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耳边风声吼叫,犹如虎啸山林,永无止歇。猛然一阵剧痛袭来,杨独翎悠悠苏醒。
但见身处在一间小小的石室内,桌椅历历,窗明几净,自己睡在一张石床之上,盖着一领素净的青布被褥。
风声虽响,室内却是温暖如春。雪青色棉纸糊窗,映着点点明耀跳跃的光芒。
瞥见墙上一琴一剑,认是故物。欠身欲起,胸口又是一阵剧痛,心脏的麻痹一直传到手足。
毒入肺腑之后,遇大风雪挤压,胁骨齐断,这时的伤势着实不轻。但胸口伤处,已包扎妥当。
脚步声踏雪而来,在门外驻足。杨独翎叹了口气,说:“倾云兄,此番若非得兄相救,小弟可真是粉身碎骨尸骨无存了。”
门透一线,冷风灌入,伴随一串笑声:“你这人,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谁知是个莽张飞脾气。”一蓝衫少年笑盈盈的推门而入“认准了人再打招呼不迟啊。”
风采绝伦,正是险道上遇见的那少年。
少年转到床后,那里设了一只暖炉,盛了一碗粥出来,笑道:“这山上没什么可吃的。你昏迷了两天,且喝一碗粥充充饥。”
杨独翎慌不迭的起身来接,方一用力,痛得眼冒金星,丝毫动弹不得。苦笑:
“多谢少侠。原来是你救的我么?”
他还记得山道上那段公案“兄台”二字,始终不再出口,少年格格一笑:“你这时知道痛啦?半仙好心指点你下山,不肯也罢了,还蛮不讲理打人家。——亏得我是半仙,不然现在你见的可就是一个怨鬼。”在他身边坐下,用匙子舀了一勺粥,送到他嘴边。
杨独翎脸上一红,自五岁以后,再没人喂他吃过东西。眼前虽是个少年,也觉赧然。
“这里是少侠的居所?”杨独翎犹存三分疑惑,那石壁上挂着的琴剑,分明是知交好友的旧物啊。
“不是。你来访你那倾云兄,不会到了他家里还不认得罢?”少年笑“只不过你要失望啦,我把他赶走了。”
杨独翎微凛,见识过了这少年绝世轻功,但若说他将那人赶走,犹是不信:“少侠说笑了。”
募地热血上涌,把喝下的那几口粥一股脑儿呕了出来,吐了那少年一身,他心中歉然,可是全然说不上话来,喉头鲜血狂涌,再度人事不知。
醒来时,有人按定他背心,一股柔和的力道缓缓输送进来,知那少年在为他运功疗伤。但觉对方力道源源不绝的传来,温和而不霸道,暗自讷罕,这少年最多二十上下,怎么会有如此深厚的功力。
这般运行了半个时辰,丹田里一股暖融融的气息流经四肢百骸,胸口压力微松,那少年松开手掌,笑道:“暂时只能这样啦。”
他跃下床来,杨独翎忽睁大双眼:“你——你——”几疑身是梦。
不是少年。
一样蓝衫。一样风采绝俗。却换作云鬓翩然,风袂清扬。
少女微微一笑,他的意外在她意料之中:“吓着你了么?我原是女扮男装。”
“姑娘”杨独翎满脸火烧,她竟然不避嫌疑喂食,自己却吐了她一身,逼得她换了衣裳。但见她鼻尖犹沾了一滴晶莹的汗水,虽然顽皮笑容如昨,隐隐透了几分疲累。
讷讷:“素昧平生,姑娘几次相救,这般恩情,实是无以为报。”
少女嫣然:“是啊,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我何尝要你报答来?”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杨独翎急道“请教姑娘芳名?”
少女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问我姓名干嘛,是要来报答我么?不干不干!”一溜烟跑了出去。
杨独翎所受外伤好转很快,但毒性发作,却是一天天厉害了。少女每日替他运功压制,服了几颗丹药,全然无济于事。山顶气压极低,杨独翎重伤之余,每日里头痛缠绵,无止无休。少女见他一日日飞快的憔悴瘦弱下去,眉心隐隐然罩一层黑气,很是担心,支颔苦苦思索。
杨独翎笑道:“死生有命,不必太过费心。可惜这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少女横了他一眼,缓缓说道:“我有位师妹医术甚精,本可为你拔毒。即使嗯,即使她不肯插手帮外之事,只消好好的求她一求,也未必不能治了。只是雪崩以后来路隔绝,要等积雪融化,一两个月内办不到。这便如何是好?”
杨独翎从未见她如此正经,白玉般的脸庞肃穆端严,透出一种圣洁的光芒,不由看得呆了,她说些什么,一句也未听进。
肩上被那少女打了一下,嗔怪道:“喂,我在说话,你想到哪里去啦?”
杨独翎冲口说道:“我什么也不想。杨某临死之前,能天天见着姑娘,实在已是三生有幸。”
少女一怔,沉下脸来,一言不发的走开。
杨独翎话语出口,立时后悔。他说这话倒并非是一味轻薄,只是这少女舍身救他,又为他百般治伤服侍,难免一时心旌神摇,情热难以自已。
少女始终不再露面。杨独翎心头惴惴,不知道她是否生了气,不再回转。刚才还是笑生双靥,满室如春,这时一室洞然,唯有雪峰顶上风声相伴。
步履蹒跚的走出小屋,几天来一切均由少女操持,这还是首次意识清醒的走出那间石室。眼前为之一亮,但见峰顶皑皑如镜,无数神态形状迥异的冰山、冰墙、冰洞、冰桥,宛如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宫殿。天色碧蓝如洗,白云悠悠,自合而分,若散乍合,近得仿佛伸手即触。
俯视山下去路,浓雾遮蔽,不知所终。那少女仍是不见踪影,杨独翎叹了口气,一种寂寞的凄凉绕上心头,心喘气跳,浑身难受不已。他在一块冰岩上坐了下来。雪映阳光是那样耀目生晕,他如深睡似的阖上了眼睛。
风声中,夹杂了一点极轻极微踏碎冰雪的脚步声,杨独翎心中一喜,随即警觉,那脚步声鬼鬼祟祟,决计不是那少女去而复返。
他双目微启一线,注视着前面一座光滑如镜的冰岩,等了片刻,果见一条淡淡的影子映在石上,轻手蹑脚的移动着。
杨独翎暗一提气,浑身骨架恍若碎裂开来的疼痛难当。不动声色的端坐如故,自知在毒性侵袭之下,最多只余三成真力,必须出其不意一击成功。
那影子越逼越近,似乎对他有所顾忌,速度也越来越慢,双手一扬,千百点闪着寒芒的暗器同时发出。杨独翎猛地起身,袍袖一挥,卷去了大半,重伤之下,内力难及方圆,仍有好几点打在身上,疼痛难忍,但无伤于身体,一瞧之下,脸色微微变了——那不是暗器,只是随手捏下的无数碎冰。
娇笑声便在此时传了出来:“杨堡主神功盖世,怎地连这一把碎冰都不敢挡,挡不住呢?”
杨独翎大喝一声,身如巨鹰般飞起,一掌拍向那个女子!
横里斜出一柄拂尘,轻而易举的化解了杨独翎这蓄势已久的一掌,那女子格格娇笑:“哎哟,杨堡主别发火,我怕怕的呢。”
那女人从石后转出,通体素白,道姑打扮,约摸三十来岁的样子,眉间到右耳以下,有一条长长的血痕破坏了面相,不然倒还称得上颇有姿色。唯一谒金门的标志,是她右颊上也刺了一个火焰标记,却不着红衣。
口中调笑,手下决不稍缓,千千万万缕银丝撒出,织成网般当头撒下。
杨独翎低头趋避,拂尘转撒为刺,银丝转柔为刚,根根挺直,当胸刺来。杨独翎躲避不及,只得挥袖硬挡,整幅袖子被撕裂,他脸色自白而红,仿佛浑身血流倒转了一下。
那道姑后退几步,满脸笑容的说出了一个似乎无关紧要的名字:“我是朱雀。”
杨独翎胸口气息如绞,一个趔趄,靠住了冰岩,喘息不定。
朱雀吃吃的笑,有如花颤枝头:“我运气很好,赶上杨堡主毒发之时,你现在,便是三岁小孩戳一手指,也抵不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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