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又怎么样?”她声音懒洋洋不起劲。
子山笑说鼓励她,“所以你是好母亲。”
家华看上去相当疲倦,她说,“我昨天去试镜,可是没录取。”
“那出戏?”山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
“新剧本新制作,叫做野草。”
“不录取还有下一次。”
“是,永远有下一次。”她耸耸肩。
子山不知如何搭腔,沉默下来。
家华识趣,“来,小霖,我们让朱叔休息。”
母女离去,子山才揉揉双眼。
家华日间在一家西菜馆做侍应,晚上当酒保,才勉强维持三餐,她与子山一般读戏剧系,在班上都是明星学生,踏进社会,才发觉只是灰尘,差些讨饭。
是,欢迎回到朱子山原来的真实世界。
在隔壁船屋,还有一个画家与一名小提琴手,在过去一些,是未成名的写作人,成堆文艺稿子,脾性高傲,怀才不遇,互相接济。
那个写作人最有趣,还养着一只寻回犬,时时对子山说,“记住,狗粮要紧。”他本人三餐不继,可是举许多例子自励,像“史提芬京初初投稿,家里连电话都装不起,借用图书馆电话与出版社联络”,又“伯利写华氏四五一时租图书馆地库大字机,五分钱用半小时,哈哈哈”。
他们都在等待机会。
还是做女侍的家华收入最稳定,子山与她相当投契,小霖也喜欢他,可是,子山总维持着最后距离,子山不想累人累己。
傍晚,家华喊过来,“有羊腿做晚餐。”
“什么大事?”
“我三十岁生日。”
子山一怔,可怜的女子,芳华暗度,晃眼到了三十。
他顺手在架上取一瓶红酒,走到隔壁船上。
只见家华端出羊肉,烤得香气扑鼻。
“我是唯一客人?”
“我的客厅只能坐两个人。”
“小霖呢?”至少应由三人。
“到社区中心补习代数,八时回家。”
“我教她便可,何必破费。”
“最头痛是补习功课,你没累,学生先打呵欠,气死人。”
子山开了酒斟出。
家华忽然说,“小霖说前天看到你带女朋友上船。”
子山一怔,“她看错了,我没有女友。”
“小霖说那女子十分秀丽,白皙得像从来不晒太阳,五十年代打扮,穿裙子,半跟鞋。”
是,这正是伍福怡,形容得很逼真,小霖有天份。
“后来,还有年轻男子找你,子山,是电影公司的人吗,是否有好消息?”
子山一怔,“呵,是,他们把我的鞋盒取去过目。”
家华闻讯笑出来,“这是喜讯,比生日更应庆祝,有眉目没有?”
“言之过早。”子山搓着双手。
家华问,“是哪一家电影公司?”
子山据实答,“环星。”
家华惊喜,“拍天山三部曲的环星?你怎会认识他们?”
子山答,“机缘巧合,朋友的朋友介绍。”
“真叫人艳羡,那只鞋盒,放在床底下有一段日子了吧,终于得见生天。”家华忽然掩嘴,“对不起,子山,我无意冒犯。”
“放心,我不是多心的人。”
“子山,如果有机会的话,介绍我演出一角。”
子山趋近,握住她的手,“我一定努力推荐。”
家华低头,“我知道你对我们好。”
“别气馁,有的是机会,万一大红大紫,你反而会向往今日的闲情。”
家华叹气,“我已老大,结婚又离婚,拖着一女,收入不定,还有什么可以奉献?”
“你的才华。”
家华微笑,“我有多少才华?”
“足够买七栋洋房三辆大车,供女儿读到博士,安稳地与家人共度晚年。”
家华笑出声,“那我赶紧做梦。”
她把手洗净,梳头化妆,准备到酒吧上班。
“家华你自己当心。”
子山回到自己船舱,他大声对着河道嚷,“两个世界的人!”但不知谁比谁更不快乐。
那个未成名作家听到子山喊声走出来,他笑说,“终于憋不住闷气发疯了。”
子山忍不住问,“我们这票人到底几时才可出头?”
“你若没有心理准备永远不会名成利就,就不应该从事文艺工作。”
子山有点羞愧,“您说的是。”
他说下去,“或许我们的著作从未畅销千万册,又或许你我名家从未由霓虹光管照耀,可是,我们曾竭力工作,创作过程多么有趣,心灵何等满足,我们不是行尸走肉。”
他慷慨激昂地说完这番话,忽然听到有人鼓掌。
画家的声音传来说,“有人邀我替一家酒店作一批画,纯商业性,可应接这项工作?”
子山立刻说,“面包与牛油也很重要。”
“还有牙膏毛巾肥皂。”
“还有水电车费衣服鞋袜。”
画家答:“我明白了,我明日就去上班。”
“不要气馁,我们支持你。”
“于家华呢?今日她生日。”
“她在棕熊酒吧上班。”
“那是一个烂地方。”
“所有酒吧都不是好地方。”
“她白天工作那家餐厅也十分腌(月赞)。”
“到处都是色迷迷的男人。”
“家华的姿色也大不如前了,她很少打扮,无心约会。”
“喂,背后别说人好不好?”
“朱子山,你去接她下班,有点表示。”
“家华对子山最关心。”
子山不出声,大家也都静下来,各管各事去了。
子山迟疑一会,把一辆脚踏车自船上解下,去社区中心接小霖。
那小女孩抬头看到子山,不胜欢喜。
子山猜想她母亲最多替她留一客火腿三文治,他请她吃龙虾。
“最近妈妈常常去试戏。”
“本市这种机会也不是很多。”
小霖口气同大人无异,“美国人北上拍戏,许多小角色会在当地聘用。”
“我不希望她演一些妓女、佣人、阿姆等临记。”
“妈妈说只要能开口就很好,不过,如果往后三年还如此,她说她会去补读教育文凭。”
子山不出声。
“妈妈说她有点象自甘堕落。”
“不,她已做得很尽力很好。”
“奇是奇在她推荐别人去试戏,说某某角色适合某人,通常都获得成功,但她自己却失败。”
“她有选角眼光。”
小霖忽然像是她母亲的母亲般说:“可是她挑对象却毫无眼光。”她低下头。
“我想他们只是合不拢,不是谁的对错。”
小霖苦笑,“我也那么想。”
“我送你到公路站,我去接你母亲下班。”
“她没有这么早可以走。”
“我试试问她今日是否可以早走。”
看着小霖上了车,他往回走,到一片书店里消磨良久,一边喝咖啡一边翻阅最新刊物。
此刻,有点瑟缩的他真不像慷慨得会把一大片湿地回赠市政府的豪客。
做艺术的人多少有点疯子的细胞。
他凝神读了很久,老实说,他不觉这些作品的水准比他鞋盒载的原稿更高,可是,人家大作得以出版见到天日,这是唯一分别,他喜欢这样想,因为,如果他不看好自己,谁又会看好他。
终于,书店也打烊了,子山依依不舍离去,他骑着自行车到棕熊酒吧。
酒吧门口已有熟悉的可疑人种徘徊:乞丐、流莺、醉汉、毒贩,一般人统称社会渣滓。
子山第一次参观家华的工作环境,不禁心酸,她应得到较好待遇,世上所有女子都应被爱惜。
他推开门进去,找个空位坐下,今夜棕熊生意不错,空气混浊,人烟弥漫,子山看到家华正在酒吧后边忙着斟酒调酒。
他迟疑一下,已经有人坐到他面前。
那是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穿大花吉卜赛裙子,她摸出一叠托罗纸牌,“算一个命,先生。”
子山十分礼貌,“我在等人。”
她锲而不舍,“算个运程,只需五十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