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远望见他弓着近九十度的驼背,干瘦的手中拿着一根细细长长的竹杆,头使劲向上仰着,身态酷似一个站在树下鸵鸟。他费劲作此状态,为的是让自己年老昏花的眼睛向上看得更高些,好能够看到核桃树上杂乱枯黄的树叶中是否还有被漏掉的核桃。因为这棵粗大的核桃树是他年轻时栽种的,而现在他能够收获的唯一东西,只有这树上干果了。
这是我去年回到老家,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样子。之后没过一周,他沉重的双脚不小心在自家院里的这棵核桃树下踩上了一颗漏拾的核桃,摔倒后一下子竟死去了。他是我本家最年长、辈分最高的一位老人。他就是我的二爷爷,死时九十三岁。没人知道他因什么病死的这么突然,更不会有人提议来为他做一次什么尸体检查。因为谁都明白,每个人的生命存活到这份上脆弱的像秋天地埂上的衰草,别的已没有什么价值了,只等着是那个不小心点一把野火将其烧去。
二爷爷辈份很高,葬他的那天来奔丧的人自然很多,丧事过的也很热闹。从外面赶来奔丧吊孝的亲朋好友不时走进院子;除了二爷爷活着的六七个儿孙在停尸的客厅礼节性干嚎几声给众人听外,宽绰的院宅里椅櫈上坐满了人,围着准备喝酒吃饭的桌子熙熙攘攘谈天说地,多数人的脸上看不出因老人故去带来的悲伤。大概来的人都觉着二爷爷辛勤劳作了一辈子,生前自食其力,临死也没给子女添麻烦,九十三岁阳数,生前死去都是仁义之人,是一个完美的人生,所以大家大家都觉着二爷爷的丧事是喜丧。
从那次老家奔丧回来,我仿佛对人生命到死亡的这一过渡变的从容坦然起来,仿佛对死亡的认识一下提高到了一种境界;仿佛死亡并不是人生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死亡就像现在的每一天、每一件事一样,既没有多少留恋和向往的,也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纪念和炫耀的;感觉人的生和死、存与亡,简直就是今天到明天午夜零时一秒钟的转换。不过真实的现实和情感再一次告诉我,这种思想境界是很难达到的。
那是去年二爷爷喜丧过完不久的一个星期天,兄弟一家三口拌着暖融融的凉爽开车到太行山某旅游景点去赏红叶。这辆车是兄弟才买的一辆宝马轿车。汽车的流线外观、烤漆光泽、室内配置、动力性能着实让我于其说是羡慕,不如说是内心充满了嫉妒。可咱不行啊!一个靠工资吃饭的公务员,恐怕一辈子不吃不喝也没有这个能力和福分。我后悔当初没有兄弟这种下海经商的勇气和魄力,仅仅十年过去了,都是一个父母生养的,看看人家生活过的,再看看自己的生活水平,不觉郁气塞胸。
可万万没想到就是这辆另我羡慕不已的新宝马轿车,在那次旅游途中载着我哪年轻聪明、富有魄力的兄弟和他爱人、孩子翻到了几丈深的沟壑。可怜的兄弟和弟媳一起走上了黄泉之路,只留下一个下肢截肢,大脑尚有淤血在医院不能苏醒的侄子。你们想想当时我们家那是一个从生到死,从天堂到地狱什么样的场景。火化那天,四周赶来吊唁的亲朋好友望着停放在灵堂上的这对黑发夫妻,个个悲恸哭嚎、泪湿衣襟。这个令人悲恸的场面,是我有生以来经历最为悲痛和动心的丧事,也是最为壮观和动人的丧事。
这是一对多么富有朝气蓬勃的生命,他们的音容笑貌仿佛依然在我周围回响,而他们金子都换不回来的生命,顷刻间变成了就要变成灰烬。然而,对待人的生死上苍从不怜惜,阎王从不动容。特别是看到在医院里奄奄一息只有十几岁的侄子,我很长时间一个人在一遍一遍的自问,难道人生真的有劫数吗?送走兄弟和弟媳后仅仅一个月,我哪可怜的侄子也因大脑再一次出血死去了。
侄子的丧事没有惊动许多人,只有几十个个亲人们为这个未成年的孩子送行。侄子走的哪一刻,妻子哭诉说:“孩子,你真是一个孝顺的好儿子,你爸爸妈妈一定是想你啦!他们一定在路上等你呢,你快去追赶他们吧?”一句动情的哭诉,顿时引起了在场亲朋无不动容的悲痛哭嚎。我敢说那没有许多人参加的送行场面,绝不亚于他父母走时的场景。
连续参加和办理三次丧事的日子里,我头上的白发增添了许多。我想到了人生咕咕落地的开始,想到了几十年来记忆中生活和工作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想到了生活中幸福时光的短暂和珍贵,想到了生命顷刻间的消失,想到了兄弟一家人的死亡给许多人带来的极大悲痛,也想到了参加二爷爷喜丧时众多人的坦然,想到了大多数人尊重生命,也尊重生命的自然消亡,更尊重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人的生命原本属于自然,也应该自然死去,这恐怕就是生命的最高要求了。至于人故去办丧事,大概参加者没有人能喜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