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追索,却再也记不起那个盛夏的黄昏里,我是如何穿过了卓教授的小院,意外的是,记忆里还回荡着那一道清脆的铃声。
丁——零,推开木帘门时,一只铜风铃随着响起,微微一惊,我差一点就要以手掩住铜铃。屋内的人全抬头望向我,在我开口致意之前,又一起转瞬失去了兴趣,回复他们各自的姿态,落日将我的影子长长拖进地板中央,有人悄声过了它,斜光中见得到无数的金色粉翳静静翻飞,什么人轻轻地笑语着,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我又成了一个闯入者,就像我生命中每个重要的转折一样,犹豫太多,决定太晚,实现得又太暧昧,从头至尾,都落得是这样一个半路边缘的角色。
已经是傍晚时分,只有几个人在空旷的教室里练舞,但是并没有音乐,年轻的舞者各自为政,有人正在暖身,有人已趴在地面上气喘吁吁,有人对着整幕落地镜坐食便当。我在玄关前自动换上爵士舞鞋,顺手将长发辫扎成小髻,整束好之后,一个奇异的感觉开始困扰着我。
那是我无法形容的干扰,从我不确定的方向辐射而来,不是声响,眼前每个人都在制造细微的音波,也不是光影,虽然夕阳和灯光交织出了炫目的效果,甚至不是气味,是还要更尖锐的知觉,我左右搜寻了一圈,确定就在身前不远,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年轻男舞者,侧对着整间教室,他独自面向墙壁扳腿拉筋,不过是我所见惯的画面,只是难以描述他的动作之外,那种迫人的静谧。我明白了,方才推动铜铃进门之际,只有他不曾抬头理会我的来临。
我看着他整个贴壁伏压腿肌,对于再熟练的舞者这都是异常辛苦的折磨,所以做来总要在眉间泄露出肃穆的忍耐,但是这男孩轻阖着双眼,整张容颜安详得令人动容,我想着,这果真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让我惊异的是他的身体,不可思议的匀称、柔韧并且有力,对于跳舞的人,那样壮伟的肌肉会是累赘,但是他俯仰间展露出了利落的劲道,仿佛整副肉体已经锻炼成筋;而那样一双修长的腿,在舞蹈中原本该是个负担,若非这男孩拥有如此美妙的柔软度。他的身体,仿佛是上帝有意成就而出的一个跳舞并且悦目的机器。
美景当前,我很快便回想起了此行的正务,横越过教室,略一浏览,找到卓教授的办公室,捧着一整本图文并茂的履历介绍,我在雾面的玻璃门外徘徊,激动与临阵退缩的冲动左右夹击,我又来到了一个边缘,再往前一步,不知道要飞落到什么样的境地,正要敲门,从办公室里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命令说,进来!
拉开玻璃门时我感到目眩神驰,随着门扇,从办公室里涌出了滚滚白雾,迎面一道六角探照灯直射过来,辉煌的、辉煌的光圈灌满眼帘,天堂也不过如此,我屏住了气息,在光与雾中强忍住咳嗽的欲望。
办公室里三个人都回身瞧着我,烟雾缭绕中的三尊神碕,一式一样忍受侵扰的神情,我认出正在抽烟的人就是卓教授,她打量着我同时又吸了口烟,印象中卓教授该是略为发胖的身形,这时一见,她却消瘦得令人吃惊。
“我是张慕芳,潘老师叫我来见教授。”
“你迟了十六天。”
卓教授怎么会变得这么瘦削?两腮单薄,眼窝深陷,连她开口,整个脖颈都见条条筋络。
“对不起,潘老师、潘老师前天、前天他才通知我来的。”虽然力求简洁,我的用词自动纠缠得无可挽救。
但这是事实,当潘老师紧急通知这个意外的消息,我花了一天半惴栗,半天培养出勇气并且请出事假,然后就马不停蹄地赶了来。
“来得不是时候,我们还在开会,你先出去等。”一语未竟,她就已转回头去。
所以我又掩上门,感觉有些懊恼,一路上预习着的优雅进退,在她严峻的眉目前,衰败成这样傻气的反应,雾气消散在身旁,我是浓烟吐出的一片灰烬,捧着履历书,不知是否趁这时候做些暖身练习,但又不希望弄得汗流浃背气息仓惶,最后我在教室的窗台前坐了下来。
我又见到那个非常安静的男孩,正和另外几个舞者展开练习,还是没有音乐,一片祥宁之中只听见地板上踢踏有声的回响,他们跳的是很简单的舞步,而我了解在这种朴素中,最是展现一个舞者的资材,静静地观望着他们,看得久了,汗珠渐渐沿着我的鬓角淌流成串。
他们一起俯身,那男孩身材最高却俯得低过了全体的水平,像是要潜进了地面那种低法;他们又向上伸展,那男孩抬得比谁都昂扬,将其他奋力延伸的肢体贬抑成了杂草,他是探出头的一朵莲花,就光是伫立着,他也绷得比任何人苗挺。
他的短发已经全湿了,回身猛一旋转汗水全甩上脸颊,因此他微蹙起英挺双眉。我这一生中所见过太漂亮的男孩,要不显得呆气,要不就是邪气,好像是天平上注定的补偿一样,而眼前这男孩分明是个意外,他的漂亮中带着过人的气派。
几个舞者拉开了距离,一齐揉身跃起,他们做了高难度的才字形空中旋体,像一排音符盈盈降落时,那个男孩才抵达飞跃的顶端,仿佛地心引力对他加倍纵容,他第一个飞离最后一个落地,沾地无声,干净精准,而且毫不见他喘息。
窄窄的窗台上,我手足无措了起来,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样出色得过分的一个年轻舞者?
他们之中一个纤细的女孩在落地之后,伏在地板上摇了摇头,像是泄了气一样,她避开其他人的练习,去取了一条大浴巾拭汗,见到我又走了过来,她自称荣恩,是内定舞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