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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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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截车,便站到了路边,高高地举起无手的右胳膊。开车的是个戴墨镜的小伙子,坐得梆硬,像焊在拖拉机上的铁铸件,对他的示意连一点反应也没有。拖拉机飞快地开过去,黑烟和尘土把他逼进槐树林里去。

    拖拉机走了好远,他才敢从林子里钻出来,沉重的受辱感使他的心一阵阵抽搐,断手的疤也隐隐作痛。也许是今年的第一只螓蟠在林里干噪地叫起来,他对螓蟠充满了仇恨,心里想着把它砸成肉酱的情况,人却在路上疲惫不堪地走。路上不断有自行车骑过去,骑车人连多看他一眼也不。他心里阴郁得没有一个亮点,不时地停下,按照动作顺序点火吸烟,终于吸光了烟,捏瘪烟盒,用力掷进树丛里。

    从树丛里跳出一个红色的女孩,高举着一根桑条,像举着一面旗帜,满头缀着白花,浑身都是香气“娘,解放军,一个解放军。”女孩喊。

    “乐乐,慢着点跑,别摔倒磕破鼻子。”一个女人,背着一筐桑叶,从槐林里走出来,直到她放下筐子直起腰时,苏社才看清了她的脸。

    “这不是苏社大兄弟吗?”女人问“进城了吗?”“留熳姐,”顿了一会才想起她的名字,他吭吭哧哧地说“你采桑叶喂蚕?”

    留嫂脸红红的,说:“乐乐,这是你叔叔,你叔叔是英雄,快叫呀!”

    女孩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声,就缩到娘背后,偷偷打量着苏社。

    留嫚用右手摸了一下女孩的头,笑着对苏社说:“她见了生人就像见了猫的小耗子。”

    女孩用两只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他心里莫名其妙地感伤起来,他几乎把这个女人忘记了。两个月里,他差不多吃遍了全村,好像也没人提过她的事。正胡乱想着,就听到她说:“我早就知道你回来了。你回来全村都高兴,都请你吃饭,你这个穷姐姐不敢去凑热闹,也实在没有什么能拿上桌的东西给你吃。”

    他狼狈地笑着,说:“我真不好意思,乡亲们尊重错了人。”

    “那就是你谦虚了。”

    “你嫁到哪村了?”他看着女孩问。

    她平静地说:“哪儿也没嫁。”

    他不再问,指着桑叶筐说:“我帮你背着吧。”

    “不用。”她说。

    她背着桑叶,弯着腰跟他一起走,女孩扯着她的衣角走在一侧。他看着她那条如同虚设的左胳膊,回忆起少年时一些残忍的行为。留熳生来畸形,她的左臂短、小,像一条丝瓜挂在肩膀上。留熳上过一年级,他和一些男孩子们经常欺负她,扯着她的残胳膊使劲拧。后来她就不上学。

    “兄弟,该成亲了吧?”她问。

    “跟谁成亲?”他苦笑一声,说“瘸爪子,没人要嫁给我。”

    “你这个瘸爪子跟我这个瘸爪子可是不一样,”她愉快地笑着说“你是光荣的瘸爪子,会有人嫁给你的。”

    路很长,越走越累,便一齐住了声,大一步小一步地向前走。终于走到村头,天已正午,满街泛起黄光,她举起头来说:“我家就在那儿,老地方。”她用下巴示意了一下,他看了一眼那排紧靠河堤被满村新建青砖红瓦房甩出去的草屋。它孤孤单单地坐在那儿。苏社回忆着在草屋周围曾有过的那一排排同样模样的草屋,心里乱糟糟的。她说:“今日正好碰上你,大家都请你吃饭,我也该请。你别嫌弃,跟我走吧,家里正好还有一只被人打坏了脊梁的母鸡,就慰劳了你吧。”两道浑浊的汗水很滞地在她颊上流。她的嘴略有点歪斜,鼻子两侧生着雀斑。女孩晒得黑黑的,双眼不大但非常明亮。

    “留姐,我还有事,就不去了吧”

    “随你的方便,一个村住着,早晚会请到你。”她爽快地说着,拉着女孩往草屋走,他一直望见她们进了院子。

    “小媞!”站在小媞家院门外,他大声喊。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他把眼贴在门缝上,看到了小媞那辆花花绿绿的自行车支在院子里。想走,却又张嘴喊小媞,从门缝里,看到小娓的爹板着脸走过来。

    坐在她家炕下的长条凳上,看着她爹紧着嘴抽烟,身上似生了疥疮,坐不安稳,一提一提地耸肩仄屁股。没话找话地说:“大伯,小娓还没回来?”老头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叩着,死声丧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苏社像打嗝似的顿了一下喉咙,心里顿时冷了。

    “媞她娘,拾掇饭吃!”老头喊。

    媞她娘从另一间屋里出来,说:“急什么,媞出去还没回来。”

    “吃了饭要干活!麦子要浇水,要喷药,玉米要除草定苗,你当我是二流子,甩着袖子大鞋呀!”

    “你看这熊脾气!”媞她娘对苏社说“你可别见怪。”

    媞她娘端上来一盘喧腾腾的馒头,一碗酱腌带鱼,一碟黄酱,一把嫩葱。“大侄子,一块儿吃吧。”她对苏社说。

    “你大侄子早在县里吃饱了大鱼大肉,用得着你孝敬!”老头说。

    苏社猛地站起来,手伸着,嘴张着,眼瞪着,一副吓人模样,然后他垂臂合嘴耷拉眼皮,脸青一阵白一阵。他慢慢又坐下,手在大腿上摸着,一会儿,缓缓站起来,咬着牙根,一字一顿地说:“大伯,吃了你家几顿饭,我牢牢地记住了,你也牢牢地记着吧,我迟早会还你的。”转身他就走了,也不听老头老婆在背后说些什么。走着街,委屈浸洇上来,眼里簌簌地滚出两行泪,怕人看见,想擦,举起右手——马上火气填胸,不擦泪,飞跑回家,仰在炕上,哭着,死死活活地乱想。

    哭了一阵,委屈和愤怒渐渐平息,心里恍恍惚惚,宛若在梦中,睁眼看着墙角上轻动着的小蛛网,耳边传来毛驴的叫声,窗外生动着大千世界,并没有什么变乱。于是爬起来,满意地看看村里给盖的新房和备齐的家具,心里又有些感动,饥饿和干渴袭上来,便挑了水桶去井边担水,见着街上的行人,觉得一阵阵脸热,怀着轰轰烈烈的念头与人打招呼,但都是极随便地应一声,并无惊讶之语,于是也就明白了自己。

    井台上汪着些浑浊的水,两只黄色的白鸭用黑嘴搅着水,见到有人来,便摇摇摆摆地走到一边去。他从小惯用右手,左手笨拙软弱,连提个空桶都感到吃力。用扁担钩子钩着桶,慢慢往井里顺,整根扁担都进了井,他又大弯着腰,才看到水桶底触破了平静的井水,他的脸随着变成无数碎片,在井里荡漾着。

    他别别扭扭地晃动着扁担,他总也打不到水,眼珠子都挤得发了胀,只好把空桶上上下下地提上来,直起腰,手扶着扁担,双眼望着极远的天。

    “战斗英雄,打水呀!”一个不比小媞难看的姑娘挑着两只铁皮水桶轻盈地走过来。

    他冷冷地瞅她一眼,没有说话,姑娘看着他那只断手,笑容立即从脸上褪去。她放下自己的扁担和桶,走上来拿他的扁担,她说:“苏社哥,我来给你打。”

    “滚开!”他突然发了怒,大声说“不用来假充好人。我欠你们的情够多的了,欠不起了。”

    姑娘被他抢自得眼泡里汪着泪,说:“苏社,俺可是一片好心。”

    “好心?他妈的,老子在前方——”他忽然住了嘴,双肩垂下,拄着扁担,面色漠然,好像对着坟墓。

    那姑娘匆匆打满两桶水,担起来,一溜歪斜地走了。她再也没有回来。他知道话说过了头,但也不后悔,对着井他垂下头,仔细端详着自己阴暗的脸

    他看到自己头朝下栽到井里,井水沉闷地响着,溅起四散的浪花去冲刷井壁,他挣扎着,身体慢慢下沉,井底冒上来一串串气泡他漂到了水面上,仰着脸,望着圆圆的蓝天。蓝天里突然镶进了小媞美丽的脸,他笑嘻嘻地面对着她,听到她惊叫起来全村人都围到了他身边,他躺在那儿,虽然死了,心里却充满了报复后的快感几颗泪珠悄然无声地落到井里,砸破了水面,金黄的太阳照着他的脸,他的脸照亮了井水。

    “兄弟。”

    他听到有人喊,慌忙直起腰,用衣袖沾沾眼睛。

    “家里没镜子吗?”留嫂笑着说“你要跳井吗?”

    “也许会跳呢!”他笑着回答。

    “跳下去我可不捞你,”她说“你挑水?”

    “想挑,但挑不了,瘸爪子,不中用啦。”他直率地对她说。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咱这种人,要想咱这种人的办法,你看着我怎么干。”她走到井边,跪下,用右手握着绳子,把一只瓦罐缓缓地顺进井里去,晃了两下绳子,井里传上来瓦罐进水的咕噜声。她用力把绳子往上提,提到胳膊不能上举为止,然后,把头伸过去,用嘴咬住了绳子。在很短暂的时间里,一瓦罐水是挂在她的嘴上的,趁着这机会,她把右手迅速地伸到井里抓住绳子,松了口,再把胳膊用力上举,再用嘴去咬住井绳她那条像丝瓜一样的左胳膊随着身体起伏悠来荡去她把满满一瓦罐水叼到井台上,站起来,喘着粗气说“就得这样干。”

    他看着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和细小的牙齿,问:“你一直就是这样打水吗?”

    她说:“要不怎么办?前几年俺娘活着,她打水,她死了,我就打,人怕逼,逼着,没有过不了的河,没有吃不了的苦。”

    “没人帮你打水?”

    “一次两次行啊,可天长日久,即便人家无怨言,自己心里也不踏实,欠人一分情,十年不安生,能不求人就不求人。”

    “娘,你怎么还不走呀!”女孩在远处急躁地喊。

    “噢,乐乐,你先走,抓些桑叶给蚕宝宝撒上,娘帮叔叔提两罐水。”

    “你可快些呀!”女孩喊一声,跳着走了。

    留嫚提起那罐水,用膝盖帮着手,把水倒进苏社桶里。他伸手抓住绳子,看着她的脸,说:“留姐,让我来试试。”

    “你要试试?也好,待几天我帮你纺根线绳子。”她把手松开。

    他跪在井沿上,把瓦罐顺下井,打满水。当他把胳膊高举起来时,也学着她的样,伸出头,狠狠地咬住了绳子,在一瞬间,沉重的瓦罐挂在他的嘴上,他的牙根酸麻,脸上肌肉紧张,舌头尝到了绳子上又苦又涩的味儿。

    他默默地坐着,看着她用一只手灵巧地擀面条。她家里有五间屋,一间灶房,一间卧房,三间蚕房。蚕都有虎口长了,满屋里响着蚕吃桑叶的声音。

    “你打算怎么办?是种地还是去当干部?”她问。

    “到哪里去当干部?我都不想活下去啦。”

    “说得怪吓人的。”她咯咯地笑起来。

    “娘,你笑什么?”女孩问。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她说“就为断了只手?我也是一只手不是照样活吗?比比那些两只手都投了的,我们还是要知足。”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不仗义。”

    “想开点吧。”

    她走到灶边烧火。女孩搂着脖子往她背上爬,她说:“淘人虫,去找你叔叔玩去。”

    女孩踅到他面前,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乐乐。”

    “噢,乐乐。”

    “叔叔,你打死二百个鬼子?”

    “没有,乐乐,叔叔连一个鬼子也没打死。”

    “娘说你打死二百个鬼子。”

    “没有”他避开了女孩的眼睛。

    “叔叔,你的牌子。”女孩指着他胸前的徽章说。

    “送给你了。”他把徽章摘下来给了女孩。

    月亮升起来不久,女孩睡着了。留嫂把孩子塞进被窝,从她手里剥出徽章递给他。他说:“不要了,留着给孩子耍吧。”她把徽章放到窗台上,说:“你也不容易呀,动刀动枪的,还打死那么多人。”他呐呐半晌才说:“你包了几亩地?”“我没包地。我养蚕。这几年,全胳膊全腿的都跑出去捞大钱了,没人养蚕,满林的桑叶。去年我养了五张,今年养了六张。”

    她起身去喂蚕,月光从窗棂间透进来,照着一张张银灰色的蚕箔。她撒了一层桑叶,屋子里立刻响起急雨般的声音。“今年蚕出得齐,我一个人,又要采桑又要喂,真够呛的,要雇人吧,又不方便,只好苦一点,熬到蚕上了簇就好了。”月光照着她的脸,显得清丽和婉,她觉察到他在注视她,便低眉顺目,说:“我的乐乐眼见着就大了。”

    他嗓子发哽,说不出话来。

    留嫚说:“兄弟,不是我撵你走,今晚上大月亮天,我要去采叶子,家里的叶子吃不到天亮呢。”

    “我帮你去采。”

    “不用,半夜三更的,叫人碰到说闲话——我倒不怕,怕坏了你的名誉呢。”

    “不是有月亮吗?”

    槐花像一簇簇粉蝶在月光下抖翅。桑叶子黑亮黑亮。河水流动声比白天大。

    两人两只手,一会儿就采满了筐。从桑林到槐林,都被月亮照彻了。人在树下晃动着,好似笨拙的大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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