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女人难养吗?女人也能做孔夫子吗?"
"有为者亦若是。你可以立志做个好养的女人啊!比如说,你可以立志做——做、做个养女。"
她笑了起来,用赞美又责备的眼神看我。"现在我慢慢感到见了稀有动物的害处了。进门不到十分钟,我已经万死一生,已经从圣人变成养女了。"
"你总算领教了稀有动物不是好见的。"
"领教了。"
"怎么样?还要见下去吗?"
"你下逐客令了?"
"不让客人进门,比进门再请他出去聪明。——我要笨得把客逐出去,我早就聪明得不让客人进来了。"
"那你还是欢迎我做你的客人?"
"当然,如果你也欢迎做我的主人的话。"
"我不敢做你的主人。因为我自己做不了主。"
"那我替你做主。"
"替我做主干什么事?你不会把我卖掉吧?"
"如果我把你卖掉,我带你去数钱,你都不会知道。"
"早就听说你很厉害,但对我,你不会吧?"
"对你我舍不得,所以不卖了。,留着自己用。"
"照这样说,你是我的主人,可是我不是你的客人了,我成了你的财产。"
"或奴隶、女奴。"
"好可怕。"
我站起来,走到书架,随手取下一本黄色封面的小书,走向沙发旁边,跟她并排坐在长沙发上。那是"本保罗赖丰丹内(paullefontenay)的"女奴研究"(slavctosin:thetradeinwomensflesh),是摩洛哥丹吉尔的一个前任警探写的专著,迎面有女奴的图片,我翻给她看。一张是一排女奴站在街上,另三张都是在妓院里。叶菜看了每张图片的说明,神情肃穆,把书还了给我。她看书的时候,我仔细看了-她的小手,修长而白细,梁嫩得惹人想握住它,并且要它握想要它握的。
"真可怕。你,你真的不是女奴贩子吧?"
"我真的不是,我只是女奴主人。"
"天哪!说了半天,你还是我的主人。"
"谁说不是啊?我是你的主人,我替你做主。"
"替我做主干什么事?"
"替你做主决定做圣人呢,还是做养女。"
"你决定好了?"她好像认命了似的。"做哪一个呢?"
"哪一个都不要做,哪一个都做,做圣人的头,做养女的尾,你去做圣女。"
"我能做到吗?"
"你能做到。你觉得你是圣女,你就先圣了一半。"
"另一半呢?"
"另一半要慢慢的圣。"
她笑了起来,她的牙齿白白的、小小的,整齐得叫牙医失业。
"那另一半在没慢慢的圣以前,是什么呢?"
"是什么?你要是什么呢?"
"我要?我有选择权吗?女奴也有选择权吗?"
"当女奴太可爱的时候,主人会让她选择一次。"
"那要谢谢主人了。我选——我选是什么呢?"她右手托着下巴,右肘撑在膝上,想了半天。"我选不出来,你说呢?"
"你要我做主了?"
"你做做看,看你怎么说?"
"要我做主,得先看从哪一个观点看这另一半。要是从上下观点看,这另一半大概是美人鱼的下半身;要是从左右观点看,这另一半大概是毕加索抽象画的左半身;要是从前后观点看,这另一半大概是聊斋画皮的后半身——当女鬼的画皮在墙上的时候,她的后半身是空白的。"
"天啊!你的二分法好特别啊!还以为你是从抽象的部分看这另一半呢!原来你是从具体部分来分的。"
"这是哲学吧?但没有具体,那来抽象?我可不要那么玄。"
"哼,还说不玄呢?你说我是女鬼,还说不玄!"
"也许你指摘得对,玄了一点。不过从你的造型里,全无人间烟火气,这不是女鬼,又是什么?"
"噢,"她有点发愁的说。"我记得你刚才在路上说我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修女的,怎么一下子又变成女鬼了?"
"应该改一下,修女是人,女鬼是鬼,做鬼比做人幸福。"
"可是,你怎么不说我是天使呢?全无人间烟火气也可能是天使啊,"
"你不是天使,你是女鬼,因为女鬼比天使妩媚动人。"
"女鬼也有不妩媚的啊,也有披头散发的。"
"那是旧式的女鬼造型,太落伍了。现代的女鬼造型绝不是叫人恐怖的那一种,现代一切都漂亮了,包括女鬼在内。现代女鬼是高高的、白白的、瘦瘦的、清秀冷艳、才华照人,有一副好头脑,一对修长漂亮的腿,穿上午仔裤,像你一样。"
"你不觉得你把女鬼太固定在一种造型上面了吗?"
"我只固定在最完美的一种上面。最完美的造型只有-种。"
"没有第二种?"
"没有第二种。最完美的文章只有一种写法,最完美的雕塑只有一种刀法,最完美的绘画只有一种笔法,最完美的女人只有一种长法。中国以前描写美人,说增一分则太肥,减-分则太瘦,这就是恰到好处,美人如此,文章、雕塑、绘画也如此,人间万事,其实莫不如此。高手之所以为高手、美人之所以为美人,就在他们能够呈现得那么巧妙——既无以复加,也不能稍减。这种呈现,因为是最完美,所以只有-种,没有第二种。"
"你把美人司文章、雕塑、绘画相提并论,但是文章可以改到完美、雕塑可以刻到完美、绘画可以修到完美,但是美人生来什么样就什么样啊!"
"谁说美人不能修改来的?只要有美人基础,是可以改造的、整型的、加工的。你看萧伯纳(grorgebemandshaw)写的卖花女(pygmalion),那个语言学家,可以把一个有美人基础地础的乡下姑娘,有计划有柯步骤有方法的,高速训练成窈窕淑女,使她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完全脱胎换骨。可见只要有美人基础,从单纯到复杂、从单眼皮到双眼皮,全没问题呢。"
"你一再说只要有基础,基础指什么?当然不是指所有女人吧?"
"当然不是。我用的是有美人基础,特指以美人为先决条件。斜眼啦、歪嘴啦、兔唇啦、麻子啦恐怕不能包括在内。但没有斜眼、歪嘴、免唇、麻子还不够,还得有积极条件才成。积极条件要高高的、白白的、瘦瘦的、清秀冷艳的。要有这些基础,才能改造、整型、加工,才有从单纯到复杂、从单眼皮到双眼皮的余地,否则也是徒然!"
"噢,原来如此!原来所谓改造、整型、加工,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并且也无非从单纯到复杂、从单眼皮到双眼皮之类,毕竟还得全靠天工、靠生来就有的条件。"
"没错,但有一点,是无法得自先天的,那就是她的高水难。很多女人够得上是美人条件,但是只是像电脑做的美人,没有水准可言,更谈不到高水准了。结果呢,她们的美与她们的水准绝不相配,看到她们,你就觉得好可惜。至于我刚才说的萧伯纳卖花女例子,也只是剧本而已,人是没有那样容易被脱胎换骨的,所谓改造、整型、加工,也只是皮毛而已,真正高水准的美人,还是太少了太少了,尤其在才华与头脑方面,在人间更是少有。大概这也就是在我碰到以后,我要把她当做女鬼的原因。你说呢?"
"叫我怎么说呢?我是你口中完整的女鬼、一半的圣女,都是你乱说的,你不能证明。你不能证明我是。"
"你是不证自明的。像1776年7月4日美国独立宣言第二段第一行所说的selfevident一样。"
"我不是,我要你证明。"
"我能证明你是。先证明你是半个圣女。"
"你怎么证明?像烧贞德jeannedare一样,用火来烧是不是?"
"用火来烧的结果,不一定烧出圣女,搞不好烧出个女巫来。"
"你说我是女巫。"她慧黠的鼓起小嘴,假装生气。
"你不是,没有可爱到这样子的还会是女巫。"
"可是你说我是,并且你烧我。"
"我没这样说,我这里也严禁烟火。"
"可是,我还是认为你说我是女巫,只是可爱一点就是了。"
"好吧,如果你是女巫,我就是男巫,这样总公平了吧?"
"当然不公平。本来是圣灵级的圣女的,怎么一下子就大降级变成魔鬼级的女巫了?"
"你看,都怪你怕火,才有这种下场。"
"如果女人是水做的,应该怕火啊!"
"照中国说法,女人不是水做的,不但不是水做的,其中一个,还当了火神呢。"
"噢,原来女人也玩火。"
我走到书架,取下一本残破的线装书,封面上有张红条,上印"西药略释",右下方盖上一个大印——"叶德辉",拿给她看。"这是你们本家叶德辉的藏书,现在流落到我手里来了。叶德辉是中国近代最有名的藏书家,他对书的爱护,无微不至。他最怕书被火烧到,所以他在每部书里,都夹入一种照片,他说火神是女神,看了这种照片会不好意思,所以就不会来烧了!"
叶葇没讲话。她显然知道我在说那种照片,所以她不讲话。
"不过我的藏书里没夹这种照片。"我决定补了一句。"你可以放心看我书架上的书。"
叶葇把西药略释推了一下。"可是我不要看这一本。我要你把它烧掉。"
"可是,书是我命的一部分,你要烧书就是烧我。噢,我抓到你了,"我突然用手抓住她的肩。"原来你也烧我!"
叶葇躲着、笑着。"没有啊!我这里也严禁烟火。"
"你禁什么烟火?"
"你说我全无人间烟火气!我岂不不食人间烟火了?"
"不食人间烟火,你又升到圣灵级了。"
"又升回去了。"
"可是我呢?"我放开了她,装作无奈的样子。
"你啊,你还是留级好。"她用右手食指指着我的鼻尖。"你还是做魔鬼好。"
我伸出左掌,用右手食指点着掌心。"可是,想想看,我若是魔鬼,而你是圣女,我们同在一幢房子里,这房子又是魔鬼的家,你看会发生什么事?"
叶葇用信任的眼神望着我,她一点也没有不安,她笑着说:
"我看呀,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如果发生呢?"
"不会如果。"
"只发生一件吧,总要发生一件啊!你说说看。"
"好吧,说说看要发生一件什么?我看可能发生魔窠圣占吧?"
"魔窠圣占造成一个结果,你知道?"
"什么结果?"
"那时候,你就变成我的主人了。"
"我不敢做你的主人,我说过。"
"那不就矛盾了?"
"那我宁愿把占领的退还给你。"
"可是,太迟了。门锁住了,你走不掉了怎么办?"
"那等门开了再走。"
"万一,门像神话里的一样,不开了怎么办?比如说,门有定时开关,从现在起一连七天,门都开不开,你说怎么办?"
"七个白天还好,七个晚上可不太好。"
"你的意思是说,圣女和魔鬼可以共处七个白天,是不是?"
"理论上,也许可以这样说吧。"
"好,白天讲定了。依此类推,圣女和魔鬼当然也可以共处七个晚上,是不是?"
"晚上可不太好。"
"照你刚才所说,魔窠圣占,可见魔高一尺,圣高一丈,才有这种效果。圣既比魔占上风,又有什么不大好呢?"
"那可不敢说。"
"怎么不敢说我知道。圣女再圣,也是女人。女人容易被魔鬼引诱,这从人类第一个女人就开始了,是不是?"
"就算是吧,所以晚上不行。"
"那如果在南极日夜都是白天的时候,是不是就行了?"
"也许可以这样说吧。"
"那我们就假设是在南极。"
"怎么能假设?我们事实上是在阳明山啊,是在亚热带。"
"你不知道,其实这个岛是很冷的,冷得像在南极。我想起探险家理查拜尔德(richardbyrd)独自在南极渡过冬天的事,他一个人活在南极。我觉得我真像他,虽然我在这个亚热带的岛上,我觉得我真的在南极,不是假设。"
"我听说你很能过孤独的生活,听说你有把自己关在屋里五个多月的记录,原来你是以在南极的心情过的。"
"也不一定是南极。"
"那是哪里?"
"北极也一样。"
叶葇又笑起来。
我说:"讲定了啊!"
"讲定了什么?"
"讲定了圣女和魔鬼共处七个白天,也共处七个南北极的晚上。"
叶葇又笑了。"我是说,理论上,圣女和魔鬼可以共处,不是说你和我。"
"何妨是你和我呢?"
"好把,让我想想看,等一下再说。"
"好的,我让你喘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