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一笑,这个笑容,却实在是颇为勉强。靖裕帝当即便会错了意,忙起身扶住她,口中埋怨道:“朕不过找人去问一问。你若还不舒服,又何必硬挺着出来?——朕现在。只有你了。”
青蔷摇一摇头,轻声说道:“没什么,但凭陛下做主吧,一切随你”靖裕帝感叹一声,揽住她地肩膀,把她地头埋在自己胸口,一边拍着她地背。一边说道:“翩翩,朕也想悟儿,但是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沈青蔷只觉得环着自己地这具****骨瘦嶙峋,忽又听他提到了那个名字,眼中一酸,便要落下泪来。
“如果有一天,悟儿想通了,他一定会回来的”靖裕帝犹在自言自语。“他只是还没有想明白罢了朕没有怪他,真的没有怪他——都是朕地错。”
——你错了吗?你真的明白自己做错了吗?你对白翩翩地爱是真的,我感觉得到;你对董天悟的爱也是真的,我也感觉得到可是除了他们母子之外,其他的所有人,包括你的妻妾、你的儿子。你却把他们地命他们的爱和忠诚,看得多么微贱多么不值一提啊!你连最起码的一丁点儿怜悯都没有么,陛下?还是说,这才是深不可测的“帝王之心”呢?
沈青蔷真的很想这样问他;却也清楚明白,恐怕自己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如此开口的吧。
“好了,别伤心了,”靖裕帝依然哄着她,附下身去,细细吻她的脸。他口中素来嚼着伯夷香。却依然去不掉那一股衰老而腐朽的气息。
“翩翩。你是朕地皇后,你已经是朕的皇后了。朕不准你伤心难过,更不准听你说那个‘不’字懂么?”
——陛下,您自可以封住天下人之口;可他们的心呢?您也能管得了么?
靖裕帝揽着沈青蔷,不再说什么了,只是默默依偎,许久,忽而一笑,放开了手:“去吧,去歇歇,你的伤才好,不要太过操劳;何况,你在这里,朕的心都要乱了。朕叫织造司把样子送到你那里去翩翩,记住,别拒绝朕对你的好,朕只有你了”
青蔷垂首答应,站起身来,刚要离去,忽听身后一阵轻咳——父子,地确是父子,总有些地方,是相似的
她暗自叹息,又折回来,走到案边,以手试了试茶盏的温度,果然已冷了。便亲自泼却了那盏残茶,从茶吊子里另倾出暖的来,举到唇边尝了尝,又要捐掉;靖裕帝却已笑着从她手里夺了来,说道:“不必这就很好”沈青蔷淡淡一笑。
“对了,”靖裕帝一饮而进,放下茶盏,忽然道“有件事情,早该对你说,却总是忘记——翩翩,跟朕来。”
说着,起身,引了青蔷向正殿而去。沈青蔷满腹狐疑,却只有依言跟随,二人也不带扈从,径直来到正殿大堂,屏退左右,立在墙上悬着的一副画卷之前。
——画上画着的是一只展翅的雄鹰,双目如电,虬劲英健,笔意不凡。两侧写着无数字迹迥异的留款,盖满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朱砂印。
沈青蔷心中“咯噔”一声,她想起来了——那一日,在被无数鲜血染成赤红的内殿之中,靖裕帝曾用耳语般地声音对她说:“若有什么万一,记住,朕地遗诏在正殿鹰狩图的后面”
——果然,靖裕帝轻轻卷起画轴,露出图后嵌在墙中地木架,架上依然安放着不久之前临阳王董天悟见过的七、八只各色木匣,靖裕帝却将它们一只一只取出,却都不打开,只是堆在一旁,开口说道:
“翩翩,虽说这几日朕服了邵天师新进上来的金丹之后,颇觉精神健旺了不少,但朕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交给你”说着,将木架上其中一块隔板用力抽出,拿给沈青蔷;青蔷向靖裕帝手中张了张,却见那厚厚的隔板末端,赫然有一道挖出来的深槽,槽内露出明黄色的缎面来。
“你现在就可以看,翩翩”靖裕帝将那隔板递了过来。沈青蔷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莫名恐惧,竟不由自主倒退一步,连连摆手:
“不,陛下,你不会死的不会不会”
靖裕帝笑了:“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有不灭之身——这话不是你对朕说的么?怎的自己却忘记了?”
沈青蔷只觉有一道闪电瞬间劈在了自己身上,整个人再也无法自制,瑟瑟发抖起来。
——没错,这句话是她说的。但说话的那个“她”却是沈青蔷,而并非白翩翩!皇上的意思难道是难道是
她已魂不附体,靖裕帝的脸上却依然平静若死,全然看不出半点端倪。他的手缓缓收了回去,将那隔板插回木架之中,顿时严丝合缝,任谁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机关。
“好了,翩翩,你不必如此害怕,死根本没什么可怕的瞧你,脸上一点血色也不见,可让朕心痛呢。”
“陛下”沈青蔷好容易挤出这样两个字来,却再也无法继续讲下去。
“好了,好了什么都别说了朕忽然有些累,也该到了服丹的时候翩翩,你扶朕回去,好不好?”
——靖裕朝最后一位皇后沈青蔷茫然点了点头,搀扶着骨瘦如柴、宛如风中危烛的靖裕帝,走在太极宫漫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回廊之中。两侧无数宫女太监次第跪拜下去,就像是一浪一浪前赴后继的、青黑色的海水。
这是靖裕十七年十月初四日的黄昏,距离靖裕帝的死,距离靖裕朝的崩溃,距离弘化时代的晨曦,还有整整三个月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