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都图了安逸,把姑娘的嘱托抛到了九霄云外!”
方珂兰哭道:“我哪有资格怪你?我不敢认儿子,你帮我领,帮我养,我害得你一生都没有婚嫁,居然还会吃醋!唉,裴翠,我真是患了失心疯,我居然这样不知好歹!”
旭蓝渐渐动容。
他生性柔和,起初在听见方珂兰透出她才是他的亲生母亲之时,心中只有狂喜,对他而言,每一个亲人都是值得亲近、值得尊重。再未料到情形急转而直下,他的生身母亲,居然不动声色在赶养母走,而且,用心险恶,要让她自己提出来走,以断绝他对养母的思念和牵挂。他一生之中,从未想到过世上竟有如此险恶深沉的用心。
方珂兰委委哭诉,每一字每一句都打中他心坎,那般思念,那般痛苦,真切可感,教他不由得不心软,霎时忘怀了前一刻痛如刀割的感受,恨意如同秋风过身。
他咬咬唇,犹豫不决的视线,从一个母亲身上,游移到另外一个母亲身上。
眼内好似吹进了一把灰尘,他霎了霎眼,伸手揉揉双目,这一揉,泪水便冲出眼帘。
“妈妈”
方珂兰难以置信地抬头:“阿蓝?”
旭蓝再叫:“妈妈!”
方珂兰再度张开双臂,裴旭蓝没有犹豫,从窗外跳了进来,投入这几年来对他关爱胜过其他人的慈母兼师长怀中。
“妈妈,妈妈,你一向都待我――很好。”
裴翠也在哭,忽然之间,天地之大,只剩下她杳然一人。她足下悄悄移动,慢慢退出。相拥的母子并未觉,或,方珂兰虽然瞥见了,可决计不想另生枝节。
方珂兰捧起儿子的脸,痴痴看着,心花怒放,眉花眼笑,看不够,爱不够:“好孩子,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裴翠。你放心,我以后决不会亏待她,我把她接进园住好不好?我们三个快快活活一起住着。”
旭蓝身躯微微一震,忽然语音急促地问:“妈妈,你能不能救救师父?”
“什么?”
“救师父!只有你才能救她!”旭蓝眼里燃起无限期翼“她被人冤枉,被人诬陷,但那是假的,师父讲不清楚,妈妈你若是出面帮她来查,就可以帮她查明白!”
方珂兰好似一盆凉水从头顶泼下,冷到脚底:“你认我是为了”余下的话说不出口,旭蓝恳切而热烈地望着她。
厅上的两扇长窗被旭蓝激动之际大大打开,因风吹动,一下下的摇摆。
右长窗的窗纸之中,缓缓滑过了一个人脸的影。
烛光自室内照出,清清楚楚映现了那个影子。
是一张脸。一张五官清清楚楚被映现出来的人脸。
绝美无瑕的五官,眉、眼、鼻、口,完美臻至极致,同时熟悉得惊心动魄,长披肩,凭风舞动,透过窗纱,似乎接触到那温柔而凄惋的眼波,微含谴责。
“鬼”方珂兰脸上顿然一丝颜色也无“三姐!三姐!”
影子倏地消失。
方珂兰定了定神,冷笑起来:“是小妍吧?你又玩什么花样?”
挥手向长窗击出,旭蓝大惊:“不要!”
一面长窗在方珂兰劲气之下轰然碎裂,千千万万片碎片蓬然炸开,烛光映成千千万万点流丽的虹光,纷纷落到长窗后面的那个人影的身上、脸上、上。
方珂兰倒抽了一口凉气,飕飕凉意自背心涌出:“你――是谁?”
那人面容可怖之极,大大小小布满了一块块不规则形状烙烧焦黑的痕迹,一缕缕焦灼的脸颊肌肉向外翻出,只余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凌厉莫名的光辉,冷冷盯视着她,长披面,脸无表情,长窗碎片细雨般在他身上落下,兀自一动不动地伫立。
在这黑夜里,狰狞的人面,宛如地狱深处冒出的鬼。
方珂兰盯住那一双深黑的眼睛,浑身剧烈地抖。
“你是谁?”轻轻再度问出,却从方才的害怕和吃惊,转变成刻骨铭心的痛,来自深心内处的痛,怕触及了那样无可名状的痛,她顿了顿,一霎时屏住了所有呼吸。
那人冷漠地看着她。
“擒住她!”自黑暗中传出低低断喝。
伫立的身形忽然动了。
在裴旭蓝眼中,那人化作一道黑色残影,完全分辨不清来势和方向的压迫力,从四面八方逼了过来,把他和母亲两个人裹入其中。
如此强劲的压迫力,他的母亲却象是出了神似的,对之不闻不顾,不躲不闪,只是直愣愣地盯住对方。
旭蓝顾不得提醒,抢先一步就拦在方珂兰身前,压迫感突然之间形成一股大力,排山倒海的直击过来,旭蓝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叶扁舟,骤然飘荡起来。那股力道募地一收,便在此时,他被人拉住衣领,往后退出数尺。
方珂兰面对那人站着,直到这时,她犹在锲而不舍地问:“你是谁?”
那人不语,缓缓亮出一把弧形雪亮的刀。
方珂兰的眼神却是微微放松,――她记得,那人是用剑的啊!
旭蓝稍一定神,回想起刚才黑暗中冒出的那声命令,叫道:“天赐!别打!这是我母亲!”
那人忽地向他望去,眼内凌厉的寒芒闪过,只是,不易察觉的一刹那间,那冷厉之中却掺入了一分温柔!
方珂兰的剑,已迅捷地和弧形弯刀交织到了一处,叮叮密响,接连响了十几下。
每一交响,方珂兰的脸色就苍白一分,面上神色,更加不可思议的神不守舍了一分。
她只是随手挥洒长剑,仿佛是在享受、回味着对方的光芒、力道、招式。
那是千百次对招拆解以后的纯熟,完全不必用眼睛去看,只用心,就可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的每一个刁钻奇诡的角度和力方向。
但那人的力道并未因她的随手拆解减轻半分,方珂兰缓缓向后退去,十几步退过,唇角已然见血。
“你的脸为什么?”她喃喃说着,任由鲜血流下嘴角“你为什么不说话?”
“抓住她!”这一次的命令带着明显的怒意。
那人一咬牙,一刀自头顶劈下,扫出无与伦比的光芒,绝世美丽中却带着死亡的冰冷。
方珂兰凄然笑了起来,轻轻道:“是你!真的是你啊?”她竟然不再试图躲闪,用身体去等待那道疾如闪电的光芒。
光芒突在头顶一顿,又迅若奔雷的劈下。
“我作孽太多,这是早晚逃不过的惩罚。”
脑海里最后一个恍惚转念。
炽亮的光芒里,她忽然睁开了眼睛,向他微微一笑。
就象当年,她也是十四岁的小姑娘,花树底下,灿烂似锦,她的脸,比那漫山遍野的鲜花更美上三分,她的笑容,比山中涓涓流冽的清泉更甜上三分。
刀光再次停滞。
一只手伸了过来,抓住了她肩头。
旭蓝奋不顾身抢下自己的母亲,夺门而走。
那人若有所思地望着少年背影,没有追出。
天赐自黑暗中走出,脸带不满:“哑叔叔,怎么不抓住她?”
那人微微欠身,道:“世子也没有拦住那个少年。”这是那人现身以后的第一句话,声音嘶哑难听,宛若一块木炭,放置在火炉上滋滋烧烤。
天赐冷冷道:“你存心放人,我就算拦住了也没用。”
那人道:“世子,那个少年和你是朋友罢?”
天赐冷冷地道:“那又怎样?”
那人轻微地叹了口气:“你们原该是朋友。”
“为什么?”
“不为什么。”那人说“世子,你没有觉得你们容貌相似?”
“容貌相似?”天赐大奇,几乎合不拢嘴。自打见到裴旭蓝以来,彼此双方都有的共识,无非是觉得对方那绝无罕有的俊美。事实上,两人色相异,神情、气质乃是性格脾气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这使得两人看来迥然不同,就连对两人都无比熟悉的妍雪也从未觉双方有何共同之处。
听那人说了,天赐低头想了想,裴旭蓝轻言缓笑的模样、他温和淳厚的眼耳唇鼻,一一浮现于心,他微微倒抽了口冷气。
“怎么会怎么可能相像?”
那人看着他,态度温和,仿佛云天赐不是他主人而是他一心一意去关爱的儿辈:“这可是人生难得的缘份。世子,请珍惜。”
天赐陡然眉毛一扬,眼底露出狠色:“什么缘份!裴旭蓝的生母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用心险恶,有可能是害小妍的凶手,他若帮她,就也该死!”
“小妍?”那人重复一遍这个名字“我来的时候,已经听说了有这样一位姑娘。世子,你喜欢她么?”
天赐咬牙道:“可惜她生死难测。若是小妍果真不测,我要整个清云园为她殉葬!”
“世子,你杀虐越来越重了。”
天赐道:“哑叔叔,你教过我自保的。你说我随处都是危险,若学不会自保,我不杀人,人必杀我。”
那人喉咙口响了一下,混沌不清,也不知道他是叹息,还是反对。
天赐忽地想起,问道:“哑叔叔,你什么时候到的?”
“你们一进期颐,我就跟上来了。”
天赐看了看他,那人似知他心中怀疑,补充道:“大批瑞芒侍卫横死,我自然是要查的。世子突然失去了联系,一定和那个清云的姑娘有关,所以我就先到这边来等你。我奉大公之命,请世子尽快回国。”
天赐冷冷道:“哑叔叔,你不用劝我,不得小妍下落,我决不回去。”
“不行。”那人微微摇头“你非回去不可。情况又有变动,皇帝病危。”
天赐唇边勾起一抹讥嘲般的笑容,手指扣着弦窗,道:“他经常性病危,从我九岁起就开始常常反复的了,到现在也活得好好的没有死。”
“他灯尽油枯,这是早晚的一天。现在只不过是还操着一份心思,强撑着而已。”
“什么心思?”
“不把国家给你。”
天赐皱眉:“哑叔叔,你老爱用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刺激我,为什么?我是他亲侄子惟一一个儿子。其他还有人比我更有资格吗?”
那人静静看着他,深黑色的眼眸锋锐全然不见,只是闪动着一片柔和光芒,缓缓说道:“世子,请你相信我,我是尽一切力量来帮助你的。”
天赐和这个怪人从小相处,由于交谈的毫无顾忌,彼此间情感倒比父子之间更为深厚,对他的话并不怀疑,道:“可是”
那人迅即打断了他,道:“你不能为一个姑娘坏去大公十数年苦心经营的大计。”
天赐重重咬住下唇,在窗外呆立着。
一时无语。
这所宅院,由于云裴这两个不速之客的来到,裴翠先自遣开了下人,后来一连串的意外风波,那些下人更加害怕得躲着不敢出来。又打又说的闹了半天,忽然没有人说话,这院子就如同黑夜拉过面纱,立时沉寂下来。
无边的寂静里,传来咿呀轻响。
仿佛是风扣门扉,启合的声音。
院子里,除了被打碎的两扇长窗和裴旭蓝夺门而出的大门以外,其他窗户都是紧紧关闭着,这启合之音,却非来自大门。
那人微微一惊,想到裴翠方才奔出厅堂,奔入自己的房间,此后不管怎么天翻地覆,也未有再出来。
他掠身至裴翠房前,那门只是虚掩。一手搭在门环上,手指轻轻力,把门向后推开。
房内,只是一截裙摆。
裙下一双绣花鞋。
裴翠死了。
临死的泪痕挂在脸上未干。
那人将她解下,抱在怀中,久久地望着。
天赐眉心皱起,道:“哑叔叔,你今晚怪得很,这个女子你也关心不成?”
那人站着,笔直的身体渐渐成了一条弯曲的物体,叹息地低声说了一句:“我就是那个人,她要找到荒漠里,深山里的那个人。”
云天赐微微动容。
“原来你是裴旭蓝生父?!”
那人不答,只哑声道:“每一个人在生,我都不知珍惜。每一个人死去,我才试图挽留。”
天赐看到他的悲伤,有些好笑:“哑叔叔,你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这个女人是为了对方珂兰忠心,才认你的儿子,才去找你。方珂兰不过一句话,就把她逼得自杀了。”
那人看着怀中的裴翠,不加辩解:“也许是吧?”
他是个任性的,高傲的,飘泊无定性的人,到处留情,一生害了多少女子?甚至,连珂兰也是不应当怪的,她的错,都是他的错吧?
天赐大感兴味,这十余年来,头一次现这个来路不明、由他父亲在途中救起却武功奇高的半残人,竟然深深埋藏着无数晦涩往事。
“哑叔叔,小时候我看见你躲在角落里哭,给我逼得急了,你说那天是你心慕女子的忌日。”
怪人猛地抬头盯着天赐,目中光芒复杂莫测,半晌道:“过去很久了,我都忘啦。世子,你不必有那么好的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