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干上的褐色斑痕,皱褶,全是井然有序,流淌着舒畅的线条。树冠,可真是大啊!垂垂挂挂着,那绿,又是一种,带些蓝的,莹绿。公公的黑布衫裤,袖是齐肘的,裤管则齐膝,已经洗出了的布筋,这会儿也丝丝可见。公公手里捏了一把葱绿的香椿芽,用根麦草系起来,举着。脚在藤蔓里拔出来,放下去,拔出来,放下去。这一切都是如画的,秧宝宝自己也成了画中人。
草丛里的小虫子活跃起来,咬着秧宝宝裸在裙子下面的腿。不是大口大口地咬,只是小小地叮一口,秧宝宝便用手掸一下,再掸一下。池子里的水面上也有些小虫子,绿色的,还有些飞虫。后园里不知不觉换了朝代,是小虫子的朝代。它们全都出笼了,唱着嗡嗡的歌。在平斜的光线里,它们细小的身躯看得清清楚楚,都带着一点亮,像花的蕊一样,在半空中开放。院墙外连的水杉,叶子成了均匀的暗绿,衬在小虫子的底上,然后,逐渐地,小虫子回复进颜色里去,结束了它的王朝。现在,这一个薄暗的绿色调和了一切,所有的块面,颜色,声音,动态,都变成简练的,单色的线条,平伏在铜绿的画面上,定格了。后园安静下来。
太阳完全走到新街的背面去了,走过深娄,再要向西边的地平线低下去了,可余光也足够铺陈到地面上。天空由于光,云层和气体的折射,反而变得鲜丽。它略微低垂地笼罩着新街,老街,新桥,旧桥,桥下的水,旧屋的黑瓦,新楼的水泥板,还有豪宅的琉璃顶,这个小镇子的所有景观。虽然是不协调,也还是杂乱,但因被收拢在绚烂的天穹之下,看上去,终是一体的,甚至,唇齿相依。
秧宝宝手里握着一把鲜嫩的香棒芽,急急地向东走着。这是镇上人流最拥护的时刻,桥上,街上,都是人,往各自的方向去。外乡人都出笼了。趿了鞋,敞了衣襟,悠闲地逛荡着的,就是他们,不当班的那一批。在溽热的工棚里挨过一个下午,这会儿出来凉快了。镇子里变得喧哗。秧宝宝穿过熙攘的街心,耳朵里不是喧声,而是公公方才念的歌谣。公公念的是:状元岙有个曹阿狗,田种九亩九分九厘九毫九丝九;爹杀猪吊酒,娘上绷落绣;买得个娄,上种红菱下种藕,田塍沿里下毛豆,河勘边里种杨柳公公今天很高兴,因为秧宝宝帮了他,就念歌谣犒劳秧宝宝。公公念得很好,起句是和平时的讲白话一样,没有节奏,其实是散板。第二句就更加散了,为了念清这个绕口的数目,公公格外地慢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终于吐光这六个“九”及六个计量单位。后面两句更找不着板眼了,比白话还白话。然后,接下来“买得个娄”四个字一出,拍子一转,变成了数板,公公嘎哑的因为耳朵听不见又格外放大的声音,便成了走了腔的嗓音,在这明快的节拍里,奇怪地亢奋着。秧宝宝有点害怕,没听完就跑了出来。可这会儿,耳朵里全是公公的歌谣了。她的脚都好像是踩着那歌谣的拍点,人群也依着这拍点向后退,向后退。
秧宝宝推门进去,这时候,家中竟很安静,客堂里只小毛一个人,看电视里的卡通片。人,好像都集中到那边房间城去了。秧宝宝走进厨房,将香椿芽放在砧板上,再把空了的菜盒,饭盒,水瓶,放下来,就出来走进到阳台,向西边走去。西屋的门里正走出人来,陆国块走在前边,她男人亮亮竟也在家,走在略后的旁边,手里提一个网袋,装了脸盆,热水瓶。闪闪走在更后边,手里也拿了东西。李老师走在最后边,顾老师在门口就站住了脚,目送着。陆国慎走到秧宝宝跟前,笑着说:再会,秧宝。秧宝宝想问,陆国慎你要去哪里?可因为这些天都是不与她说话的,就不好开口。闪闪催促快走,快走。就将陆国慎催走了。秧宝宝惶然地站在阳台上,天空沉暗下来,褪成了灰蓝。
陆国慎住医院保胎去了。怀胎三个月见红,本地叫做三月红,最危险了,所以即刻送去柯桥医院。家中的气氛难免有些紧张。到了第五天,亮亮回来说,好些了,虽然松口气,但因家中少了个人,终还是沉闷的。
秧宝宝一直是惶然的。她依稀觉得,那日为梳头的事,她踢着了陆国慎,会不会是把她肚子里的毛头踢坏了?原来是她不和李老师家的人说话,这时,她去以为,是李老师家的人不和她说话了。闪闪进门出门,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有一回,小毛无意往她背上贴了一下,就被闪闪拉过去,说:当心骂你!亮亮本来就和她不多?嗦的,现在就更看不到她了。小季是个老实人,又生得面善,不笑也带三分喜气,如今看见闪闪虎着脸,也跟着虎起脸。李老师很大席,照常问秧宝宝的功课,陆国慎替秧宝宝做的一套:装菜,装米,装水,李老师此时了接了过去。可那是在敷衍她呢!当她夏静颖识不出来?
怕你们!秧宝宝在心里说。日子依然往下过着,秧宝宝一早出门,叫了楼下的蒋芽儿一同去学校,下了学要逛到天擦黑才回去。反正作业写好了,李老师就挑不她的错。蒋芽儿真是一种动物,有着锐利的眼睛,快捷的手脚,灵敏的嗅觉。她每天都能在这镇子上发现新鲜的事物,这个小小的镇子就成了一个无底的宝藏。有一回,她带了秧宝宝穿过老街,真诚入与水道交错的巷道,漫无边际地走着,一边亢奋地说着话。下午的寂静的小巷子里,她的聒噪起着回声,然后又消攻在桥下静滞的水面。她们在巷子里穿进穿出,慢悠悠地走过石桥,水面上便映出她们的倒影。她们一会儿并排走,一会儿又前后追逐。就这么,忽然间来一片河岸。这是一个弯道,所以,水面较为开阔,岸边种植着一些芦苇,芦苇间开着一球一球棉絮似的白绒花,一种野生的植物,人们叫它萝卜花。河岸的坡地覆着青草,青草上停放了一座房顶木架,就像一艘大船。几个女人围着,替它上漆。是一种格外鲜艳的黄漆,衬托着青草,白萝卜花,灰绿的河面,河对面,远处的黛色的会稽山,两个孩子一下子怔住了。她们停止了疯闹,悄悄地走近去,她们不懂她的意思,怔着。女人没得到回答,微笑着复又回过头去。她们有些怯生了,站住脚,再不敢往前去。那几个女人,有年老的,有年轻的,还有一个小孩子,也拿了一把小刷子,在大人肋下钻来钻去,给木掾与横架的接缝处填着黄漆。她们并不交谈,很安静地做着活。阳光从河面上斜过去,河水显得清澈,甚至有了薄薄一层粼光。女人们的脸都显得安详与和善。木架上漆过黄漆的部分就像罩上了阳光,未漆到的部分则像罩在阴地里。
终于又凑上前去,不是说过,蒋芽包是一个特别的小孩子吗?她走上前,悄声喊方才问她们话的女人,她喊她:姐妹!姐妹回过头来,笑容更加和善了:做什么?这是什么?蒋芽儿点点她们手里的活,问。姐妹告诉她,这是在盖一座教堂,兄弟姐妹们集资二十万,其中一万,去萧山请了一个设计师画的图样。那姐妹并不嫌她们是小孩子,很耐心地向她们解释。又告诉她们,那里原先就有一有座教堂,她朝身后地方指了一下,大约有一百年了,破败得不成样子,对上帝很不敬的,这次,终于下决心推倒重新翻盖。教堂造好了,他们就要去萧山请牧师来布道,到时候,两位小妹妹,也来听啊!顺着她的指点,蒋芽儿和秧宝宝离开河岸,向南走了一百米,一片旧平盲文中间,果然有一个工地。石头墙基打好了,红砖砌到齐腰处。工人们正歇息,坐在砖石堆上吃面。一个临时搭的灶屋里,两个女人在灶上忙着,大锅里蒸腾出热气,遮住了她们的面容。
这是一桩奇遇。过后,她们想再去找那座施工中的教堂,看看它是否完工,完工了又是什么样子,可就是绕不到那里去。而在寻找它的路上,又会有新的奇遇,吸引了她们的注意。
有一次,她们走过镇北角的一领水泥桥。桥当中放了一把竹躺椅,椅上坐了一个老公公,摇着一把蒲扇,很热情和她们打招呼,要她们留在桥上玩玩。她们说还要到别处去,老公公就说:玩一会儿再去,玩一会儿再去。她们只得站在老公公身边,听他说话。他告诉她们,他是桥头那片国营织绸厂的,现在织绸厂倒闭,人跑光了,设备卖掉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让他在这里看门。果然,桥头是一排破旧的车间仓房,窗户上钉了生锈的铁条,又罩上了蜘蛛网。厂房的石灰外墙上,红漆写着标语,有年头了,风吹雨淋,但因为油漆厚,字又写得大,还可看出形迹:“抓革命,促生产”“深挖洞,广积粮”三字经样的文字。其中也夹着一些新写上去的字,多是用黑墨汁写的,一条是“绍兴正宗吹打道士,呼机”又一条是“连村乐队,越剧清唱,手机“。沿了石灰墙看过去,有几扇木门,门上订着白漆红字的木牌,写着:供应科,财务科的字样。门关着,贴了封条。门窗上的雨檐,都垮了下来,车间顶上铺着油毛毡,一片片披挂下来。车间后边的锅炉房上,立着的烟囱,断了一截,有麻雀从里面飞出来。桥下的水也是静止不动,积了污垢,厚起来了。桥的那一头,是人家的后墙。院子筑在一个高台上,墙就格外的高耸,挡住了西去的日头,将水泥桥罩在阴凉的影地里。这里,就有了一股森然的气氛。喧哗的华舍镇里,竟然还有这样冷清的地方,真是不可思议。老公公讲完一个段落,起身下桥到门房里搬椅子给她们坐。当他提了两把竹椅出来的时候,桥上已没了两个孩子的踪影。
她们手拉手飞快地返身下了桥,绕过高台上的院子,跑了。空气重新变得燥热,太阳还很高呢!耳边涌进起伏的人声,还有店铺里高音喇叭播放的歌曲。
又有一次,她们来一个巷口,口上有一间铺子里,箍桶匠正箍桶,箍一个量米升。箍着,箍着,那人忽然抬起头对着秧宝宝说:我认得你,你是沈娄夏介民的囡!
还有一次,她们又来镇东边的那座茅草顶的木廊桥,就是蒋芽儿的妈妈去唱菩萨戏登船的娄头。但这一次,她们没有过桥,而是在桥这头的山墙下边。山墙下栽了几株桃树,花期已过,叶子也凋零了些,余下枝杈细细的,生着些硬扎扎的节,纷乱地伸着,有点三月雾雨的情景。枝杈间,山墙上的一扇窗内,忽然呈现出一个女人的脸,十分的娇好。两个孩子不觉一惊,那脸便笑了一笑,翩然而去。窗户里仍是黑洞洞的。
这个镇子,奇怪的事物真是多得不得了。看上去没什么,可是一会儿却冒出一个,一会儿又冒出一个。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什么人撒下的奇妙的种子,到时候就露头,发芽,长成了。每天近晚的时候,天空铺开了红,紫,蓝,灰的云彩,这两个孩子便带着满足和疲惫的神色往回走。路边的小炒已经开张,那间卖冷饮,日用杂货,又兼带出租书刊录像带的小店,将电视机移到柜台上,面向街,开始播放本地新闻了。她们心里灌满了新奇的经历,对寻常的景象视而不见。天长了,她们的漫游也延长了,经历更丰富了。
这一日,她们正往回走,忽然听有人叫她们。站定了,四下里找一周,见路南边树底下,小炒铺前,一张矮方桌边,有一个人向她们招手。她们疑惑地走过去,才看见,那人是黄久香。
依然是一双夹趾的木拖鞋,夹趾带是鲜红的绸带。她也还是不太说话,只是听那几个江西人说,有时候转过脸向两边两个丫头笑一笑,牙齿便闪出贝壳般润泽的光亮。她将铅桶交接班在身边,过一会儿拎出一瓶啤酒出来,试试冰不冰。试了几次,觉得可以了,便一瓶一瓶放到桌上。旁边立即有手伸过来,抢了瓶去,也不用开瓶器,往桌沿上一磕,瓶盖就飞了出去。还有一个,连桌沿也不碰,而是直接用牙齿一咬,咬开了。两罐可乐是黄久捍亲手拉开的,又向老板要了吸管,插好,一手一个递给秧宝宝和蒋芽儿。
其中一个江西人就说:你不在,就好像把她们的魂带走了,到处找你。她们一起白他一眼,不理睬,黄久香只是笑。这时候,菜炒好了两盘,端上来。黄久香又让给两个小的添两副筷。大家一同吃喝起来。天暗了,稀疏的几盏街灯亮了。他们这里正有一盏,照着小桌。桌后的炉子上继续爆开着油锅。炉火一亮一亮的,正对着黄久香的脸。她的脸就一明一暗,一明一暗。街上人多起来了,对面小店柜台上的电视机前,也围上了人,店主搬出两条板凳,供人们坐。电视机里开演了一部香港连续剧,不时有“嗨,嗨“的武打发力声传过来。有认识的人从他们这里走过去,会说:黄久香,什么时候回来了?有几个就停下来,坐在身后,看他们吃喝,一起聊天。渐渐地,这里也围拢起人来。两个小孩子已经忘记了回家,一个是家里本来不大牵记的,另一个则因不是自己的家,就可以不牵记。
人们说着闲话。镇上哪一家厂里出了工伤,一个广西妹替人代班,连做二十四小时,最后打了瞌充,轧掉四个手指头。那广西妹才十六岁,不懂人事,因为歇在医院,老板又送去电风扇,西反,赔她一万块钱,很开心的样子。倒是那个找她顶班的同乡人,年长些,想到那小妹妹的将来,一直在口头。还有,也是一家纺织厂,一个老关系,德清的一个布商,被隔壁厂抢走了,货堆积在车间里,发不出去,只好歇工一天。这一天,工人们相约着去绍兴,杭州玩。结果一早就下雨,下到第二天早上,正好接着开工了,计划泡汤。而这两片厂的老板其实还是同学,可是生意场上,亲兄弟都不认的。再接着,有人报告了最新消息:管墅乡贩毛竹老头的案子破了,不是三个人,也不是外乡打工仔,而是当地的一个宵小,欠了赌帐,没办法了,去偷老头的钱。手里的刀只是壮胆的,不想一进茅草棚,老头就叫起来。他也是慌神了,一刀下去,杀个正着,却还没忘记找钱。找到钱,又找了老头的一双鞋瑰下自己的血鞋。大概是穿着不舒服,又换了一双。所以,地上有三个人的鞋印,就因为他换了两次鞋。菜炒好了,老板用煤压住火,只留一点点火头,火光便在黄久香脸上暗下去。
黄久香回来了,镇碑下的乘凉会又热闹起来。黄久香总是中心,秧宝宝和蒋芽儿一边坐一个,已经成了固定的格局,有些以往不来镇碑的人,现在也来了。另一些以往来镇碑的人,却悄悄地退出了。若是留心,便会发现这些退出的人多是夫妻,恋人,还有女工。但是,也有例外,那个江西人的头,窄瘦的脸上,有着一双锐利的眼睛,凹在突出的眉棱底下,他还是来,坐在黄久香对面的石栏杆上,这也是固定的格局之一。他那个清秀的小妻子,有时来,有时不来。来,就侧身坐在男人身边,低头织着什么东西。虽然天黑,可她也能织。江西人的头,也是少说话的,只是用眉棱下的那双眼睛,看着黄久香。黄久香则把眼睛移开去,看着侧面栏杆上的人,几个几乎还是少年模样的外乡人,挤簇在寻里。一些要地人来到这里,看看铁箍般的人围,又走到别处乘凉了。在暗夜里,那黑压压的一团人,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有点叫人害怕。
其实,圈子里的气氛也是有些紧张。那江西人的头,看黄久香的眼光很奇怪。即便在黑暗中,也能觉出它的尖刻,像是要看穿什么。黄久香,真是在躲他呢!偶尔地,他开口与黄久香说话,不是叫她黄久香,而是叫“黄小姐”这称呼也是奇怪的,众人就都停下来,等他接下去说什么。结果,他不过是说:黄小姐,给我一把瓜子。黄久香并不直接递给他,而是交到秧宝宝,或者蒋芽儿手里,让她们送过去。还有时,人们谈论到柯桥或者绍兴的玩处,什么ktv包房,桑拿浴室,歌舞厅,有些争执不下的地方,江西人的头,就会忽出一句:问黄小姐,黄小姐知道。这时,黄处香就转过头来,头一次看着他的眼睛,还是笑着:我倒不知道。江西人的头就“哦”一声。黄久香复又转回头去。两人有些心照不宣,又有些暗斗的意思。再有一次,大家说到杭州,虽然此地离杭州只两小时路程,可谁也没有去过,有的至多是在杭州火车站停留一下,又走了。大家历数杭州的名胜,数到断桥,不明白它是断两头,还是断中间。辩得很热闹。这一回,江西人的头,倒没有让去问“黄小姐”而是说了一则发生在断桥的故事:许仙和白娘娘。从他们相遇开始,说到端午,许仙要白娘娘陪他喝雄黄酒,白娘娘高低不喝,最后实在推不过,只得喝了,结果,便显了真形,还原成一条白蛇。说到此处,又着重说了一下:端午,是不可大意的!多面手打住,故事结束。黄久香脸向着别处,许久,忽然“噗”地笑了一声。问她笑什么,她就说:好笑。
下弦月从云后边走着,云像烟一样,于是,清楚一阵,模糊一阵。身后秧田里,蛙声一片。人渐渐散了些,黄久香拍拍两个已经在瞌睡的孩子,说:睡觉去吧,站起身也走了。她走下台阶,走到路对面,从华舍大酒店底下,向东走了一段。她的白衬衣映上一些霓虹灯微弱的光影,旋即便掩灭在暗里了。
有一些流言在渐渐地起来。有一日,秧宝宝和蒋芽儿走过小小影楼,老板娘妹囡把秧宝宝拉进去,悄声说:华威厂有个四川女人,要认你做干女儿啊?秧宝宝朝她翻翻眼睛:什么干女儿?妹囡说:人家都说那女人是从北面沪青平公路边上来避风的。秧宝宝再翻翻眼睛,跑出来了。北面,沪青平公路边的地方,是一个神秘的地方。那里的时间是睡颠倒的。白天,了无生气。一入黑,便活过来了。灯火通明,汽车从沪青平公路上汩汩流来,转眼间涌满大街小巷。餐馆前大玻璃缸里,是碧蓝的海水,养殖着鲜活的海生动作,也睡醒了,张牙舞爪地爬行,吐着气泡。楼顶上挂着大红灯笼,门前,窗前,倚着美丽的小姐。歌厅里唱歌的,是美丽小姐。那可是个繁华又温柔的地界啊!
晚上,人们吃过饭,洗过澡,摇着蒲扇,出来走走。一走,就走向了镇碑。走到镇碑,往人里面瞧一眼,没找到要看的人,便又下了台阶,往别处走了。
黄久香隔三差五地来镇碑。她不来的日子,人们就说着她的故事。说她与老板吵架,老板不知说到哪句话,她便冷笑一声说:你这厂还想开吧?我告诉你,我是不想,我要想,华舍的白道黑道,我都摆平得了!吓人不吓人?等到下一日她来了,人们则像什么都没说过的一样,还是围着她,吃她的瓜子,说笑话给她听。依然有人请她喝啤酒,吃小炒。她也回请,并不白吃人家。要是碰上了,就带上秧宝宝和蒋芽儿,就像她的两个随从。也有人喊她们“电灯泡”还有叫她们“保镖”总归,她们三人在一起,就好象古代的小姐,边上都要带两个小丫环。
黄久香待两个孩子一般好,不偏不倚,但秧宝宝自觉着黄久香更器重她一些。黄久香是个明眼人,一眼看出秧宝宝比蒋芽儿命好,她说:你们两家的大人都会起名字,秧宝宝是个“宝”蒋芽儿是棵“芽”蒋芽儿说:秧宝宝本名是叫夏静颖。黄久香就说:这名字也起得好。蒋芽儿并不作深究,早说过,她是一种混沌的人物,只享有自己心里的快活。秧宝宝却晓得黄久香的意思,她就和黄久香单独有了些私交,彼此都是知情的。三个人在一起依然很好。
像黄久香这样的出众的人才,能伴在她的左右,就是十分的优渥了。更何况,她从来不像别的大人那样呵斥她们,轰鸡样地驱赶她们,她们说话,她也能耐着性子听完。虽然有着关于她的传言,可人们不还是要和她在一起,围着她,向她显摆,请她吃,也吃她请?她呢?依然那样,神定气闲。这小镇子上,没有一个人是像她这样的,外乡人里,也没有。她走到哪里,都吸引来目光。这两个小孩子,无意当中,都有些学她。学她微微些摇摆的步态;学她手里拿着扇子,却并不扇,而是将手交叉着,由扇子垂在膝边;学她用眼睛,而不是用嘴笑;学她用手指头捉住一小绺鬓发,弯过耳后,在腮边按一按。于是,就有人说她们:两只小妖怪,忸怩作态。这样的斜眼,非但没有打击她们,反而让她们以为,与黄久香接近了一步。她们的作业写得更潦草了,因为黄久香看她们功课是带着些讥诮的微笑,好像在说:写这劳什子做什么?于是,她们便微红着脸,快快运笔,在格子里鬼画符,列着算式,三下五除二。终于写好,将作业本一卷,一塞,完事。早操课,她们慵懒地抬着手臂。课堂里,学生们拖长了音调朗读课文,她们则是在心里默诵。她们开始憎厌学校里的生活,那太不合黄久香的风范了。学校组织学生,宣传保护水源,不往河里倾倒生活垃圾。一人发一杆小旗,分成几组站在河边,喊着:爱我家乡,爱我水乡!她们远远看见黄久香,顿觉羞愧,将小旗藏在腋下,低头退出队伍,溜了。
为了弥补黄久香对她们的印象,她们竞相说一些更有趣的事情给黄久香听。这方面,蒋芽儿显然是胜秧宝宝一筹了。她关于菩萨的话题,激起了黄久香的兴趣。黄久香甚至应允了蒋芽儿的邀请,阴历五月十四,去包殿念千人佛。
这一日,包殿里,从天不亮开始念佛,直念到日落天黑。方园几十里的善男信女,川流不息地来到包殿,烧香燃烛,诵经磕头,是一个大日子。烧下的蜡烛油就有几大桶。馒头,几个大灶一起蒸,一笼接一笼。还有摇签。这一日的签,绝对准。寻人的,签上有下落;治病的签上也有方子;求问婚姻大事的,签就给你指方向。黄久香问:包殿供的是哪一路仙呢?蒋芽儿说:包公呀!黄久香疑惑了:包公算是仙吗?算!蒋芽儿的眼睛亮亮的,赤红着脸,因为自己有这一路的知识,可用来回答黄久香,非常激动。包公在人间做了这样多的好事,上天之后,玉皇大帝就封给他仙籍了!黄久香便决定五月十四去包殿。她们开始是计划下午放学后去,可一算日子,巧极,那天正是礼拜,于是约好一早就去。
五月十四,她们三人在镇碑碰头。她们很少在白昼的日光里看黄久香,也可能是因为刚下夜斑,她没有睡觉,露出了疲惫相,黄久香变得有些不像了。她的眼睛不如以往的流转有光,饱满的脸颊明显松弛了,脸上敷的粉,似乎是浮在皮肤上,反显得粗糙,而且不干净。这张脸应当说还是娇好的,但是缺乏光彩了。黄久香的装束也换了,一身白,上衣是纱样的质地,圆领口缀着蕾丝,袖子齐肘束紧,再放出一圈蕾丝边口。腰这里也是束紧的,衣摆就微微?起来,因为是柔软的布质,就又飘落下来,形成一些细裥。底下是一条白裤子,比较宽身的直筒式,裤脚覆在白皮鞋的浅口上。鞋是酒盅跟,略尖的头,鞋帮上筛样地镂着小孔。她站在那里,小手指头勾着一个镶珠子的小皮夹。她们总是见黄久香趿着木拖板,衣衫慵懒的样子,少看她这样的正经。但在她的正经里面,却又有一点不那么正经。好像不是正经出门,而是自家扮着玩的。这使她们觉得怪异。不过她们略微适应了一会儿,就习惯了,又看出黄久香另一种好处了。她们就也把自己的小钱包勾在了小手指头上,很随意地荡着。
黄久香招了一辆三轮车,谈好价钱,三个人坐上了车。黄久香坐一边,秧宝宝坐一边,蒋芽儿就坐在秧宝宝腿上,秧宝宝则抱住蒋芽儿的腰。车夫上了车,身体一下一下地蹬起来。三轮车向南一转,驶进了田间的土路。稻田里,秧已经插齐了,映着水,碧清。天呢,很蓝。风迎面吹来,将她们的头发扬起来。心里十分快活,黄久香的脸色也润泽了一些。蒋芽儿告诉黄久香,她妈妈早晨四点半就去了,烧的就已是二遍香了,因为有人半夜就候在包殿门外的。她们这时去,至少也是第四第五批了。三轮车驶过稻田,又驶进一个村庄,庄子里静静的,大约也都去烧香了。河上覆着浮萍,沿河蹬一段,车夫就下了车,将车奋力拉上一领石桥,再上车,任凭车自己溜下桥面,上了又一条稻田间的土路。前些日子下过雨,土路上就留下拖拉机的履带印,自行车的车辙印,路变得硌硌棱棱,三轮车压上去,就颠一下。她们人轻,颠一下,往上一跳一跳,两个小的便尖叫一声。就这么惊惊咋咋的,一路来到包殿。念经声。待看到包殿,不觉又是一阵意外。被蒋芽儿描绘得无比壮观的包殿,实质上只是一座土屋,三间两进,夸墙瓦顶。只不过比平常的农舍门上多了一块木匾,黄底红漆写着“包公殿”三个字。木板的对开的门朝外敞着,里头黑洞洞的,一时看不见什么,而诵经声越发盈耳。嗡嗡之中,拔起绍兴大班式的高腔,令人一振。其间,又有琵琶,胡琴的拉奏拔弹,钹镲铿铿地敲打着。所以,这无字吟听来决不单调,还有些激亢。
她们交付了车钱,在柳树下香火摊前,各人买了一把香,黄久香还多买了一对大红烛。念佛的人从殿里漫到外墙根下,多是女人,坐一张竹椅,膝上放一盒念珠,手捻着珠子,嘴里哼唱着。她们三人走成一行,从竹椅间挤进殿内。殿内的景象真有些震撼了。
漆黑的房梁上,垂下黄色的幔子,百幅千条,在烟火烛光中,缓缓飘遥门里左右是两张条案,安置着烛台和香火鼎。不晓得有多少红烛,长长短短,熊熊燃着,烛花“啪啪”地响,火星乱溅,溅到黄幔上,一熄,冒出一丝白烟。要是烛火窜高了,燎着黄幔,则“吱拉”一声,飞出一片焦蝴蝶。香挤簇在鼎中,合成一大股烟,摆摆摇摇地升腾上去,再漫开。条案底下,布满竹椅,念经声一浪高过一浪。烛泪淌下来,积满烛台,再往下淌,就有老人专门端着盆,将烛油大把大把捋到盆里。长条案前边,各是一张八仙桌,围坐着四五个男人,掌锣,掌镲,操琴,操琵琶。那领衔之声,就来自于此处。他们喝口茶,吸一支烟,找着鼓点,忽拔一声高腔,又骤然回转落下,声声念念,再消停下来。那镲,钹,琴,却总不离手。八仙桌前,又是一张条案,横放,毛竹林般的香烛前边供着签筒。条案后边就是包公像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像,眉眼莫辨,似站似坐,在层层屏障之间。殿的四周,亦是一周红烛,红烛后面,原来是一周小菩萨,供在壁龛里。包殿,外面看起来黑洞洞的,里面却是红光融融的世界。
包公座的一侧,有一扇后门,通向天井。天井里一院明晃晃的日光,日光中,也是挤挤簇簇的竹椅,嗡嗡嘤嘤的人。但因是在露天里,声音散漫开了,不那么急骤紧张。天光也叫人舒缓和明朗。天井里的灶间,涌出大团大团蒸气,还有馒头发酵的甜酸气味,就像回到了人间。
她们三人在人堆里,由蒋芽儿引领着,先到烛台上供了黄久香的一对大红烛,再合掌举香,沿了壁龛,一路拜过去。壁龛里那一排小黑人儿,蒋芽儿竟能一一说出名目。有八仙;有罗汉;有三国里的刘备,关羽;水浒里的宋江,晃盖;还有本地绅士徐文长,又有不知哪一路的五通神。这些神仙一律是用泥巴草草捏成,眉目本来不清,又叫烟火熏糊了。身上的披戴新时大约是有颜色的,现在也糊掉了。可它们依然忠诚地各司其职,领受着人们的祈愿。走到一尊神前,蒋芽儿忽踮起脚,伏在黄久香耳边说:这是司婚姻的,我替你拜!说罢深深地拜下去,连作三揖。秧宝宝也跟着替黄久香拜了三拜。抬起身,见黄久香已经向前挪了。她的一身白衣服特别吃光,看起来,通体都是一种透明的红。那些细密的裥褶,闪闪烁烁,飘飘逸逸,又是香烟缭绕,便明暗互替,倒像是一个活的仙了。
她们拜过一圈,回到门前的条案,将香插进鼎中,就去求签。先是蒋芽儿求,带有示范的意思。只见她在蒲团跪下,捣蒜般地磕一阵头,开始摇签,摇了一阵摇出一要命,一看是中平。略有些不满意,也罢了,爬起站在一边,等那两个摇过后,一同去换签文。第二个是秧宝宝,也捣了一阵蒜,摇了半天才落下一根,捡起一看,却是下下签,就要重摇,那管签筒的竟也让。又猛捣一阵蒜,才算摇出一根中平,和蒋芽儿一样。于是,就轮到了黄久香。
黄久香双手伏地,拜了三拜,抬起头来并不忙着接签筒,而是合掌对了前方停了停。她的脸色在红光中,出奇的庄严,眼睛大睁着,嘴紧闭,鼻翼微微翕动,就像有无限的心事要与那前边的黑脸人讲。她从那老妇的手中接过签筒,不重不轻地上下摇动,很耐心地,一下,一下,许久,忽跳出一根。伏身拾起签,同两个孩子一起走了。
领签文是在天井。走到天井,眼睛不由便闭上了。绕过竹椅上的念经人,对了灶房的一角,斜放了一张抽屉桌,后面坐一个老者,专司发签文。需交上一元钱,方可领来一张签文。桌前已排起人蛇。她们三人排在队里,看那灶间里正出馒头,整笼地倾进筐中,一筐筐抬进殿内。她们依次领到自己的签文,一张二指阔的薄草纸,用黑墨刻印着四行诗文。字都识得,连成句子读来也顺口,就是不解其意,不晓得藏着什么玄机。见那老者正给几个女人解签文,便也挤上前去想问,早被人拔到了一边,只得悻悻地站开。黄久香的签文领来并不给人看,自己藏进了钱包。只瞥见那上面刻的是红字,晓得是个好签,又看她面有喜色,两个小的也为她高兴。自己的签文拈在手里,不一会儿便忘了,松了手,顺了风一起一落地飘走了。回去是走着的,从几个村庄上走,还走过一个极小的镇市。炊烟起来了,女人们在河边淘菜,剪螺蛳,剪刀“咔嘣咔嘣”地响。葫芦在架上琅琅地打铃铛,蜜蜂嗡嗡地飞行。
三天之后,黄久香又不见了。这一回不见,就再也没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