万吨粮食,保障了武汉、南昌和长沙等地作战部队的给养;三是牵制了抗日武装力量,直接被牵制在陆安州境内的就有国民党中央军的一个旅和新四军的一个支队,另外还有一些民间武装。按说,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而这一切,大都得益于实施怀柔政策而不是武力高压。”
松冈说“感谢长官勉励。”
石原次郎说“经过飞机数次侦察,原来谍报机关分析天茱山腹地可能有抗日武装的秘密军事基地,现在基本上排除。”
松冈惊愕地看着石原次郎,泪水差一点儿流出来了。那个神出鬼没的所谓的秘密军事基地,常常害得他做噩梦。松冈喃喃地问“这是真的?”
石原次郎说“在坐标67,42方格内,有两个村庄,可能居住着刀耕火种的土著。另外有一个院落,看样子像是寺庙。从航测距离上看,该山内居民点离有人区较远,没有像样的道路。没有军事行动痕迹,应该不会藏匿大部队。另外,专家也对此地进行了分析,认为,像这样的洪荒之地,除了长年生长在此地的土著,因为瘴气太重,不适合文明人居住。”
松冈说“派遣军谍报机关是怎么搞的,为了侦察这个所谓的秘密军事基地,我的两名卓越的军官和四名优秀的士兵至今生死不明。”
石原次郎笑了,皮笑肉不笑地说“智者千虑,还必有一失,何况远在异国开展谍报工作。你不要有怨言,他们是为天皇陛下尽忠了。”
从派遣军司令部回来,松冈暗自庆幸,在搞粮食的问题上,他觉得当初夏侯舒城的话是有道理的,不能杀鸡取卵竭泽而渔。武力可以征服,可以强行征集,可是陆安州地皮上就是那么多粮食,就那么多财富,你就是把地皮揭开全都卷起来扛走,也只有薄薄的一层。
更让松冈心里倏然宽松的,是那个子虚乌有的“秘密军事基地”的面纱终于被揭开了。可以说,这个问题对于松冈的压力,并不比粮食问题轻松。现在好了,梦魇终于解脱了。
桃花坞的“模范试验田”长势良好,松冈又向石原次郎做了汇报,得到了石原次郎的高度评价,石原次郎亲自组织几个驻屯城市的日军和“皇协”职员过来参观,将其经验加以推广,并从日本和“满洲国”调来一批专家以及种子和化学肥料,在日军占领的地方,都开展了“模范生产”活动。一望无际的绿茵出现在陆安州东部的广袤地区,在日本化学肥料的催生下,由日本种子滋生的秧苗茁壮成长,速度快得惊人。陆安州的农民也惊喜起来,甚至惶惑起来——难道日本天皇真是天照大神?这稻子怎么长得这么好,长得这么快啊?真是神奇啊!
秧苗在陆安州土地上不可遏止地蓬勃生长,把春天碧绿的颜色涂抹在万里晴空之下,使生活在陆安州的日本人和中国人都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了心态。松冈大佐那颗恐惧和忧虑的心也渐渐地平静下来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松冈大佐每天夜里住在哪里了,他有时候会出现在陆安州的街面上,还是那副神闲气定的神态;有时候他会出现在城南摩青塔下的广场上,向西,向南,眺望,若有所思;而更多的时候,他会出现在桃花坞小蜀山的山坡上,或者漫步在“模范试验田”的田埂上。
漫步桃花坞“模范试验田”的田埂上,松冈心旷神怡,远远护卫的日军士兵可以看到,穿着布鞋的松冈有时候会弯下腰去,捻一捻水分充足、圆润丰盈的秧茎,拨一拨利剑一样指向空中的秧苗,脸上会露出惬意的微笑。
是啊,这就是“王道乐土”的雏形,这就是“怀柔亲善”的效果。有些“皇军”军官很愚蠢,只知道挖地三尺刮地皮,只知道杀人放火。他不知道在地皮下面潜藏着巨大的财富,不知道那些被杀死的支那人的身上也潜藏着财富。只要给他们安全,给他们笑脸,给他们衣食,让他们把种子播进泥土里,从那里长出秧苗和麦秸,秧苗和麦秸就像毛细血管,从土地的深层汩汩地汲着营养,那像乳汁一样洁白的稻浆麦浆,散发着诱人的芬芳。它们汇流成河,凝聚结晶,那将是跟珍珠和钻石一样珍贵的东西。不,甚至比珍珠和钻石更为贵重,因为他们能够滋润我们的生命。
陆安州的水稻过去是一季作物,自从来了日本专家,断言说这里至少可以搞两季,第一季从农历三月初下种,到五月底便成熟了,陆安州东部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一片金黄,阳光一照流金溢彩,微风吹拂稻浪起伏。沉甸甸的稻穗颗粒饱满,舂出的稻米晶莹圆润,捧在手上,如同滚动的珍珠,那种感觉实在太好了。
没出松冈大佐的预料,头季稻米下来之后,粮食征集工作异常顺利。没有动用武力,也没有强行摊派,除了定额之外,老百姓甚至自愿多交一点,以换取种子和化学肥料。因为用不着给军阀和政府交粮,老百姓除了向日本人交纳的粮食,每家每户都比往年收成高出一倍以上。一时间奔走相告,庆祝这难得的丰年。
收割之后,松冈联队一次就向江淮派遣军司令部运送二百万斤粮食。到了这个时候,松冈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但是,松冈并没有忘记潜在的危险。当粮食问题已不再成为问题的时候,松冈总算腾出手来,要跟“皇协军”算算账了。
松冈的想法是,对于“皇协军”太软了不行,太软了他们就得寸进尺;太硬了也不行,太硬了容易逼虎伤人。收拾“皇协军”抓大的不行,抓大了牵一发而动全身;抓小了也不行,抓小了隔靴搔痒不起作用;抓得太显眼不行,太显眼了一看就是报复;抓得不显眼也不行,不显眼就起不到杀鸡给猴看的作用。最后,松冈把原信叫来,布置他对“皇协军”二团团长常相知进行调查。
“这件事情越快越好,干掉一个团长,不大不小,不多不少,正好!”松冈对原信如此交代。
二
自从上次在桃花坞三大队闹了一次事“皇协军”二团三大队排长李伯勇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他估计鬼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但奇怪的是,鬼子似乎忘记了这件事情,只有团长常相知到三大队来训过一次话,告诫李伯勇,做事要动脑子,不能仅凭匹夫之勇。话虽然说得严厉,但是并没有惩处的意思,让李伯勇摸不着头脑,反而更加忐忑。
当然,李伯勇并不害怕,能够煽风点火带头跟鬼子闹那么一场,就说明他不是软骨头。大丈夫敢作敢为,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xx巴倒。自从扛枪吃粮,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他有什么怕的?更何况是当这个鸟汉奸,自己被人戳脊梁骨不说,祖宗八代都跟着倒霉。真闹翻了,就跟他们干,干好了还可以当个抗日英雄,就是打死,也无非就是少了一个汉奸罢了。
不久,李伯勇就感觉鬼子要下手了。开年后撤走的日军顾问和“亲善员”又回到了“皇协军”各级组织,而且单独让二团享受了特殊的待遇,把“皇协军”军官的眷属“保护”到了大队长一级,杨家岭的老母亲和妻子都被弄到桃花坞“保护”起来。李伯勇认为这都是自己闯下的祸,害得长官兄弟跟着受累,想来想去,不能就这么当缩头乌龟,得以牙还牙。
李伯勇为人耿直,一向仗义疏财,有不少情投意合者,把兄弟也有十数人,多是连排级军官。这段时间常常聚在一起喝酒,喝醉了就骂娘发牢骚。李伯勇就在大伙的牢骚中把握火候,见时机成熟,就点拨说“老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丘八靠枪吃枪!但是,像这样给日本人当走狗,什么也靠不住。鬼子不把咱们当人,鬼子要是完蛋了,咱们中国人也不把咱们当人,那不死无葬身之地吗?”
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应该当机立断,当断不断,反为其乱。有的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过一天算一天,还是见风使舵吧。”有的说“端人的碗服人的管,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也有血气旺的,酒碗一掼说“什么叫人在矮檐下,鬼子跑到咱们中国来为非作歹,我们凭什么低头?”
几顿酒一喝,李伯勇的心里就有底了,哪些人软弱可欺,哪些人深明大义,哪些人可以同甘苦,哪些人可以共患难,如此这般,最后只保留了本大队排长叶家季等四人,歃血誓盟,要做出一番拨乱反正的举动。
李伯勇和叶家季等人密商,确定了几个目标。首要的目标当然是松冈和原信,但这两个鬼子官儿警卫森严,不易下手。叶家季提出次要目标是宫临济和夏侯舒城。虽然近年宫临济做了不少坏事,弟兄们的汉奸帽子也是他给戴上的,但是李伯勇还是不同意先杀宫临济。一来那样动作太大,搞得不好“皇协军”群龙无首,就散了,不管是继续当汉奸还是反正,分量就没有那么重了。夏侯舒城虽然是汉奸市长,但是他那个市长是虚的,无非就是借国难发财罢了,算不上罪大恶极,杀了不解恨。最后,大家就把眼睛盯在了方索瓦的身上。李伯勇说“鬼子可恨,但方索瓦更可恨,为虎作伥,坏事做绝,不光卖国,连祖宗都卖了,死有余辜。”
大家想来想去,觉得方索瓦实在可杀。方索瓦这小子极其嚣张,把“皇协军”眷属软禁起来的主意是他出的,搞“模范区”和“模范试验田”的主意也是他出的,而且在上次“皇协军”同鬼子发生冲突的时候,架上机关枪差点儿就向“皇协军”开火了,也是他指挥的。几个弟兄在一起,七嘴八舌,控诉方索瓦的罪行,越是控诉,就越是觉得方索瓦该杀。
决心定下之后,李伯勇秘密派人进入天茱山,同早年的把兄弟、中央军一二五团特务连长孟秋取得了联系。孟秋回话说,他已向长官报告,只要李伯勇等人改邪归正,中央军将配合他们的行动,并且接应他们反正。
松冈联队向武汉运送第七批粮食之后,陆安州民间出现了一份传单,揭露日军为了支撑侵华战争,不惜动用化学肥料催生粮食。这种肥料对土壤的破坏极大,能够将土地自身的肥料充分发酵,被作物吸收之后,土地板结,土质改变,作物生长一季,要消耗掉十年地力。日本侵略者不仅明火执仗地掠夺中国的财物,对中国的土地也进行敲骨吸髓般地掠夺性使用。因此陆安州的民众应该擦亮眼睛,再也不能上鬼子的当了,再也不能用自己的土地为鬼子生产粮食了。
这份传单的出现,使陆安州东部地区发生了骚乱。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他们听说用了日本人的化学肥料,将会使土地板结,土质石化,以后将寸草不生,大为恐慌,纷纷找到当地的“维持会长”要求说清楚。有十几个乡庄还发生了动乱,急眼的农民操起铁锹和锄头,把“皇协”乡公所砸了,打死打伤“皇协职员”五十多人。
松冈大佐对此事十分恼火,派兵弹压。没想到情况此起彼伏,那里的情况还没有稳定,这里又听说“皇协军”内也在流传这种传单,就派人来查,结果从二团查出了三十多张。原信以管教不力、姑息养奸的罪名,把常相知和杨家岭等十几名军官逮捕了。
这件事情促成了李伯勇计划的提前实施。
一个偶尔的机会,李伯勇获悉了一份情报:近日方索瓦奉松冈的命令将前往安丰县城巡视“模范试验田”二季稻的栽种情况,并于次日上午返回桃花坞。
李伯勇得到情报,立即派人去船儿冲向孟秋通报,同时组织可靠的弟兄十六人,以巡查防务为名,潜到安丰县城至桃花坞之间的月亮岭附近埋伏。至第二天早上,孟秋派人到月亮岭同李伯勇接头,李伯勇大喜过望,原来不仅是孟秋带领特务连过来了,中央军一二五团团长唐春秋亲自带了一个营随后就到。还有让李伯勇目瞪口呆的事情,唐团长为了确保回撤的通路,又把狙击方索瓦的事情跟天茱山江淮七支队通报了。
狙击方索瓦的天罗地网很快就撒开了。
三
天气是个好天气,东边云蒸霞蔚,顶上万里无云,晨风凉爽,朝露清香。唐春秋蹲在临时掩蔽部里,双手擎着望远镜,一遍又一遍向远处的山坡扫描。
狙击方索瓦,唐春秋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兴奋。
现在,唐春秋也渐渐搞明白了,跟日本人作战,没有必要跟他硬拼。日本人兵力有限,全靠汉奸队伍作为左右臂膀,如果把他的左右臂砍断,使其陷于孤立状态,则战无不胜。
这次行动严楚汉没有参加,因为严楚汉正在梅山执行一项绝密任务,而且这个任务是同彭伊枫联手进行的。严楚汉到底是什么人,唐春秋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严楚汉有来头,严楚汉和彭伊枫实际上都是在接受一个秘密人物的指挥。这个代号为“老头子”的秘密人物正在暗中谋划整个陆安州抗战的一盘棋,又是通过严楚汉和彭伊枫,也许还有他唐春秋不了解的人物,把他的战略意图和方法步骤,一点一点地渗透到天茱山,控制和驾驭整个陆安州的抗日局面,谋阵布局已经初见端倪。作为一个有着十数年征战阅历的军官,唐春秋不会看不出这一点。
对于“加强建军,团结友军,瓦解伪军,孤立日军”的战略方针,唐春秋心悦诚服,按照这个思路开展工作,方向也就明确了。战争将是理性的和科学的,而不是仓促上阵被动应战,体现出了高超的指挥艺术和斗争谋略。正是基于这种认识,唐春秋就对严楚汉更加放手了,而且对新四军江淮七支队的态度也较以往有了很大的改善。
新四军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扩编为江淮七支队,侯先觉和栗统飞非常不安,反复告诫唐春秋,一定要加强防范和情报工作,再也不能向彭伊枫提供物资了,要尽量地把鬼子的注意力引到杜家老楼去,把战火引到新四军的游击区——一言以蔽之,就是要想方设法制约天茱山江淮七支队,防止他们坐大。栗统飞说得很露骨,说:“日本鬼子没有什么了不起,就算我们不打,国际友人也不会坐视不管,美国人和苏联人早晚要动手。我们现在不能跟日本人把老本耗光了,一旦鬼子完蛋,我们就要同霍英山和彭伊枫争夺陆安州了。”
唐春秋表面应付,心里却是不以为然。国难当头,这帮狗日的居然天天还在盘算内耗,大家都是如此,能不亡国吗?唐春秋的态度在本团的军官会上说得明明白白:“不管怎么说,先把鬼子打出去是正经事,我不能因为你们争权夺利就跟鬼子和平相处,亲痛仇快的事情打死也不能做。”不想这些话又被哪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密报了栗统飞。栗统飞向侯先觉奏了一本,说像唐春秋这样没有政治头脑和长远眼光的人,不能在天茱山独当一面地指挥一个团,请求上峰另派能员。侯先觉那里已经有了松动,要拿掉唐春秋的一二五团团长职务,回到军部当副官。不过目前接替人选尚未定下,暂未付诸实施。
得到这个消息后,唐春秋雷霆震怒,把严楚汉叫来,商量对策。唐春秋说“一、调回军部当副官,老子是绝不会去的,实在不行了,老子到杜家老楼,给霍瘸子当参谋;二、在我离开一二五团之前,一定要搞一次清算,克扣军饷的,行贿买官的,盗卖军用物资的,一笔一笔算清楚。他们想把我撵出一二五团,我也不能让他们安生。”
严楚汉说“团座息怒,这件事情还容从长计议。”
唐春秋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能再等了。”
严楚汉还是坚持,先平静下来再说。严楚汉说“第一,就算你坚辞不受军部副官,可是你往哪里去呢?真的到杜家老楼?现在是抗日统一战线,国共合作,他们就是想要你,可是大环境不容许啊!第二,你这个身份,即使到了杜家老楼,也不安全,栗统飞是不会放过你的。第三,关于清查,实际上‘老头子’已经有了态度,大敌当前,一致对外,内部整饬,约束为主。所以,清查工作暂缓,抗战胜利再做也不迟。”
唐春秋鼓着腮帮子,愣了半天,瞪着严楚汉说“照你这么说,就没有办法了,我老唐就这么任人宰割?”
严楚汉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团座的事情并不是团座一个人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关系到整个陆安州抗日全局。我很快将情况向‘老头子’报告,必有对策。”
仅仅过了两天,严楚汉就向唐春秋报告,说“‘老头子’亲自出面,侯先觉那里已经搞定了。为了确保陆安州抗日武装的指挥权,用不着多久,栗统飞就要下台,中央军天茱山抗日独立旅旅长将由唐春秋担任,而且为了维护其权威,将一二五团升格为甲种团,另扩一个乙种团的建制。”
唐春秋快要被这巨大的喜讯冲昏了头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反复唠叨“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严楚汉说“这是真的,千真万确。不过,还有些工作要做,团座要耐心等待,这段时间不能出岔子。”
唐春秋两眼放光,盯着严楚汉说“果真如此,请转告‘老头子’,唐某为抗日马革裹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着,竟涌出两行热泪。
那天谈话结束之后,严楚汉就离开一二五团了。以后唐春秋才知道,严楚汉此行,才是真正的行贿买官,不知道他有何神通,竟然搞到了两万块大洋和十万斤粮食,送往侯先觉的官邸。粮食的来路唐春秋知道,是江淮七支队捐助的,但两万块大洋从何而来?唐春秋没有确实消息,估计只能从“老头子”的身上解释了。
在严楚汉离开的日子里,唐春秋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度日如年,突然接到孟秋报告说,铁杆汉奸方索瓦出山了。唐春秋顿时精神抖擞,还不忘记霍瘸子的资助之恩,又把情报通报给霍英山,以此向霍英山还一个人情债。
霍英山虽然看起来咋咋呼呼,但粗中有细。他是在进入狙击地域之后开始动摇的。他清楚地记得彭伊枫向他传达的“老头子”的指示,在“瓦解伪军”后面还附着一个特别的强调,暂时不杀汉奸。他当时还问过彭伊枫,一个都不杀?彭伊枫回答得很干脆,说非常时期,上级之所以这样强调,必然有深谋远虑,所以一个都不杀,除非特别指定的。
因为彭伊枫和龙文珲不在家,霍英山就有些踌躇。留守在杜家老楼的支队首长只有霍英山和许成哲。许成哲坚决主张出击,说方索瓦是著名汉奸,整个陆安州的汉奸全跟着这小子屁股后面,把他杀掉,意义重大。
霍英山说“可是,万一杀错怎么办?”
许成哲说“错不了,这狗日的把他父亲都卖了,认贼作父,怎么会错?再说,唐春秋都下手了,我们不动手,还落笑柄给唐春秋呢。”
许成哲这样一说,霍英山就倾向于下手了,一来是他不能比唐春秋落后,二来这件事情是唐春秋发起的,万一有个差错,也是姓唐的兜着。
后来霍英山就下了决心,让冯存满抽调一个加强连,携带轻重机枪各三挺,其余火器尽量调整为连发步枪,雄赳赳,气昂昂地向月亮岭开进了。到了伏击地点才知道,这次行动居然还有“皇协军”配合,霍英山这才意识到自己出击是对的,一拍脑门说“我日他娘,这方索瓦当真是气数已尽,连汉奸都恨他,那他还能活下去吗?”
四
说不清楚已经度过了多少个茹毛饮血的日月,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不,在岩下的感觉中,至少已经度过了半个世纪,差不多都快成野人了。在一个名叫圣泉营的古城垣废墟里,他们休整了一段时间,然后开始新的跋涉。
在从圣泉营向梅山进发的途中,他们遇到了障碍,一座陡峭的山峰横亘眼前。荒木冈原判断了方位,决定向西迂回前进。
不知走了多久,感觉上已经走了一百多里路,可是还没有绕过这座山。岩下已是筋疲力尽,荒木冈原也是气短心虚,他们决定不走了,准备就近找一个隐蔽的地方野营。
奇迹就在这时候发生了,先是岩下发现了一个山洞,进入山洞之后,发现山洞很深。岩下有点害怕,说:“算了,这山洞没有底,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荒木冈原脑子一热说“进去看看。”见岩下踌躇不前,荒木冈原把手枪压上火,交代岩下保持距离,然后就钻进了山洞。山洞幽深潮湿,但是空气并不稀薄,荒木冈原分析这是一个贯通山洞。这时候荒木冈原的愿望仅仅是穿过这个大山不再绕路,还没有想到会有更大的发现。
不知道摔了多少跤,走了多远的路,身上被划出多少血口,反正一直在黑暗和泥泞中摸索前进。好在始终没有断绝空气,洞里的青苔散发着刺鼻的腥臭,也昭示着生命存活的可能。走着走着,岩下突然叫了起来“荒木阁下,你看!”
荒木冈原伏在一块石头上,喘着粗气,沿着岩下描述的方向向上看去,他看见了一条细长的亮光。沿着洞壁再往上攀登,他们终于就看清楚了,头顶是一轮丰盈的皓月。
他们沿着那一线光亮出了山洞,岩下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山野月高风凉,虫鸣蛙叫,黑黝黝的山谷里风吹草动,如同隐伏的阴兵冥将。荒木冈原粗略地估算了一下,现在应该是午夜时分,从昨天中午钻进那个山洞,到现在至少十二个小时过去了。
岩下说“这是哪里呢?太恐怖了。”
荒木冈原没有做声,他也搞不清楚现在身居何处。
岩下说“不能往前走了,还是回到山洞里吧。”
荒木冈原说“就在这里露营,天亮再说。”
两人打开了背囊,吃了一点东西,就找个平坦的地方躺倒了。尽管累得贼死,但是岩下在后半夜还是没有合眼。这地方太陌生了,也太阴森了。月亮在头顶上移动,丝毫没有给他安全感,反而让他觉得这是另一个世界。
半夜下来,岩下更加憔悴了。终于,他挨到了圆月西沉,东方渐渐地泛起了鱼肚白,不久就露出一抹红色。岩下再也撑不住了,终于沉沉地合上了眼睛。合上眼睛的岩下看见了故国的樱花,在那鲜艳的花瓣下面,有一个裹着白布的箱子,箱子的旁边竖着一根灵牌,上面写着“岩下小尾神位”千代叶子鬓发散乱,泪流满面地坐在灵牌下面,燃香祈祷忽然,一阵阴风刮进来,将冥币和香火掀起来,满天弥漫,那双眼睛出现了,阴沉,强硬,荒木冈原盯着千代叶子,恶狠狠地说“岩下背叛了天皇,临阵脱逃,为了惩罚岩下,请你跟我走吧,到支那去,慰问那些为天皇殊死搏斗的‘皇军’,为岩下的亡灵赎罪”他看见千代叶子幽怨的眸子里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她说:“不,不能这样,我是岩下君的妻子,我必须为岩下君固守贞操”说完,千代叶子纵身向装着他遗骸的箱子撞去,鲜血顿时染红了白布
“岩下,岩下,你这个猪猡,醒醒,你快醒醒!”
岩下睁开了眼睛,他出其不意地抓住了眼前这个凶神恶煞般的下士官,大叫“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千代叶子还给我!”
他的脸上立即挨了一拳,他呓怔了很长时间才从噩梦中醒来,怔怔地看着荒木冈原。
荒木冈原伸手往山下一指说“岩下二等兵,看看,那里是什么?”
岩下揉揉眼睛,沿着荒木冈原手指的方向,顿时清醒了。在不远处的山谷里,在如真似幻的晨雾的覆盖下,隐隐约约地出现了几座灰色的房屋,在两座房屋之间,有一个空旷的场地,上面似乎有人影晃动。
岩下说“有人家了,我们终于见到人家了。”
荒木冈原低沉地吼道“闭嘴,寻找可以接近的路线,近距离观察!”
可是,当太阳出来之后,他们才发现,从这座山上,没法靠近那个村庄,因为面向村庄的一面,是一道突兀的陡壁。直到太阳升起之后,晨雾渐渐散去,荒木冈原才从望远镜里大致看出,那个场地千真万确活跃着人影,至少有一百人左右,而且全都荷着步枪——他们在操练!
荒木冈原放下望远镜的那一瞬间,岩下被他的神情吓坏了,荒木冈原的脸上一片惨白,腮帮子上的肌肉情不自禁地痉挛。
“一定要接近,一定要接近!”
荒木冈原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天发誓——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就是他们历尽千辛万苦要找的“秘密军事基地”啊,这里如果不是,那么哪里才是?
荒木冈原的眼泪流出来了。
“可是,可是,怎么下去呢?”岩下怯怯地说“我们还是想办法回到陆安州吧,向松冈大佐报告才是啊!”“一定要接近,一定要接近!”
荒木冈原又吼了一遍,然后对岩下说“走,从东边绕行!”
岩下尽管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战战兢兢地背起背囊,跟着荒木冈原离开了这个地方。
大约是在早晨七点钟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个鞍部,仍然没有找到接近村庄的路线。但是他们突然有了又一个意外的发现,从他们站立的地方不到两千米的距离上,在对面一个山根下,像是从山林里钻出来的,出现了一支马队,前后共有八匹。荒木冈原攥着望远镜的手在微微发抖。望远镜一直跟着那支马队,直到马队消失在山根的拐弯处,荒木冈原这才放下望远镜,脸上的表情像是刚刚从冰冻中融化过来。
“岩下君,你看清楚了吗?”
岩下说“不太清楚,不过我看见马了。”
“你看见那匹棕色的东洋战马了吗?”
“没看清,好像是棕色的,是东洋战马。”
“知道那是谁的马吗?”
“不知道。”
荒木冈原的眼睛里露出骇人的凶光,然后渐渐地温和下来,转身面向东方,深深地鞠了一躬——“天皇陛下,在您的指引下,我们终于发现了敌人的秘密。给我们勇气和智慧吧,我们将继续前进,排除一切困难,粉碎敌人的阴谋!”
五
宫临济这段时间心里很不平衡,松冈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怪,居然还因为传单问题逮捕了他手下军官若干,关了半个月才放出来。要不是他发现得早,动作得快,二团团长常相知就被他们杀掉了。这是什么意思?杀鸡给猴看?老子怎么对不起你们这些狗日的了?
特别让宫临济不平衡的是夏侯舒城之流,利用帮助鬼子征粮之机,大发横财。宫临济虽然是行伍出身,但对于敛财之道并不陌生,几乎每次征粮,他都要给夏侯舒城算一笔账,光贱买贵卖一项,他计算夏侯舒城至少吞进去两万块大洋,加上高薪和利用职权销售白酒,也就是说,自从夏侯舒城回到陆安州重新开张,他至少已有五万块银元进项了。
算出这个数字,宫临济骇了一跳,这时候他才弄明白,夏侯舒城可以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只要有钱,哪怕战争把中国灭掉,他也可以跑到美利坚去,怎么能说钱多了没有用呢?他曾经怀疑夏侯舒城办工厂,但松冈不以为然,事实上他也拿不出证据。但是后来他又接到情报,夏侯舒城手下有一个账房先生,确实到南方做生意去了,而且同军火商接上头了。
这个情报又让宫临济激动了很长时间,但他现在接受了教训,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不能向松冈报告,不然的话,这老鬼子屁股眼儿一热,就把他给出卖了。
宫临济这次拿定主意,一定要紧紧咬住夏侯舒城的账房先生,同时严密监视古井坊的员工。一旦抓到蛛丝马迹——抓到蛛丝马迹怎么办呢?宫临济其实也没有想好,他有很多想法,每一个想法都是那样激动人心。譬如抓住把柄后,首先不是向松冈报告,而是跟夏侯舒城私了,狠狠地敲他一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宫某背着黑锅戴着绿帽子当这个汉奸,绝不能让你们轻轻松松地发大财。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义之财,见面一半。当然,私了只是第一步的事情,至于能不能就此拉倒,还得看看夏侯舒城这小子到底是做什么的,这小子对老子是个什么态度。
这样一想,宫临济就平衡一些了。靠山吃山,老子靠枪吃枪,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但是这毕竟还只是个设想,没有等到宫临济要挟夏侯舒城,夏侯舒城却扎扎实实地把宫临济要挟了一下。
这天凌晨,天还黑蒙蒙的,宫临济突然被夏侯舒城派来的副官叫醒。等他穿戴完毕,夏侯舒城已经端坐在官邸的客厅里了,手里掐着雪茄,不紧不慢地抽着。
宫临济有些懵懂,问道“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大事,有劳夏侯先生披星戴月亲自登门。”
夏侯舒城悠悠地吐了一口烟,看了宫临济一眼说“宫师长,你的部队要闯大祸了。”
宫临济问“怎么啦?是我的部下还是你们‘皇协’官员?”
夏侯舒城说“你的部队,有一伙军官,擅自带队狙击方索瓦。”
宫临济像是挨了当头一棒,惊问“此话当真?”
夏侯舒城反问“你说呢?”
宫临济挠挠头皮说“我的弟兄对方索瓦恨之入骨,这是不假。但是率兵狙击方索瓦,谅他们还不敢吧?”
夏侯舒城说“千真万确,他们已经在月亮岭布置好了。我来通报给你,信不信由你。”
说完,转身要走。
宫临济看着夏侯舒城的背影,说了声“慢!”
夏侯舒城回过头来说“有何见教?”
宫临济说“我想弄明白一件事情。我同夏侯先生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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