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茱山的形势骤然紧张起来了,西部各县的日军和“皇协军”突然换防,从陆安州到天茱山的各个路口也增设了关卡,陆安州城开始实行半封闭式戒严。松冈向派遣军交纳的第七批四百万斤粮食,由派遣军派出日军两个大队接应。粮食送到长江北岸,交接完毕,这股日军中的浅冈大队又回到了陆安州,加强松冈联队。陆安州城以及日军所占领的东北三个县,共有日军近三千兵力。
眨眼汉子这次到杜家老楼,是通知支队首长到“陆安州抗日统战指挥部”开会。这是彭伊枫到天茱山之后第一次接到到上级指挥机关开会的通知,心里顿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预感到一个重大的军事行动即将拉开帷幕。
彭伊枫把情况跟霍英山通气了,霍英山说“到老林子路很难走,我的腿不行,只能是你去了,但是要派人保卫。”
彭伊枫说“有一段路要过敌占区,不能兴师动众。”
因为保密程度高,这件事情没有通知龙文珲等其他支队首长,两个人商量,选派刘庆唐、冯存满和田红叶,由眨眼汉子亲自充当向导,第二天早上天刚亮就出发了。
这次走的是北线,也就是绕过月亮岭和笋岗,至东八里坡向隐贤集靠近,为的是避开日军的封锁线。过了平安岙二里地之后,先是翻了一道山梁,然后进入一个及其隐秘的峡谷。向导在前面带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拐进一个山洞,大家摸黑爬行大约两个多小时,再出洞口,便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天地。
彭伊枫惊问“这是什么地方?”
眨眼汉子说“这就快进入老林子了,有一段路瘴气很重,请各位把裤腿扎上,用湿毛巾把嘴捂上。”
大约是在下午两点钟的样子,翻过了最后一道山梁,向东南方向绕过一个山腰,大约走了里把路,眼前豁然开朗,阳光从树梢上斜斜地落下来,在附近的山坡上溅起斑驳的光晕。一条小河宛若飘带,似乎是从山根的竹林里款款而来,在两山之间一块隆起处挂成一道瀑布,阳光就在这瀑布上描绘出大大小小的虹环,扑朔迷离。瀑布上游横一道毛竹扎成的排桥,宽约四五尺,长约四五丈。顺着这条瀑布汇成的河流往北再走里把路,老远就看见山根处镶嵌着一幢灰瓦白墙的房子。
田红叶赞叹“好气派的庄园,没想到老林子里还有这么大的房子。”
眨眼汉子说“那就是云舒庄园了,也就是沈先生的老家。”
彭伊枫问“沈先生就是‘老头子’吗?”
眨眼汉子说“准确地说,‘老头子’是一个组织,但目前就是沈先生使用这个代号。”
彭伊枫说“我一直想知道,‘老头子’到底是谁,这个庄园又是怎么回事。”
眨眼汉子想了想说“现在我是应该跟你交底了。这样吧,先从这个庄园说起。这个庄园是明朝万历年间盖的,那一年崇祯皇帝中了倭寇的离间计,将抗倭名将夏侯长吟处死,夏侯家只有次子夏侯椴木逃走。从山海关逃到江淮,一路投靠父亲部将,一路遭到拒绝,几乎饿死,在宿阳还差一点被一位世叔出卖。后来辗转逃进天茱山,奄奄一息之际,被当地一名辞官员外沈伯钧的家奴发现。沈伯钧问明身份,将其藏进天茱山——那时候这里还不叫老林子,里面住有十几户土著。自从夏侯椴木藏进来之后,为了防止倭寇奸细和官兵追杀,沈伯钧买断了进山的两条通路,将其损毁,同时将土著悉数迁出,另外安排十家可靠佃农同土著对调。夏侯椴木在老林子娶妻生子,带领十户佃农开荒种田,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沈伯钧住在陆安州,家里开了数十间作坊和商埠,山里的粮食多了,就运销山外。后来开始了酿酒业,不再往山外运送粮食,而是运送美酒。这山中的泉水和山里的粮食酿造的酒,味道醇美甘洌,成为庐州、上海和南京等地达官贵人的奢侈品,同时也是国内许多官家酒厂的勾兑原浆,沈家因此更加旺盛,财源百年不衰。”
“你是说,沈先生是大资产阶级了?”田红叶问眨眼汉子。
彭伊枫瞪了田红叶一眼说“是不是资产阶级不能用钱多少来衡量,关键是看思想。恩格斯也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眨眼汉子说“好,我现在向你们介绍我的身份。我的真名何中亮,在国军苏鲁皖战区,我是沈先生的警卫副官,中共地下党员。跟随沈先生潜入陆安州之后,我一直行走在陆安州、云舒庄园和杜家老楼之间。关于云舒庄园的历史,是听来的,曾经问过沈先生,沈先生说都是传说,未经证实,越传越神。但是有一点他没有否认,夏侯椴木为了感谢沈伯钧的救助之恩,所生二男二女,一半姓夏侯,一半姓沈;沈家从沈伯钧之孙沈杜开始,所生子女,也是一半姓沈,一半姓夏侯,两家子女统一续谱。所以陆安州的沈姓和夏侯姓混为一族,延续几百年之后,已经很难区别后裔了。”
彭伊枫说“我明白了,这是一个很有意味的历史故事。”
田红叶又多嘴多舌地问了一句“那么,我想知道,‘老头子’他到底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
何中亮说“这个我不能回答你,一会儿你们见到沈先生后自然就清楚了。”
田红叶暗中牵了牵彭伊枫的衣袖说“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啊?”
彭伊枫眉头一皱问道“怎么啦?”
田红叶说“万一‘老头子’是国民党,我们也听他指挥?”
彭伊枫怔住了,想了一会儿突然脸色一变,向田红叶喝道“幼稚!”
田红叶再也不吭气了。
太阳西偏的时候,彭伊枫一行进入云舒庄园。一幢高墙大屋耸立在山根之上,房后苍松翠竹掩映,正房雕梁画栋,院落宽大明净,院墙上还爬着丝瓜藤叶,一片生机盎然。
众人置身此处,都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鱼贯进了正房大厅。这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堂屋,所有家具都显得陈旧,但黄亮如金,飞鸟盘龙雕刻极其精美。
可是他们并没有见到“老头子”何中亮说“沈先生正在路上,请大家少安毋躁。”
没过多久,院子里又进来一拨子人,居然是中央军一二五团现任团长严楚汉,还有彭伊枫认识的孟秋。彭伊枫迎着严楚汉,两人几乎同时抬起手臂敬礼,互致问候。田红叶等人这才知道,原来严楚汉也是“老头子”的联络员。
寒暄完毕,刚刚坐定,正在喝茶,何中亮又引进来一个人,刀疤脸,样子不太好看,面目狰狞。在座的不知道这个刀疤脸是个什么身份,都用好奇和疑问的眼光看着他。刀疤脸并不介意,像是见怪不怪,坦然地介绍自己——“各位长官,多有得罪,在下殷绍发,这厢有礼了。”
众人面面相觑——殷绍发?这不是臭名昭彰的土匪头子“新捻王”吗,怎么也到这里来了?田红叶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小手枪。
殷绍发说“各位长官不要惊讶,我殷绍发在沈长官的感召下,如今不做那杀人越货的勾当了。我现在是沈长官麾下的抗日敢死队队长,如果跟松冈联队决战,我打头阵,还要仰仗各位长官关照。”
彭伊枫站起身来,向殷绍发伸出手说“既然同仇敌忾,就不存在关照的问题了,大家都是中国人。”
大约是在下午五点钟左右,门外传来嗒嗒的马蹄声,何中亮表情严肃地说“‘老头子’到了。”彭伊枫和严楚汉等人赶忙起身,立正。
说话间大门处光线一暗,一个颀长的身影大步跨进来,身穿长袍大褂,身后跟着六个人,其中两个穿着“皇协军”军服,四个穿着便衣。
彭伊枫睁大了眼睛,盯着“老头子”因为逆光,看不清楚,擦擦眼睛再看,终于看清楚了,眼睛不禁有些发直。
“老头子”站定,环顾四周,哈哈一笑说“同志哥哎,没想到吧,我们是在一个特殊的地方用这种特殊的方式见面!”
尽管过去七八年了,可是彭伊枫一眼就看出来了,就是他,就是那个打着绑腿,耳朵根子上夹着半截铅笔头,讲课时时而慷慨激越,时而凝重深沉的沈政委啊!那一声“同志哥”唤起多少难忘的记忆啊!
彭伊枫上前一步,敬礼报告:“新四军江淮七支队政治委员彭伊枫向首长报到!”
严楚汉也跨前一步:“天茱山抗日独立旅一二五团团长严楚汉向长官报到!”
众人无不神情凝重,全都立正,举臂敬礼。
“老头子”向彭伊枫和严楚汉挥了挥手说“叫我沈轩辕吧,让我的名字在同志们的中间重见天日吧!”
说这话的时候“老头子”的眼睛湿润了,但他很快就克制了,平静地笑笑说,都坐下“我这个‘老头子’大难不死,又见到了这么多自己的同志,也有点激动。”
殷绍发向前哈了哈腰说“长官,我也来了。”
“老头子”说“看见了。你当然得来,这盘棋上,你的分量也不轻啊。”
二
岩下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处。
光线很暗,像是山洞,又像是那间灶房。但是有一点他清楚,他还活着,而且不是做梦。醒来之后,他已经运用各种手段证实这个问题了。
他终于喝到了热汤,肉汤,鲜美无比,不知道是用什么肉做的,当然他更不知道是从哪里搞到的肉。就是因为有了这肉汤,他发现活着仍然是有必要的,仍然是美好的。
他的身边,是那个农家女孩,似曾相识。女孩喂他热汤,每喝下去一口,他就觉得有一股力量从他的脚底升腾,一直升腾到心口。这力量升腾到一定的程度,他的脑子就开始清醒了。他看见女孩的背后还有年轻人,农民打扮,他们的手里都操着大刀,不像是战刀,好像是杀牛宰羊用的。他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持刀站在这里,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能看出焦灼。
女孩的身上散发着田野的芬芳,真是好闻极了。她半跪在他的身边,湿润的眸子亮晶晶的,目光像是充满了祈祷。她是为他而祈祷吗?为一个鬼子?
岩下终于想起来昨天夜里发生的那件事情。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居然就把荒木冈原杀了。那是“皇军”部队出类拔萃的下士官曹长,是随时就要改变军阶的干部候补生。然而非常简单,他操起菜刀就把他杀了,他的一切从此就结束了。原来死亡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一个再强壮和凶猛的生命,也不过如此,小小的菜刀就能解决问题。
为什么会觉得不可思议呢?认真检讨,对于荒木冈原,实际上他并没有仇恨,他只是恐怖,后来有点厌恶,但是恐怖和厌恶都不是杀人的理由,只有仇恨才是杀人的理由。那么为什么会杀呢?罪魁祸首应该归咎于那把菜刀。是的,是那把菜刀杀了荒木冈原,而不是他岩下,他只不过把手借给了那把菜刀。再往后,他就更明白了一些,其实也不是那把菜刀要杀荒木冈原,而是夹着菜刀的那双赤裸的双脚,菜刀只不过是那双脚的工具而已。
那是一双怎样的脚啊,简直就是动物的蹄子。粗糙,骨节粗大,皮肤皲裂,趾头像蒜头一样。可是,那是个女孩子的脚。自从看到了那双脚,他的心就变了,他觉得有一种东西从心底涌了出来,后来他知道了那种东西叫做怜悯。
女孩真是可怜至极,他再次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女孩是否穿过袜子,甚至是否见过袜子。从那皲裂的脚面上看,她应该没有穿过袜子,甚至没有穿过鞋子或者很少穿过鞋子。这时候他突然替她愤懑起来,她不是有政府吗,她不是有父母吗,连一个女孩的袜子问题都解决不了,这样的政府和父母都在做什么呢?
当然,最想杀死荒木冈原的也不是那双脚,而是那双脚的主人,那个瘦弱的、连袜子都没有穿过的女孩,她有一万条理由杀死荒木冈原。如果不杀死荒木冈原,那么荒木冈原就会强暴她,然后还会杀死她。那样的话,她还是连袜子都没有穿过。一个连袜子都没有穿过的女孩是不应该死的,所以她杀死荒木冈原是正确的。
现在剩下的问题是,是她想杀人,而杀人的却是他,他应该不应该帮助她实现杀人的欲望?他想,如果他和荒木冈原在深山老林里遇上了她,如果他们中间必须有一个人死去,如果这个选择的权力交给了他,那么他会选择谁去死呢?当然应该是荒木冈原。他是那样凶残,那样暴戾,他死了大家就会安静许多,耳朵里再也不会出现他的咆哮了,单凭他的没完没了的咆哮就有理由把他杀掉。
但是紧接着他就反悔了,不应该有这样的念头,因为荒木冈原毕竟是日本人。把荒木冈原杀了之后,他怎么能逃脱呢?他恐怕连丛林都出不去,即便出去了,中国人也不会饶了他。想来想去,他觉得真的到了那样的地步,他还是应该选择让那个女孩去死,他宁肯继续忍受荒木冈原的咆哮和暴风雨般的耳光。
直到这个时候,岩下才有机会细致地打量眼前的女孩。无论怎么说,女孩都不能算漂亮,瘦小的身躯,缺乏营养的肤色,粗大的骨节,干枯的头发,比昨天夜里看起来要丑陋得多,这让岩下有点失望。在他的诸多的后悔里面,女孩不漂亮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他想象他搭救的应该是一个绝代佳人,或风姿绰约,或顾盼生辉。怎么能是这样一个几乎看不出任何美女痕迹的干瘪的动物呢?
昨天夜里,大约是因为灶火的缘故吧,或者是因为对女性过于渴望的缘故,留在他印象中的是一个玫瑰一样鲜艳的女孩,早知道她的头发这样干枯,那时候他会不会接过那把菜刀,是很难确定的。当然,他也不否认,现在他看女孩丑陋,还有一层原因,那就是他的性的要求在减退。
前些日子在深山,他有时会产生非常强烈的渴望,希望能够遇上传说中的仙女,同她们交媾,把自己的激情和种子植入她们的体内,让她们怀上他的孩子,然后她们会牢牢地跟在他的身后。一旦发生战斗,她们会在紧急时刻,张开羽翼,抱着他远走高飞。梦里醒来,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深爱这样的梦,他希望每天夜晚都有这样的梦,在梦里他甚至会勃起和遗精。
自从发生那次事件之后,这样的梦再也没有做过了,而经常做的都是噩梦。是荒木冈原复活了,荒木冈原拿着刀子,要切掉他的生殖器,他和他的生殖器一起逃跑藏匿,后来他从山洞里出来了,他的生殖器却找不到了。有一次在噩梦中惊醒,他悄悄地把手伸进裤裆,果然他的生殖器已经小得不能再小了,就连小便也无法再将它膨胀到过去的状态了,这使他无比惊骇。
当女孩再次喂他肉汤的时候,他感到体内有一种热气在升腾,后来他就坐起来了。他的动作让女孩感到兴奋,女孩兴奋地对那两个年轻的男人说着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懂,但是他知道,女孩是在说他可以坐起来了。
恐惧直到这时候才向他袭来,他不知道他们会把他怎么样,是杀了还是交给抗日武装。这两个结果都是他不能接受的。但是,如果不接受这两种安排,他还有没有更好的结果呢,回到陆安州松冈大佐那里?如果松冈大佐问起荒木冈原怎么办?他不会撒谎,他撒谎是会露馅的,一旦露馅,松冈大佐会把他枪毙一百次。那么第三种结果就是他现在脱离松冈联队,绕道回到日本去。
可是回到日本又能怎么样呢?在新兵集训离开日本本土之前,长官给新兵们放了一部电影,名字叫做清作的妻子,清作是个模范丈夫,夫妻恩爱有加。日俄战争爆发后,丈夫接到了召集令,妻子不愿意忍受离别的痛苦,更担心丈夫的安全,用簪子刺瞎了丈夫的眼睛。后来妻子服刑两年,期满后回乡,引起村民们的反感,常常受到围攻唾骂,丈夫在村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夫妻双双投河自尽。在观看那个电影的时候,同伴中不断有人说,真不要脸,只顾自己而背叛国家。还有人说,像这样没有名誉,真是生不如死。
那些话就像麦芒一样扎在岩下的背上,他感觉那些话就像是对他说的。因为在接到召集令之后,千代叶子也曾经想找个理由让他躲避服役,甚至也提出来用针扎瞎他的一只眼睛。后来他的姐夫知道这件事了,慌慌张张地跑来阻止,说千万不可以这样做,这样做一点用处也没有,反而要连累大家都丧失名誉。现在想想,如果当时他那样做了,那么他和千代叶子的命运跟电影中的清作夫妇又有什么两样呢?老百姓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无法决定怎样生活,无法决定怎样活着,甚至无法决定活到什么时候。唯一令他欣慰的是,有这样的抱怨的,并不是他一个人和一家子。清作的故事都拍摄电影了,说明在日本,还有很多个清作,他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这样一想就减轻了许多自卑感和孤独感。
当然,如果不被杀掉,也不被交给抗日武装,也不回日本,还有第四条路,那就是重新潜进天茱山,当一个野人或者当一个和尚,最好是当和尚。他曾经在老林子看见一个山坡上隐隐约约露出一角建筑,就像寺庙。因为找不到路,无法接近,只是隔山而望。他无法确定,那座寺庙究竟在老林子的哪个位置,也搞不明白,深山古刹,香火从何而来?和尚们以何为生?或许是一座废弃的破庙,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是非常恐怖的。那就意味着他将与毒蛇猛兽为伍,与世隔绝地走向死亡,他是活着还是死去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意义。他想他至少应该有一个伴儿,而且是女人,能够在那里生儿育女自食其力,那也不失为开辟了一个自己的世界。
可是从哪里找女人呢?
岩下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女孩。女孩瘦弱,单薄得像一张纸,还没有发育成熟,胸脯平平的。如果她有丰富的营养,她会不会健壮起来丰满起来,她的胸脯会不会鼓胀起来?会的,应该会的。他的枪里还有子弹,腰间还挂着匕首,他可以狩猎,可以获取肉食,可以让她像动物那样迅速地丰满起来。啊,她的眸子是那样的亮,这是她身上唯一美丽的地方,只要有食物和性的滋润,她会健壮起来的,拥有饱满的rx房和肥硕的臀部,像母羊一样怀孕分娩。也许,也许那就是他最好的归宿
恍恍惚惚中,岩下的心跳加快了,生命的欲望在一点一点地复苏。在没有出路的时候,向往一种美好的出路,便是支撑继续存活的灵丹妙药。然而,他的美梦被嘈杂的声音破坏了。
当太阳的光芒照进洞口的时候,山洞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和呐喊声。他看见又来了许多人,都拿着家伙,有铁锹和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铁制品。凭借岩下铁器厂厂主的经验,他知道那都是农具或者厨具,同时也可以充当武器。他们怒容满面,步履凶猛,向他涌了过来。他霎时就明白了,他们是来清算他的罪行的,他们嘴里呜里哇啦地吼叫,他终于听懂了两个字——鬼子。他们一遍一遍地使用这两个字,从喉咙里发出呼呼噜噜的声音,他们用这两个字代替了他的名字,其中还有人向他大踏步地冲来,高高地扬起了菜刀。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她扑了过去,抱住了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的双腿,苦苦哀求,她在呼喊,她的眼泪和尖细的声音一起在山洞里溅落。他仍然听不懂她的话,她的话里也有“鬼子”两个字,但是他很快就领会出来了,她说他是个好鬼子,是个有良心的鬼子,她在哀求他们,放了他,不要杀他。
那一瞬间,他发现她瘦弱的身体异常美丽。
三
独秀峰下,残阳如血。
殷绍发在前面带路,一行穿着各式军服和五花八门便服的人跟随其后,走过一片阡陌,再过一个独木桥,然后上山,弯腰攀登一段险峻的山路。到了独秀峰山坡上,顿时别有洞天,在山下感到快要沉没的夕阳,似乎重新升起来了。
“老头子”并不老,大约三十三四岁年纪,走起山路,精神抖擞。彭伊枫等人跟在身后,七转八转,很快就出汗了。
山坡上,出现一片黑压压的坟墓,一律黑砖圆顶,青石墓碑。“老头子”走在殷绍发的身后,在第一排墓碑前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说“今天我把各位请到这里来,是想让各位了解我的身份。我知道,你们中间还有一些人对我的来历心存疑惑,那我就先解惑,后授业。”
说到这里“老头子”停顿了一下,观察众人的表情。众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各位请看,左边这一片,是我们沈氏和夏侯氏族的祖坟,我们就不去说他了。右边第一座墓,是我的祖父夏侯鸿渝,戊戌变法的时候他是谭嗣同的亲密战友,戊戌变法失败后在天津被害。我们把他老人家也算在革命队伍的行列,从此也就开了家祖进入公墓的先河。第二个墓是我的伯父沈奋飞,辛亥革命时在武昌战死。后面这三个墓是我两个叔叔和堂兄,都是北伐烈士。再往后,这个墓埋了一个活人,大家请看——”
彭伊枫往前挪动步子,他看清楚了,镌刻在墓碑上的几个隶书大字赫然入目——红军将领沈轩辕文远公之墓。
彭伊枫探询地看着“老头子”脸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问号。
“老头子”微微一笑说“是的,这就是我的墓。那还是在川陕根据地的时候,有一支‘剿共’的国军部队,来自当年从上海抗战撤下来的十九路军,其主要军官均同情革命。为了团结抗战,我的一名助手先期进入该部活动。后来总部决定让我出马,利用我同该部师长蒋廷翰曾经是同学的关系,进行最后的说服工作。为了顺利穿越反动派的防区,组织上给我伪造了国军上校的身份,我的另一个助手乔乔则以国军中尉、蒋廷翰侄女的身份掩护我。我的国军上校身份是假的,但乔乔同蒋廷翰的渊源却是真的。因为她的父亲、我的堂兄和蒋廷翰早年都是北伐军官。后来她的父亲参加了南昌起义,在潮汕战斗中牺牲。在女孩十五岁那年,我的堂兄把她接到云舒庄园,由一家雇农照顾,对外的身份是云舒庄园的丫头,实际上是保护起来让她读书。可是就在我们即将动身的头天夜里,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我的未婚妻、也是一位红军干部,因为误解了我同乔乔的关系,趁乔乔熟睡之际,翻看了乔乔的衣兜,结果发现了两个国民党军官的证件。她报告了保卫局,保卫局不了解真相,把我和乔乔抓起来严刑拷打,后来乔乔逃跑成功,直接向徐向前总指挥报告,总指挥亲自赶到旺苍,下了一道命令,将我就地枪决——这当然是为了缩小影响,蒙蔽保卫局的那几个同志。我是由徐向前总指挥的卫队亲自“枪决”的,事实上我在五天之后就进入国军的那个师了。再后来的情况是,蒋廷翰率领两个团起义,在组建西路军的时候编入董振堂军团,蒋廷翰战死在高台保卫战中。“
墓地前一片静默,晚风吹来,树叶簌簌。有飞鸟在头上盘旋,翅膀上挂着夕阳。
田红叶唏嘘着问“首长,那乔乔呢?”
沈轩辕淡然一笑,带头向前走了几步,越过“红军将领沈轩辕文远公之墓”之后,又出现一座坟墓,墓碑上写着“红军干部乔乔之墓”沈轩辕说“不过这是衣冠冢,乔乔因为流血过多,永远留在了川陕。当时,我的家人不知真相,听说了这件事情,我的另一个堂兄为此还到旺苍寻找我和乔乔的尸骨,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我和乔乔的墓都是衣冠冢。”
彭伊枫说“首长,我认识你,我听你讲过课,徐向前总指挥说你是双刃剑。那时候我就坚信,首长是一位大智大勇的红军领导人,所以后来听到传说,说你叛逃被处决,我总觉得不对劲。”
沈轩辕说“我后来留在国民党军中是事实,斗争需要啊!”沈轩辕环视众人又说“暂时不要称呼我首长,中央军军官不习惯这种称呼,统一称呼我为一号。”
彭伊枫说,冒昧地问一句“一号,后来那位同志呢?”
沈轩辕眺望远处,很长时间才回答“你是说我的那位未婚妻?是啊,要是不出那样一件事情,我完成任务之后,我们就要结婚了。可是,后来蒋廷翰的部队起义成功了,我又奉命进入李宇煌的部队,继续进行抗日组织活动。我曾经利用购买军需物资的机会,多次往返于延安和江淮地区。听说那件事情发生之后,这位同志追悔莫及,离开延安到云岭去了。其实,她并没有做错,作为一个红军干部,告发叛徒完全是应该坚持的原则。只是那时候斗争异常复杂,她哪里能够知道这么深的背景呢?”
“一号,你是说,你原谅了她?”田红叶问。
“姑娘,不是我原谅不原谅她的问题,而是她根本就没有错,这完全是误会造成的。”
“可是可是她在向保卫局报告之前,至少要向你问个清楚啊!”沈轩辕笑了笑说“那就是我的错了。同志你想啊,那时候她已经怀疑上我了,怎么还会向我问清楚呢?所以说,有错,也不是她的错。”
沈轩辕说完,迈动步子,向墓地纵深走去,大约走了二十来步,又出现一座圆顶砖墓,墓碑上写着“抗日烈士国民政府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沈轩辕文远公之墓”沈轩辕回首,环顾众人,脸上露出解嘲似的笑容说“各位同志哥耶,想不到吧?这才是活见鬼呢,看看,我沈轩辕又死了一次。”
何中亮眨巴着眼睛说“一号,这个故事由我来讲如何?”
沈轩辕说“行啊,除了我,也只有你能讲得清楚了。”
何中亮说“要把这个故事讲清楚,还得先看看这个墓。”何中亮一边说,一边往右边带了几步,于是众人又看见了一座和“沈轩辕文远公之墓”相同的圆顶墓,墓碑上写着“抗日烈士国军少校汪寅庚之墓”
何中亮说“陆安州沦陷之前,我和一号仍在李宇煌的部队里,但是由于白副长官一直怀疑一号的身份,暗中调查一号的历史,突然找个借口把一号的副官抓起来了。就在这时候,得到日军提前进攻陆安州的情报,为了加强陆安州的防务以及实施战后牵制战略,李长官任命一号为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和警备司令,并且答应了一号的请求,释放了一号的副官。然后我们分两路进入陆安州。但是白副长官仍然没有放弃对一号的监视,派出谍报人员汪寅庚担任一号的新副官。我们赴任的途中,汪寅庚断续向白副长官报告我们的行踪汪寅庚的行动早为一号察觉,而且由于他所使用的密码早为日寇破译,所以我们的行踪也同时为鬼子掌握——这反而帮了我们的忙。赴任途中,困难重重,紧赶慢赶,到了陆安州境内,遭到鬼子的连续追杀,在小蜀山的苏家埠镇,人员伤亡较重。一号戳穿了汪寅庚的真实面目,汪寅庚终于跟一号讲了实话,并且利用已被鬼子熟知的密码,又给苏鲁皖战区司令部发了一个电报,报告一号阵亡,使日军江淮派遣军和松冈大佐产生了错觉。一号这才利用家族的势力回到陆安州,并且因为鬼子需要恢复工商和征集粮食,一号很快成为松冈大佐的中国朋友,并被推上了‘亲善政府’市长的舞台”
沈轩辕说“同志哥啊,好险啊!知道为什么命令你们‘一个汉奸都不杀’吗?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谁是真汉奸,谁是假汉奸,而你们认为最应该杀掉的汉奸,可能就是你们的同志。现在我们来说说汪寅庚吧,可能彭伊枫同志有印象,他就是我刚进入陆安州之后派到杜家老楼的联络员。去年冬天,他最后一次从杜家老楼出来,返回陆安州的时候,被日军特务跟踪,在战斗中牺牲汪寅庚是白副长官派来监视我的,可是置身于抗日战场,他能深明大义,一切以抗日大局为重,壮烈殉国,彪炳青史”
彭伊枫问“他是不是那个老是咳嗽的皮货商?”
何中亮说“正是,他患有肺炎。有一次你告诉我,你为他寻找了治疗肺炎的特效药蓝茱,但那时候他已经牺牲半个月了。”
彭伊枫的眼泪刷地一下涌出来了,看了看沈轩辕,沈轩辕仰脸向天。彭伊枫说“首长,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沈轩辕说“世界上,没有一种代价会白白付出的。同志哥啊,就是因为有了汪寅庚、殷绍发这样出身不同,但爱国之心相同的中国人,才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念——他的手掌突然并拢,胳膊提在胸前,在眼前向着众人晃动——把拳头攥起来!把拳头攥起来!”
树林一片寂静,只有沈轩辕激昂的声音在回荡——把拳头攥起来,攥起来,攥起来
沈轩辕说“同志哥啊,我到了陆安州之后,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把拳头攥起来——”他张开手掌,一一弯下手指说“新四军江淮七支队,中央军天茱山独立旅,民间抗日武装,‘皇协军’中爱国力量,绿林武装,以及其他隐蔽的、分散在各条战线的抗日力量和陆安州的全体老百姓——”他把拳头举在空中,伸张五指,再慢慢地收拢,聚集。他的胳膊在空中抖动,突然静止。他仰起头来,目光投向天幕,静止如一尊雕像。晚霞在西方的天穹下轰轰烈烈地燃烧着,他的身躯像是被镀了一层金,熠熠生辉。良久,他才放下拳头,神情刚毅、目光如电,平静地说“该清楚的都清楚了。现在,我要向你们宣布命令了。”
所有的腰杆都在那一刹那挺直了。
沈轩辕说“鉴于天茱山敌我力量对比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与日军松冈联队决战的时机基本成熟,新四军叶挺军长和苏鲁皖战区李宇煌司令长官联署命令,为迟滞敌人进攻长沙的行动,摧毁敌江淮粮草基地,成立‘陆安州抗日统战指挥部’。组成人员如下,沈轩辕、霍英山、彭伊枫、唐春秋、严楚汉、黄金年、罗本先。沈轩辕为决战总指挥,第一代理人为彭伊枫,第二代理人为唐春秋。一旦发生不测,我新四军、中央军、民间武装以及‘皇协军’中的抗日骨干,应严格按照上述指挥体系接受命令,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请彭伊枫同志和严楚汉同志分别向霍英山和唐春秋传达,确保天茱山国共两军高度集中。”
彭伊枫和严楚汉同时立正“是!”大家这才知道,跟随沈轩辕来的那几个人中,还有陆安州地下党工委副书记罗本先和打进日军“亲善团”的黄金年。在决战之前,指挥部没有展开期间,仍由何中亮和殷绍发担任联络员。
四
那声音传得很远,像是隆隆的战鼓,振荡着王凌霄的耳膜。王凌霄不会再怀疑了,是他,千真万确是他,他又回到了这片土地,正在编织一个巨大的战争之网,随时凌空撒下。
昨天晚上,田红叶很晚才回到宿舍,睡不着觉,老是翻身。那时候王凌霄就知道了,一定是有大行动了。作为一个过来人,她当然能揣摩出田红叶的兴奋,田红叶暗暗恋着她的领导人,只要是同彭伊枫一起执行任务,这个丫头的亢奋就难以抑制。这种感觉她体会过,她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是怎么回事,坚定,勇敢,倔犟,敏感,有时候还有一点愚蠢。
清早起床,田红叶的眼睛是红的,脸蛋也是红的。田红叶对她说“凌霄姐,我要出去一下了。”
她看着田红叶的装束,小媳妇模样,脸上好像还搽了一点胭脂,那是演戏用的,平时绝对禁止使用,因为金贵。她问“出山吗?”田红叶说“可能吧,也许是到陶老庄去,抓县大队扩军工作。”
“哦,”王凌霄哦了一声就不再问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们打着扩军或者演出的旗号,秘密出山。按说,她是机要干部,而且还是抗敌剧社的骨干,像上次到“皇协军”二团搞策反演出,完全是她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可是却没有让她去。是否真的像彭伊枫解释的那样,是担心她身体不适,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她不太能吃苦是不错,可是从川陕根据地到天茱山,她还是没有少吃苦,饥饿,寒冷,急行军的疲劳,没有水洗澡的难受,还是挺过来了嘛。可是为什么老是以这个理由让她留守呢?她虽然是老革命,今年不过二十八岁,比田红叶大五岁而已,并没有老到了行动不便的程度。
其实她的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们不信任她,他们只在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信任她,但凡涉及绝密行动,他们就尽量避免她参加。
田红叶跟着彭伊枫等人出发的时候,她躲在宿舍里没有露面,但是等他们走了之后,她情不自禁地走出杜家老楼,登上了西边的岗子上,眺望天茱山深处。这里离天茱山主峰白云尖不远了,白云尖山下,氤氲缭绕,紫雾升腾,云海绵绵无限。
她一直以为,云舒庄园应该就在那片云海的下面,应该离天茱山主峰不远。记得有一天按照他的吩咐,乔乔曾经带她去看过一个神秘的地方。上午也是云层浓重,遮天蔽日,但是到了下午,晴空万里,她就看见了一个令她永生难忘的奇迹。
现在想想,大致应该是在独秀峰的南边,乔乔带她骑马走了半个小时左右,离独秀峰应该有二十里路吧,登上一个山坡,目力所及的是天穹下一溜黛色的山脊。骑马七转八绕,倏然拐过一个山根,几乎就在瞬间,一种异常的感觉扑面而来,好像是从芸芸众生闯进了了另一番天地。回首去看刚刚走过的山根路口,竟疑惑那是两重境界的门户。那个地方真是神奇极了。
后来就出现了更神奇的事情。
走到一片山崖下面,乔乔突然说“凌霄姐,看,像不像一本书?”
她仰首凝眸细看,那一层层薄而规则的石板,叠放有序,真的像古色古香的线装书。乔乔说“这是沈先生从小读书的地方,沈先生给这里取名叠卷崖。”
心中有了书,眼睛里便全是书了,一边走,一边环视四周山壁石板,皆如书牍,且形状各异,有的掀开一角,有的半掩半合,有的参差摞放,不一而足。她一边惊讶,一边听乔乔如数家珍:阅卷崖、掩卷崖、读卷崖数崖之中,巨石之上,半隐半掩红亭一角。乔乔指点道“那就是文昌阁了。沈先生说,以后革命成功了,他就回到这里来读书,把天下的书至少读一半,做个皓首穷经的读书人。”
她笑笑说“你们沈先生的野心可真大啊,天下的书堆起来,恐怕比天茱山还要高呢,读得一半,那还了得啊!”那段路程曲径通幽,别有洞天。一路不见人烟,但见竹林苍翠,茶树簇拥,桂花点点。乔乔带她在一个名叫三潭的地方小憩,说晌午的饭就在那里吃,那里有三家农户,也是云舒庄园的佃农,并且负责看守东石笋。中午果然就在一农户家用饭,几间石墙瓦舍,立在路边,古朴得很有沧桑感。桌上一坛米酒,桌下一条老狗,桌边几个小妞,中午一顿农家饭菜,幸福得一塌糊涂,简直有点像镜花缘里描写的情景。她从农户那殷实的生活和愉快的表情上能够看出来,他们对于沈先生和沈氏家族是忠心耿耿的,是死心塌地的。
饭后喝山野水,品山野茶,又是心旷神怡。乔乔说,这里的水源特别充沛,十八道河流终年流水不息,河水清澈无污染。水都是从附近千丈岩、龙井湾等处花岗岩岩缝沁出来的,在地面汇流成河,任意掬起一捧,都是清冽甘甜。
她相信乔乔的话,用那里的开水沏茶——直到几年之后王凌霄仍然在怀念那种叫做铁桂兰的野茶,那是天茱山腹地大华山上特有的珍品,在那个年代为沈氏家族专用——嫩芽绽放,气若兰馨,进入口中,如浴五脏,神清气爽。
那一路上,天真活泼的乔乔给了她一个又一个惊喜。最后的一个惊喜便是东石笋。何止是惊喜啊,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饭后茶毕,向东石笋进发。又是拐了两个弯子,只觉得眼前骤然一亮,不远处出现了一座璀璨的宫殿——王凌霄以为看错了,手搭凉棚细看,一点儿也没有错。在一座山冈的下面,在嶙峋的乱石之间,在毛竹和树木的簇拥之中,挺立着一根高大的、浑身闪烁晶莹之光的不明物体,大约有十余丈高,最粗的根部,直径达到四丈有余,就像一幢闪闪发光的大厦。
乔乔介绍道“这个石笋通体都是水晶。沈先生说过,沈氏家族在明末之所以买下这片山林,并且把主要路口都损毁了,形成一个封闭的世界,除了掩藏一个人,还有很大原因是为了这个石笋。在清朝乾隆年间沈家曾经想把石笋的事情禀报朝廷,但被江淮巡抚劝阻了,没过多久清朝就败落了。沈先生说,幸亏没有交出去,清末老佛爷能把买军舰的钱弄去建花园,要是把这个石笋交出去,那还不得派兵来挖了卖钱去啊!所以这个石笋绝不能暴露,尤其是鬼子打进中国之后,更要严加防守,要等到革命成功,真正建立了人民当家作主的民主政权,才能把石笋交出去。”
站在那石笋下,王凌霄百感交集,对于他和他的沈氏家族,又多了一分敬仰和爱慕。他们就像这根高耸的水晶“擎天柱”不知经历多少风雨,屹立在这深山老林,翘首蓝天,观世态之变化,历岁月之沧桑。徜徉在这山下,足迹所到之处,居然是水晶铺路。随手捡起一块,玲珑剔透,熠熠闪光。在这深山幽水之间,有此鬼斧神工的造化,的确是大自然的一个奇迹。
乔乔说“沈先生一再跟我们讲,就凭这个石笋,我们也要把鬼子打出去,日本鬼子的贪婪欲望是永远也不会满足的。我们的国家,物华天宝,遍地财富,绝不能让鬼子随意掠夺蹂躏。”
她相信乔乔的话,更相信他的话。他似乎天生就是一个忧国忧民的人,他对于国家和百姓的责任感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她记得在川陕根据地的时候,有一次他跟她谈起了创办学校的事情,她说“我总算给你想好了一个绰号。”他问她是什么绰号,她一本正经地说“救世主。”他起先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说“好啊,如果我们中国人都是救世主,那天下就太平了。”她说“才不是呢,如果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救世主,那这个世界就会乱套,也许军阀混战就是这个原因引起的。”
他听了这话,还真的把表情严肃起来了,想了一会儿才说“嗯,你说的有道理,我们大家都不能争当救世主。但是我们可以争着为国家和老百姓做一点事情,实实在在的事情,做一点算一点。”
她想她在那个时候的确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确是被嫉妒蒙蔽了双眼,这样一个有见识、有思想的人,怎么会在一夜之间成为革命的叛徒,成为革命的对立面呢?没有依据啊!就像他经常说的,任何一个人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应该是有目的的,一个人不可能毫无目的地去做事。那么,他叛逃的目的是什么呢?金钱?他不缺,他的家族富甲江淮,而且很多钱都花在红军的身上了。美女?他不缺,他的身边美女如云,但是他却视若无睹。地位?他不缺,他的祖父曾经弃江淮提督一职如敝屣,他本人也毅然拒绝了军阀任命的江淮省教育厅长职务。他不只一次地说,未必做官,必定做事。难道他放弃了那么多的优势来当红军,仅仅是为了叛逃?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不符合逻辑。那时候如果不是被爱情搅乱了心窍,稍微动动脑筋,先去向他问个明白,后面的悲剧就绝不会发生。
现在,她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他的身姿,他的声音,他仰起的下巴,他攥起的拳头,都在陆安州的上空散发着他的气息。只要他出现在陆安州,松冈联队的末日就到了。
然而,让她深感痛苦的是,他们居然不相信她。他们一定是到云舒庄园去了,一定是去接受他的指令去了。本来最应该站在他身边的她,却在此时被抛弃了。
五
月明星稀,万籁无声。
沈轩辕在前,彭伊枫在后,沿着云舒庄园南边的大道往前走,何中亮牵了两匹马跟在后面慢慢地溜达。
沈轩辕边走边说“彭伊枫同志,这次回到杜家老楼,你们要做几件事情。一是要加强城市攻防战斗和阵地战训练,尤其是提高与友军协调作战能力;第二个是要筹集战争物资,建立弹药、粮食和医疗保障运输体系。我们虽然很困难,但是我军一向主张不打无准备之仗,我还要加一句,尽量不打穷仗。过去在川陕根据地,我的部队就比别的部队吃得好穿得好,我本人经常回到江淮弄物资。没想到经常回来露面,给这次潜伏创造了条件,不仅日本人,就连陆安州工商界对我的返乡都没有太多的怀疑。打仗靠兵,要让兵吃饱。他能不能吃苦是他的事,能不能少让他吃苦是指挥员的事情,在这个问题上要多动脑筋。”
彭伊枫说“自从我们得到皮货商,也就是汪寅庚送来的第一份指令,我就感到亲切。首长制订的陆安州抗战谋略,既体现了实实在在的作风,也非常切近实际情况,针对性强,目的性强,可行性强。”
沈轩辕说“大战在即,要加强思想政治工作,激发全体官兵爱国热情。利用报告会、声讨会和文艺演出等方式,将全民抗战的士气激励到最佳状态。你们那个抗敌剧社,在陆安州名气很大,有两个节目家喻户晓,一个是一条腿,一个是汉奸的下场,连松冈都很恼火。我们的基层官兵文化程度不高,大道理讲起来用处不大,但是你通过演戏的方式向他灌输朴素的道理,一点就通,一触即发。”
彭伊枫说“谢谢首长的肯定。”
沈轩辕说“现在看来,瓦解伪军和孤立日军的工作,是比较理想的,但是我最担心的是我们内部出问题。你们七支队将要成为决战松冈联队的主力部队,领导层要团结。有些同志对国共联合抗战有抵触情绪,这很正常。我要提醒你的是,只要不妨碍抗战大局,就不要太较真了。要允许我们的同志有一个认识过程,同时我们对于中央军也确实不能过于轻信,这就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事情。唐春秋是个爱国军人,但是并不等于他那个独立旅都是爱国的,据我所知,至少有一个团的兵力还直接控制在侯先觉的手里。我名义上是国民政府苏鲁皖战区任命的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统领陆安州地区所有抗日武装,但是在国民党那边,这是空的。侯先觉对李宇煌向来是阳奉阴违的。独立旅是侯先觉的部队,不是李宇煌的部队,关键的时候他们跟谁走,唐春秋会不会动摇,内部会不会掣肘,侯先觉会不会阻挠,唐春秋有没有对付阻挠的办法,等等,都要细致考虑。指挥这支部队,光靠职务不行,还得做很细的工作。我打算在近期到船儿冲去一趟,摸摸他们的底。”
彭伊枫说“首长在船儿冲出面太危险了,我提两个办法,一是由我出面,反复同唐春秋协调,把行动计划敲定。二是首长到杜家老楼,把独立旅主要军官请来。首长人在虎穴,太暴露了有危险。”
沈轩辕说“这两个想法都有道理,但是都有缺憾,可能的话我还是想亲自看看独立旅的部队。”
彭伊枫说“这件事情即便要做,也只能在战役发起之前,不能太早了。”
沈轩辕说“这个是自然的。我常常想,我们这个民族,太多灾多难了,也的确有太多的东西值得反省。一个国家没有好的政府和好的制度,就只能是一盘散沙任人宰割。我为什么老是强调仗要算着打呢,就是希望你们在算账中算出我们的优势和劣势。优势是人多,对鬼子一千比一;劣势是不团结,如果一千个人一千条心,连一个人都不如。”
彭伊枫说“是这样的,团结才有力量。”
沈轩辕说“可是靠谁来团结呢?应该是政府啊,应该是制度啊。可是我们的政府实在是愧对于国家。自从晚清以来,一个腐败朝廷夜郎自大闭关锁国,只顾自己骄奢淫逸,国防军队搞得一塌糊涂。到了辛亥革命,好不容易打倒了清政府,本来应该好好地搞搞国防建立一支像样的军队了,可是军阀又起来了,争权夺利,尔虞我诈,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打来打去,老百姓越来越穷,军队装备越来越差,战术越来越乱,人心越来越散!日本鬼子这些年在干什么?明治维新之后,一直琢磨要灭掉中国。田中奏折说得明白,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而且吹牛日本是世界第三强国,是亚洲的旗帜,要脱亚入欧。更有甚者,说日本是世界中心,八竑大宇,天下是以日本为中心的天下。他们这一套欺骗性很大,所以打起仗来士兵舍生忘死。我们作为共产党人就要用我们的信仰来武装部队,揭露日寇的谎言,激励战斗意志,用人民战争打败日本法西斯。”
彭伊枫说“还有,就是他们的武器装备先进。确实威力大。”
沈轩辕说“我们是唯物主义者,首先不把武器看成是决定胜负的决定因素,其次也不能不看到武器对于战争胜负至关重要的决定作用。当年八国联军打进中国的时候,义和团的脸上涂着猪血,身上画着符咒,嘴里喊着神鬼附身刀枪不入,结果一排排倒在血泊之中,即可悲又可哀,还可怜。所以说,人民战争不等于人海战术,我们的士兵不怕死不等于让他们去送死。还是要实事求是,力所能及地改变我们的作战条件。”
彭伊枫说“我们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我还就这个问题同唐春秋切磋过,要把兵当人,不能当牲口。”
沈轩辕说“这话说得好!军阀也好,国民党也好,兵役制度本身就有问题,拿绳子捆人来当兵,那他能给你好好打仗吗?还克扣军饷,大鱼吃小鱼,这些都是严重削弱战斗力的。加强官兵团结,官兵一致是我军的传统,是有必要给唐春秋灌输灌输。”
彭伊枫说“老唐这个人还是个明白人,他对我们的官兵一致、经济民主都很感兴趣。他是希望我们在治军管理上帮他一把,但又怕我们搞赤化宣传。”
沈轩辕说“对我们自己的部队也好,对国民党的部队也好,激发爱国之心、开展抗日教育是长期的,也是需要持之以恒潜移默化的。不能着急,也不能用力过猛。但是可以经常去演节目,通过演节目看节目,加强两支部队相互之间的了解,增进同情和友谊。”
彭伊枫说“我明白了,回去后要加强这方面的工作。”
沈轩辕说“我让殷绍发给你们准备了一百条新式步枪和十挺机关枪,这也是我当汉奸市长以来,鬼子给我的钱和我利用汉奸职权搜刮的钱买的。松冈怀疑我在南方买车床办工厂,他哪里知道,我根本就等不及买车床办工厂,我拿着这几万大洋就直接买枪去了。”
彭伊枫说“谢谢首长,我们一定要把这些武器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沈轩辕说“另外还有一批电台,我准备在决战前突然启动,一是用于作战指挥,二是大搞心理干扰和迷魂阵,把松冈的阵脚搞乱。万一我遭遇不测,何中亮会把方案交到你手上。”
彭伊枫说“首长,我们一定要保护您的安全。”
沈轩辕说“战争是科学,应该有科学的程序,我今天实际上是向你做政治遗嘱的。我们必须这么做。”
彭伊枫无语。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独秀峰下,彭伊枫说“首长在虎穴里活动已久,恐怕已经引起怀疑了。”
沈轩辕说“岂止怀疑,已经反复调查了。松冈这个人,疑心太重——当然这也是正常的。换我,在别人的国家利用别人,那我一个也不会相信。正是他的疑心被我利用了,我公开地发表抗日议论,他反而对我半信半疑。”
彭伊枫说“我们渴望决战那天早日到来,这样我们就可以在首长的直接指挥之下了。”
沈轩辕说“快了。但是,有些方面,还需要更成熟一些。罗本先他们搞的民抗运动很有起色,黄金年在敌人内部的策反工作也有了一些进展。再有就是‘皇协军’的工作,势头很好。如果去年秋天陆安州能够有这样的局势,鬼子他根本进不了陆安州。吸取教训,寻找出路,慢慢来吧,总会成熟的。”
彭伊枫说“首长的这步棋太厉害了,全面发动,全面渗透,全面利用,真的把陆安州方方面面的力量都用起来,这是一个大战略。”
沈轩辕说“是敌人逼迫我们醒悟过来,要把拳头攥起来。今天我公布的‘统战指挥部’,还有一个成员暂时不宜公开身份。但是作为我的代理人,我应该把这个绝密跟你交底,他是方索瓦同志。”
彭伊枫吃了一惊说“谁,您是说方索瓦?那可是臭名昭彰的大汉奸啊!”沈轩辕深沉地说“大奸者大雄啊!方索瓦是一位难得的军事天才,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取得日军的信任。在瓦解伪军、孤立日军这个战场上,他才是主角。”
彭伊枫愣了半天,突然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失声叫道“一号,我明白了。你的那位被苏鲁皖战区长官部抓起来的副官就是方索瓦?”
沈轩辕说“是的,就是那个被你们三方密集火网狙击的方索瓦。知道他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月亮岭吗?就是往云舒庄园送那十挺机关枪和电台,才借故绕道的。好在他命不该绝,这才保证我们的计划没有功亏一篑。不过我们也因误会而牺牲了几位同志,他们死得非常可惜。他们也是为抗日牺牲的,他们都是烈士。”
说到这里沈轩辕神情甚是沉重。沉默片刻,一声夜鸟的枭叫,划破夜空,山林显得更加寂静、空阔沈轩辕加重语气说“战争是残酷的,有时是不以人的意志转移的。今后还要强调一下要严格执行命令,才能保证全局胜利。”
彭伊枫说“是!现在想想真是后怕,那次我去江北了,不在家,回来后听说,心里隐隐有点不安,没有严格执行一个不杀的指示。后来想想,方索瓦是铁杆汉奸,杀就杀吧。没想到差点毁了全局,教训是深刻的。不过我们哪里想到方索瓦同志隐藏得这么深!”
沈轩辕为了冲淡沉重的气氛,笑笑说“高手下棋,走一步看十步,隐藏得不深行吗?不过方索瓦同志对于那次受到狙击感到高兴,他听说是‘皇协军’部分官兵同七支队和独立旅一起干的,更高兴,说从这次行动看出来了,陆安州的抗日武装正在形成一个整体,就算死了也是值得的。当然这是他自己的说法,我们可不能让他死。现在我们手里还有一张王牌,这张王牌也攥在方索瓦的手里,就是松冈软禁在桃花坞的‘皇协军’眷属。下一步,我们要利用这张王牌,先让松冈进一步打消对‘皇协军’的监控,然后促使‘皇协军’一举反正,从而为决战胜利争取决定性的力量。方索瓦同志已经有了方案,但是需要外围部队配合。我原来准备让殷绍发的敢死队做这件事情,但是他的土匪身份不妥——我是说不足以引起松冈的重视,达不到预期的效果,所以,还是要你们来做。怎么做,每一步我都会派人通知你们。”
彭伊枫说“明白了。”
沈轩辕说“我这次是利用到桃花坞吊唁方蕴初的机会,由方索瓦同志掩护才得以脱身出来的,天亮之前必须赶回陆安州。同志们都休息了,我就不打招呼了。这是我自离开川陕根据地之后,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自己的同志,第一次和这么多自己的同志在一起,我是多么不想离开你们啊!可是,我们只能这样了。同志哥,后会有期啊!”彭伊枫原地站立,突然感觉眼睛湿润了,向沈轩辕敬了一个礼说“一号,请多保重!”
沈轩辕接过何中亮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向彭伊枫挥了挥手说“同志哥啊,让我们在决战之日相逢吧!”
六
松冈大佐的收网计划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是逮捕“皇协军”和“皇协职员”下层可疑分子;第二是集中控制“皇协军”和“亲善政府”的要员,让他们内部惶然,自我暴露;第三是着手调查夏侯舒城、王月凤以及“亲善政府”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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