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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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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水槽刷洗得闪闪发亮,很难不注意到女职员们都打扮得鲜艳了一些,添了几分香水味,她们谈来谈去,话题最后都自然而然地落回到辛先生身上。

    都说他气质好,风度好,模样也好。

    这让我很不习惯,那些惟恐天下不乱的八婆的嘴里,对辛先生说不出半句苛评。

    眼见为凭,那天我奉命去三楼清理大型垃圾,辛先生的办公室撤出了不少漂亮的装潢,都搁在楼梯间里,够我忙上半天,我在来回运送废料时,取道经过办公室走廊,正巧辛先生的房门半敞,我放慢速度挨过去,从门缝中看见了传说中的河城新主管。

    辛先生捧着一杯热茶,站在窗前,在白色窗纱的掩护下,他张望着很远的丘陵地,一动也不动,又好像什么也不看。就那么一眼,我见到的辛先生眉目清朗,只要打上适合的灯光,差不多就像电视上的明星一样帅气,惟一的缺点是太年轻又太安静,活像个念错了科系的忧郁大学生。

    模样是出众,但是根据深厚的研究经验,我还是强力主张:要误解一个人,就看他的外貌,想真正认清一个人,那么就多看他的垃圾桶。

    我始终密切观察辛先生丢弃的东西。

    新官上任,照例从各地送来不少讨好的贺礼,显然辛先生纹风不动全送进了仓库,我一次也没看到拆封的迹象。

    倒是很舍得腾出办公室的豪华物件,这天我跑了许多趟清运装潢废料,中途又遇见工人送来新货,除了几幢朴素的书柜,似乎没添进什么家具。

    我回头打扫楼梯间,顺道收取各楼层垃圾时,见到另一堆新的抛弃物,看来辛先生讨厌一切娘娘腔的小装饰,老实说,我赞同辛先生的品味,像这类铜雕芭蕾舞女灯台或是小天鹅瓷偶不该出现在一个正常男人的办公室,摆在我的垃圾场工作小棚倒还合适。

    我将它们全扫进手推车,包括一只花瓶,瓶中还插着修裁得很优雅的新鲜花枝,那是河城特产的黄媵树花,象牙色的钟型小花姿色平平,但是它耐性强,就算整个骨朵摘下来丢在地上也活得上好几天,这花可远观而不可近闻,香得叫人头昏,不知道是谁献殷勤,连枝带叶攀下送给这位气质好风度好模样也好的辛先生。我把瓶花跟其余一些垃圾一起装了,推车回垃圾场,天色这时也快要暗了。

    才回到垃圾场,就有人沿着河边一路喊我,一个矮个子男职员小跑步追来,到我面前时喘得不像话。

    “花,楼梯间一瓶花,”这男职员满脸艰苦说:“你收走了是吗?拜托,拿出来。”

    “花是有一瓶,我找找,怎么一回事啊?”我先打开小棚的灯光,把手推车的尾拦卸下来,倒出整车的垃圾。

    “你拿出来就是了,辛先生说的,”他开始动手陪我一起掏寻,这么不怕脏的职员还真不多见“他说,鲜花,不应该丢进垃圾袋。”

    男职员的声调有点窘迫,好像连他自己都知道这句话有多傻。我们一起从一袋废物里取出瓶花。

    “不是不要了吗?”我问他。

    “是不要,辛先生交代,再不要把树上的花剪下来插在瓶子里。”

    “那请问我把花扔哪?”

    “说是扔在有草有树的地方。”

    “没问题,照办。”我耸耸肩,顺手拍了拍花枝,保证将它们奉若上宾,我的晚饭时间到了,只要吃饱,叫我给花办个葬礼都行,但是这职员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辛先生还要一些土。”他说。

    “要什么?”

    “土,土壤,地上的土。”他跺了跺脚下示意,又挥手指个大概的方向,是垃圾场前面不远,河岸边缘的荒地:“这一带的土,这边,那边,都给我装一点,一小把就好。”

    不要的东西不给我处理,没人要的东西却又劳驾我费力,我从回收垃圾堆中捡出几只空瓶,在职员的指挥下,开始挖掘。说到土,问我就对了,全河城的堆肥坑都是我铲出来的,说我是河城的地质专家也不为过,我很快就填满几瓶最污秽最多腐泥的样品,以表示来自垃圾场的竭诚敬意,职员又跟我讨了纸笔,逐瓶写上标签才捧着离开,一路发出“哐当”的声音。

    看不见他的背影,但是那瓶子声撩拨我的心情。总算知道为什么辛先生的垃圾袋里,偶尔沾了些可疑的泥尘,害我漫天做了许多猜想。原来他搜集土。

    目前为止,这是我的研究工作中惟一的小收获,每天回到工作小棚,我搁下全部杂事,迫不及待在台子上抖开辛先生的垃圾袋,结局始终如一,我空前惨败。

    辛先生要不是偷偷自备了一座焚化炉,就是存心找我麻烦,他的垃圾太纯洁,换句话说,太做作,坚不吐实,我掏遍了最琐碎的细屑,所得只有:辛先生和大家用一样的伙食,有点失眠的困扰,身体状况不错,喝大量的咖啡,没有烟酒习惯,讨厌软质的蔬菜,就算是一张纸巾,也要叠得整整齐齐才抛弃,其余的线索,包括办公内容,一概不留痕迹。

    除了感谢上天,我还能说什么?连一张便条贴也要用碎纸机处理过的人,实在是我梦寐以求的对手。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对辛先生发生了高度的兴趣,像一只蟑螂一样,我沿着他抛出的垃圾,一路嗑食,直到钻进他的黑暗世界,然后再也不想爬出来——对一只蟑螂来说,那儿真是个天堂。

    不管后来人们怎么讦诮辛先生,我始终不受影响,我跟你保证,如果你天天翻同一个人的垃圾桶,到最后你一定会对他发生感情。我在说的不是那种猥亵的爱,别想歪,我是说你会把对方当成是个表弟或是童年玩伴之类的,万一哪天他出门被车撞挂了,你会不由自主想要帮他收尸的那种感情。在这边我要特别声明,我没有帮辛先生说好话的意思,说真的,我也有埋怨辛先生的理由,那是个独立事件,跟南晞有关。

    那时辛先生已经上任好几个星期,终于露脸了,由他的秘书陪着,开始到处走动。辛先生显然做了不少功课,城里的大小事情,他了解得不得了,见到了人,不用秘书插嘴,他直接就喊出姓名。

    这真是要命,大家的小尴尬终于化成了大问题,天知道辛先生是怎么全背下来的河城名单中,不应该有南晞。

    我记得那是一个热死人的夏日午后,南晞跟着几个大人在广场旁的树阴下度闲,两个小男孩正缠着她胡闹,这两个玩伴再加上南晞就是城里仅有的三名儿童,大人们聊得正开心,有人注意到广场另一边的动静。

    辛先生和他的秘书一路低声谈话,正笔直朝树阴这边走来,有人想到南晞时,已经迟了一步,她早就跑到最前面,为了看清楚辛先生。

    路过的辛先生忙着和秘书交谈,只用一瞥扫视过大家,大家瞬间肃立得文质彬彬,每个人都在发窘,他不习惯威严,我们不习惯他的年轻,两个小男孩一向不习惯见到长官,他俩扁起嘴就要哭泣。

    辛先生人高步幅大,秘书几乎是以小跑步跟随,从树阴旁穿过时,辛先生又瞥了众人一回,多瞧了一眼南晞。

    辛先生停住脚步。

    南晞正站在他跟前,抬起小脸很认真地打量着他,两人四目相对,无言凝视几秒之后,南晞弯起一双眼睛,笑了。

    “咦?”辛先生很惊奇地问:“这是哪来的孩子?”

    “是我亲戚,来城里玩的。”马上接口的是僵桃——这当然是一个绰号,绰号的来由实在太低级,在这边我不方便说明。

    “僵桃先生,请让我的秘书回答。”辛先生没看僵桃,没看秘书,只端详着南晞。

    被辛先生喊出别名以后,僵桃马上忘记了立场,他比大家更热心地看着秘书。

    这个秘书一时之间面无表情,在大家的注视中,只见他的脸颊和脖颈慢慢地冒出整片(又鸟)皮疙瘩。

    由于常年清理秘书的垃圾桶,我应该有资格补充说明他当时复杂的心理活动:

    在辛先生与南晞对视时,秘书因为有一种死到临头的感觉,所以他的一生也在那几秒钟之内穿越脑海,呈多镜头分割画面跳接,无旁白。

    他记起了少年时代,别的男孩们是如何不浪费任何机会揍他,调侃他的肥短身材和始终女性化的嗓音,给他取了各式各样不外乎是“矮冬瓜”之类的绰号,他是如何自我封闭苦读向上,参加各种考试,大部分都失败,继续读,不停考,终于光荣考上一个小小的公务职等,为了某种心灵上的空旷感他申请来到河城,然后马上发现这里完全不适合他。

    他记起了他是如何勉强自己天天起床,利用办公室资源疯狂寄出请调文件,在上班时间偷偷准备升等考试,可惜他的考运更加凄惨,他开始失去后脑勺部位的头发,女性化的嗓音更加拔尖有时竟成了假嗓,他连填完一份公文表格也不耐烦,大家私底下给他取了许多不外乎是“怪胎”之类的绰号,他自我安慰毕竟还拥有健康,健康之余还有稳定的工作,明天就算未必会更好也不可能更糟糕,然后他的上司忽然吐血暴毙,辛先生接任。

    他不记得他是从哪天起变得这么紧张,短短数十天,大量落发飘进他的垃圾桶,伴杂各种厂牌的胃乳药袋,公文封进了他的家书,家书送上了布告栏,许多的失误打击他的作息,他不记得他是怎么开始自暴自弃,无法自拔狂吃甜食,或是干脆不吃,只靠香烟吸收维生素靠啤酒摄取矿物质,别人说话时他利用抖腿以消耗卡路里,他变得这么神经,逼得大家开始帮他想新绰号,他郁郁寡欢,为了遮掩不稳定的声线,他说起话来既快且急,这时候却又忽然辞穷,辛先生等待着他的答复,而他正巧和大家一样,向来挺喜欢南晞:

    “呃这这,辛先生嗯,啊?”

    这答案便已足够。辛先生思考片刻后,迈步走开,留下一个指令:

    “请带她来我的办公室。”

    南晞听了,当下就跟随辛先生走去,就在她伸长小手想要牵辛先生的那一瞬间,我一把扯住了她。

    没有人确实知道在辛先生的办公室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南晞很快就被送出河城。

    大家从秘书那边,大致打听明白南晞被送到外地的寄宿学校,去接受所谓的“正式教育”那么将来呢?小女孩能不能再回来?那么现在呢?谁支付她的生活费用?秘书又一次当机,他只知道河城利用一些法规上的漏洞承接了南晞的监护权,在辛先生各种离奇的决策中,这是他始终猜不透缘由的一桩。

    我们就这样失去了南晞,只有每年暑假时,别的孩子回家,南晞回河城。南晞成了一只候鸟,每次见到她,就是又一年春去秋来。

    头一两年最难以适应,一些最疼南晞的人,常并肩坐在南晞习惯玩耍的树下,失魂落魄,互相多看一眼都嫌累,会聚在一起,是因为独处更难受。也会有闲人过来陪着说说话,脸色就跟吊唁差不多,礼貌性地问候一句:“小女孩在学校里还好吧?”

    会这样问的人,显然不太了解我们的南晞。

    功课当然糟得不同凡响。初级语文教材对她毫无作用,要她造句,她自由发挥野马脱缰,扯得尽兴了,忽然又用韵脚整齐的诗体写出大篇文章,要她解答简单的数学题目,她在有限的空格里涂写混乱的程式,仔细一看,是高出好几个年级才懂的代数运算,这类情况,让学校给不出好成绩,我们无话可说。

    品性呢?相当不良,南晞在寝室中开起便利超商,以黑心的价钱,贩卖生活货品给同学,而同时许多教职员的财物却从宿舍里、从办公室,甚至从身上不翼而飞,由此可见,河城寄给南晞的生活费太抠门。

    南晞让学校多头疼?有一封校方寄来的愁惨信函可以为证,这封信标明“致南晞监护人”完全没拆封就被扔进了垃圾桶,也就是说,由我接收。

    整封信缕述南晞犯下的各种小毛病,闯出的各种小祸,啰唆的程度让人大开眼界,更别提那种做作的文笔,例如:“该生令几位教学经验丰厚、素来以饶富爱心著称的师长泫然欲泣”一句话能说得这样七拐八转,难怪南晞要造反,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告状说,南晞差点弄哭了几个老师?

    怎么差点弄哭的,信中没提,但也不难想象,问题出在南晞的眼睛。

    她的眼睛,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心智不够坚强的老师们,只要被她认真地注视,几秒钟眼神接触,那些哄骗小孩的伎俩,那些不小心误人子弟的秘密,我们的南晞就全看穿了,看穿之后居然还笑了。

    那不是一双普通的眼睛,像是可以透视障碍,直接看进去最逼真的心灵。那是我知道最接近永恒的东西,人会老,万物会变垃圾,整个地球最后会消耗到只剩下焦土,但那样一双眼睛里的光亮却不可能消失,顶多变成沉船里的珍珠,岩层中的钻石,世界的废墟映照进去,折射出来,又成了一片虹彩。

    我们的南晞离开了几年?五年。五年来我的内心就像是老奶奶的膝盖一样,一到秋冬就犯疼,直到一个多月前,又撞出新的淤血,真不幸,一个多月前的那一天,我就是站在这河岸边缘,看着那辆气派的轿车缓缓靠近。

    早先这车子进城时就已经引起我的注意,它显然在城里乱逛了一大圈,不知道为什么,最后驶来了垃圾场。

    车就停在河边,一个年轻女人从后车窗探出了头,好奇地左右张望。

    我一时还以为她是南晞,女人的眼睛里,有一种我无法解释的机灵,像极了南晞,可南晞只是个十七岁的顽皮少女,而这位小姐至少也有二十几了,她的外表该怎么形容?很自然的薄妆,很清秀的五官,很有钱的人家才穿戴得出来的淡雅衣衫,她浑身上下就只差没贴上一个标签——“这个人不属于河城”

    女人朝司机交代了些什么话,就独自下车,开始沿着河岸慢慢散步,直到一个小河湾边缘,她偏着头凝视河景。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一般人提起河城,总说这边是光秃秃的不毛之地,但眼前的景象全不是那一回事。

    别说河岸边了,就算是整个河城,也都像野兽发了情一样,每一块土壤都开满了花。

    女人从提包中拿出一束东西,是厚厚的一叠信,女人又取出打火机,试图点火,但是风太大,女人很快就放弃了,她开始徒手一封一封地撕信,从她那伤心的模样看来,扯裂的应该是情书。

    细细拆碎的纸头都握在拳里,撕完一封以后她才放一次手,然后就像有成群雪白的蝴蝶从她手中自由飞出来,点点飘落在河面上。

    这下我再也按捺不住了,向来没有人敢在我面前乱丢纸屑,看在她是外来客,我姑且不便发火,但是她站得那样贴近河边,实在不妥当。就是那个小河湾,曾经摔下去过不少人,失足的理由各异,结局都差不多,要是来一次票选十大最佳自杀景点,她所在的位置铁定就是北半球榜首,我只好上前打断她:“小姐,您站在这边可不太好。”

    女人有点迷糊地转过来,看见我,吓了一跳,立刻将剩余的信封塞回提包中,似乎就想溜走,但是她低头看着提包又好象陷入心事,只见到她的长睫毛不停晃动,最后她从包里掏出一副很别致的太阳眼镜,戴上,朝我打了一个招呼。自从把帽檐压低以后,我特别留意人的声音。

    好洁净,好脆嫩的嗓子,她说:“麻烦你,哪边可以找到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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