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小说描写现代人的努力与迷茫,孤独与寂寞,特别关注时下年轻人的精神出路。通过卓教授对弟子的要求,提醒大家开发生活中的知觉“感知这个世界之前,先向你们自己的内在探索”这是一种亟待释放、拯救的知觉能力,此时描写阿芳气喘发作的一段相当精彩:
我觉得双唇干涩,非常后悔午餐时错过的那杯温开水,我觉得卓教授额前那绺发丝非常碍眼,很想帮她轻轻抚平到发髻中,卓教授这时望了过来,目光如电,我正坐肃穆,开始想着,没办法写小抄给龙仔,真是个遗憾。
卓教授要我们回归到母胎中的经验,模拟胎息中的知觉。
于是我们阖眼静坐,窗外一对乌秋鸣叫了起来。
卓教授催眠一般的声音,一句一句来袭,我的记忆随着沦陷,掉落。听见了母亲的心音了吗?她这么说,发烫的血液拱进血管,灌注到你的四肢百骸,那是什么感觉?
我抱紧了双臂。她的声音不停入侵:那是你的母亲,能不能,感觉她的感觉?她期待着你吗?她想象着你吗?她平静吗?愤怒吗?
我的浑身凉得像冰,指尖却又烧灼如火烫,喉头紧缩痉挛,我想要咳出来,或是喊出来,卓教授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你的母亲笑了,羊水掀起波涛,那也是你第一次的笑,记不记得?
这段叙述有对话、有想象、有独白,流动着阿芳的挣扎,思考的挣扎和肉体的挣扎,其中融合意识流、蒙太奇手法,语言流畅而自然,生动描写气喘发作的过程,并将主题融合在行动里。在伤心咖啡店之歌,主题犹依赖辩论“讲”出来;到了燕子,则明显增加了行动的分量,由事件“演”出来,这是令人惊喜的艺术跃进。
燕子的叙述语境流动着飞翔、释放欲望,崇尚自然情感,释放被捆绑的性灵——龙仔告诉阿芳“我们都有翅膀”;阿芳之所以习舞,是观赏卓教授的舞作燕子,从此想要舞艺能像燕子那样飞翔;卓教授谆谆启示阿芳要遵循心灵真实的自我和内在驱力“跟着心里面的燕子,就不会迷路”期待阿芳认清自己,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只燕子。
伤心咖啡店之歌和燕子里的人物塑造,组织了相似性指意功能,如阿芳和马蒂都自幼失恃,家当都是一只皮箱。
朱少麟笔下的人物率皆俊美,年轻,具中性气质,有着相当程度的自恋,如龙仔“漂亮中带着过人的气派”“满身虬结的肌肉,在水渍中华美得像是要泛出了霜花”;荣恩“是个颇为清丽的女孩,全身骨架出奇的纤长,脸蛋也十分细小,淡施脂粉的五官绽放出一种青春紧致的活力,眉宇间很有着一股妖柔之色”;西卡达“是个非常英挺的男人”;克里夫“那一身风华直可媲美时装模特儿”李风恒“灵气迫人的眉目间含着一股锐芒”、“英风俊爽”这群中性而自恋的年轻人,使得朱少麟的小说艺术染上唯美色彩。
卓教授和龙仔都是核心人物,尤其是后者。龙仔练舞时撞断克里夫的腿,改变舞剧的角色结构,同时引出“二哥”李风恒。龙仔像一块不点头的顽石,即使被逼和阿芳送做堆,也激不起情欲,间接促使阿芳二度离开舞团,展开另一条故事线索。此外,卓教授与龙仔之间、龙仔在舞团中的角色、阿芳对龙仔若有若无的恋慕,是小说中的一个谜(enigma),是难以破解的暧昧关系;这个谜使叙事的生产,维特在不充足、不平衡和延宕的逻辑之内,不断将故事向前推进。
卓教授出场时间不多,但她在事件序列(sequence)中显然也是核心,是一种推动故事发展的力量,屡次扰乱稳定的情境,导致某种失衡状态,招引另一种相反力量的行动。
卓教授另一项功能是喜感,她一方面以暴君角色影响主人翁阿芳的命运,另方面她是一个“神射手”能远距离将烟蒂丢进烟灰缸或咖啡杯,神乎其技地以手中折凹的烟惩罚人,还专攻人家的眉心,阿芳面对她时就经常掩住额头逃窜。朱少麟的成熟还表现在幽默上——藉卓教授的神射香烟的功夫营造幽默感。
这是生命苦涩中的甜甘,泪光中的微笑吧。燕子没有了海安这样梦幻般的偶像,叙述明显较有节制,不再逃避制式生活(如上班),它强调幸福中的缺憾,并且比伤心咖啡店之歌多了积极介入生活的态度与决心。
往北疾驶的一路上,前方的乌云也正快速暴涨蔓延,层层遮蔽了天光,我们就知道,这会是一场不寻常的大雨。骤雨阻绝了我们的归程。
从傍山的公路离开,我们驶入一条蜿蜒的坡道,才刚抵达海边的断崖,一道闪电就在眼前劈裂了天幕,海面上暴雨成烟,天地瞬间晦涩成了黑灰交际的颜色,巨雷跟着震撼了我们的座车,这时候龙仔咧嘴笑了。
龙仔推开车门,大风和大雨横向狂飙而入,满车的杂物四散纷飞,我的长发也撕扯其中,克里夫返身要捉住龙仔,但是被他挣扎甩脱,龙仔倒着跌出车外,随即被雨水润湿了全身,慷慨的雨,释放出龙仔单薄衣衫下面的原始曲线,我看得见他的肌肉线条,在水渍中华美得像是要泛出了霜花。
克里夫熄了引擎,从驾驶座强行越向后座,造成了一阵骚动,克里夫艰难地开启了车后厢的手提音响,将音量调大到最极限,我们都尖叫了起来,我见到了每一张嘶吼的面孔,但声响非常遥远,这是暴烈的失聪,所有的嘈嚷消融在更凶猛的雷声雨声海涛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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