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之人翻开明史的时候,入目的又怎么会是那样的内容?有能力,有威望,上怀江山社稷,下念黎民百姓的清正官员不计其数,可大明朝的国势却日渐摧颓,最后归根结底,却是昏君太多的缘故。
众正盈朝,只是几个昏君,就可以让国势败坏如此?这种说法难道不可笑么?
杨廷和人既然已经死了,又没留下书信之类的有力证物,那么,就算有崔岩、王勋等当事人的指控,也不足以定罪,除非按照新的律法来追溯。
所以,他的自缢算是相当明智的决断了。如果再考虑到他和正德之间的情分,还可能引起对方的同情,借此保全士林的元气,那么,杨大学士的谋略就更加令人叹服了。这种说法也在士林中占了上风,不少人都心存侥幸,想着是否能借机逃过一劫。
不过,李兆先并不是这么认为的,他老爹李东阳也一样。去年的最后一天,除了除夕这个本身固有的性质之外,同样也是江南的战报传到京城的日子,宁王之乱被王守仁摧枯拉朽的平定了,士人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杨廷和的死同样也不是孤立现象,就在除夕那一天,不少士林中的死硬派,都自行了断,为自己的仕途人生画上了句号。他们是死在绝望之中的,同时也存了保全家族的主意。
依照大明官场的惯例,官位到了一定程度后,致仕就已经是认输的表示了,对手应该大度的放手,不予追杀,这才是君子风度。
正德和谢宏向来不以君子自居,这规矩当然束缚不了他们,所以,他们做的也更激烈一点,直接以死认输,希望能得到某种宽大。除了江南那事儿之外,谢宏是很少搞株连的,这也是他怪异的表现之一,心狠手辣,却对斩草除根不太热衷,这种思路委实与众不同。
根据李东阳的判断,杨廷和可能还有另一层心思,那就是不连累儿子,然后以自己被逼死的事实,来激发杨慎的仇恨,让其幡然醒悟,以作后图。
上行下效,谢宏不喜欢搞株连,学院中也弥漫着同样的氛围,杨慎和李兆先都是导师们相当看好的人,学子之间也有相近的共识。可以预计的是,在未来的新官僚系统中,杨慎很有可能占据相当重要的位置,甚至可以期待他接王守仁的班。
若是杨慎心怀父仇,那就有了从内部颠覆的机会。这样的例子在小说评话中屡见不鲜,只是那些报仇的主角,往往都是隐名遁迹,直到最后打倒大反派的时候,才会亮明真正的身份,而不是杨慎这样摆明车马的套路。
这一节,并不是李兆先自己想到的,而是他老爹告诉他的。李东阳说话时,也是唏嘘不已,很是感慨,李兆先很怀疑,自家老爹是不是也转过同样的念头,因此才能这么精准的窥破了杨廷和的心思。
他一向不拘礼法,口无遮拦,因此倒也没什么避讳,直接就向老爹求证了,这爷俩多少有些差不多的地方,李东阳其实骨子里也有些不羁,面对儿子的质疑,他也是坦然相承,把自己脑子里转过的那个念头合盘托出。
“我当然也是考虑过的,皇上如今摆出了这副不依不饶的架势,与其在清算中身死名裂,莫不如自行了断,少受些苦楚不说,还能留下点念想,然后,我就想到了身在学院中的你不过,我仔细想了想,指望你确是太天真了些,就你这个不着调的性子,就算父仇,只怕也记不了几年,所以还是算了罢,等皇上回来,我就上辞表,其他的,就听天由命吧。”
被老爹如此看待,李兆先倒也不觉委屈。一来他本就是这种放荡不羁的性子,二来书院的教习时常强调‘国家’二字,其中国是在前面的。
这样的说法,和儒家的大义也是差不多的,只不过儒家纲常当中,是以君来代指国的,其实就是一回事。驱除旧官僚,以百家之学取代儒家道统,这是对国家有利的,会让国家更加强大,那么,这个过程中,就没有私人情分立足的余地。
李兆先本来就不是那种书呆子,很快就接受了这些新观念,到了如今,已经有些根深蒂固的感觉了,让他以私仇来颠覆国家大事,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何况,随着对新制度的日益了解,他隐约有种感觉,那就是新制度当中,个人的力量将会变得越来越渺小,那种从内部颠覆的事儿是不可能发生的。
其实不光是新制度,儒家独大的旧官僚制度也有同样的属性,只要进了体制内部,就别想违背大势,如果谁想这么做的话,整个体制中的相关利益者,都会向其猛压过去,让其万劫不复。
前朝变法的拗相公就是明证,他身居相位,又得到了皇帝的全力支持,门下更有弟子门生无数,实力不可谓不强,可结果呢?勉强支撑了十几年,新法终究还是变成了镜花水月,身在体制之内,想要颠覆体制,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因此,李兆先很担心好友,生怕对方钻了牛角尖,以至于步了杨廷和的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