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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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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女性既然无望,你一定寄望在旧女性身上了?"

    "我讨厌旧女性。"

    "你也讨厌旧女性?"

    "我也讨厌旧女性。"

    "浮生六记里的芸娘,你也讨厌?"

    "芸娘好,芸娘与老公与船家女素云一起喝酒。几天以后,鲁夫人间她,说你丈夫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芸娘说:有之。其一即我也!这种旧女性多可爱!但是同一喝酒,新女性就大异其趣了。我的一位漫画家朋友,讨了一位新女性做太大,这位新女性漂亮多才,只可惜爱犯行同男人的毛病。她对老公,管理得宽中带严,老公要同朋友逛酒家,可以,不过她也要一起去,去了还不说,她还要当场和男生一样搂女生:本姑娘也点一个。这种大妹作风,想来真有点好笑。我认识一位新女性导演,人家问她你和男导演有什么不同,她说除了上女厕所之外,其他完全一样。我想这位漫画家太太,恐怕更胜一筹了,——她下一步,就要上男厕所了!女人夺权,在某些争平等的目标上是好的,不幸的是,女人在争平等时,常常得意忘形,为打倒大男人主义而沦为大女人主义,她争平等,却不与人平等相处,最要命的,她又想压人,要以行同男人的愚蠢来压男人,于是,一切器小易盈的局面,便一一发生。因为女人要行同男人,只能做个失败的男人。女人身无长物,她想上男厕所,未免大滑稽了吧?"

    "这么说来,对女人,你喜欢不新不旧的?"

    "我喜欢又新又旧的。"

    "像——"

    "像你。真正够水准的女人,她聪明、柔美、清秀、抚媚、努力、有深度、善解人意、体贴自己心爱的人。她的可爱,毫不属于新女性那种嚣张型,或旧女性那种软弱型,但她的好条件,也不比她们少,只是有些条件是隐性的、蜜蜜柔柔的、淡出淡入的,像空谷幽兰,不容易被发现而已。当你发现了这种女人,你才知道她多采多姿,多么动人。像你就是。"

    "可是,你不知道我有许多缺点。"

    "我知道。"

    "你说说看。"

    "比如说,缺点之一是:你不喜欢我脱你裤子。"

    "天啊!说了半天,你还没忘掉这类事!"

    "脱女生裤子是何等大事!我立志做大事。在没成功前,我永远不会忘记;成功以后,我会永远回忆。"

    "你把这种事当人生大事,你一生的回忆里,恐怕有大多这种镜头。"

    "这种镜头才是爱情中最可取的镜头。你以为爱情中可取的镜头是什么?爱情的镜头其实只该有一个,那就是男欢女爱。爱情只该给高人这种情趣,高人有一个座标,"我把手横着一扫。座标的下限是平静,没有负数的座标。高人相信男欢女爱是人类最大的快乐,这种快乐,是纯快乐,不该屏进别的,尤其不该羼进痛苦。痛苦是负数的座标。过去大师级的中国思想家胡适给朋友写扇面,他写着爱情的代价是痛苦,爱情的方法是忍受痛苦。我认为他全错了。在爱情上痛苦是一种眼光狭小的表示、一种心胸狭小的表示、一种发生了技术错误的表示。真正第一流的情人,是不为爱情痛苦的,像一位外国诗人所说的

    啊!爱情!他们大大的误解了你,

    他们说你的甜蜜是痛苦,

    当你丰富的果实

    比任何果实都甜蜜。

    ohlove!theywrongthee摸ch.

    thatsavthesweetisbitter.

    whenthyrichfiuitissuch.

    asnothingcanbesweeter.

    这才是不病态的爱情观。我也写过一首(爱是纯快乐)的诗,算是抗议少年维特之烦恼

    leidendesjungerwerther。我背给你听:

    爱不是痛苦,

    爱是纯快乐。

    当你有了痛苦,

    那是出了差错。

    爱是不可捉摸,

    爱是很难测。

    但是令爱的人,

    丝毫没有失落。

    爱是变动不居,

    爱是东风恶。

    但是令爱的人,

    照样找到收获。

    爱是乍暖还寒,

    爱是云烟过。

    但是令爱的人,

    一点也不维特。

    爱不是痛苦,

    爱是纯快乐。

    不论它来、去、有、无,

    都是甜蜜,没有苦涩。

    这才是健康的爱情观。反过来说,小说、电视里的爱情观却是病态的。我们看电视剧,每一个电视剧,不管是碧什么海、情什么天,或者秋什么雨啊、风啊,都是提倡非常错误的两性观念。他们把男女之间的关系搞得那么复杂、那么痛苦变态、那么纠缠不清、那么不洒脱,其实是错误的,男女之间应该很单纯、很快乐的。其实不该有任何痛苦,一有痛苦,就是你给弄错了、就是你发生了技术错误。所以,现代的罗密欧,不该是十七世纪萨克令(johnsuckling)"whysopaleandwan,fondlover?"(情人何憔悴?)式的,而该是三百年后核西尔(margaretmitchell)笔下白瑞德(rhettbutler)式的。克拉克.盖博(clarkgable)在乱世佳人(gonewiththewind)中演白瑞德,演活了那个快乐的男子汉角色,他爱女人,却不失去气概、不失去必要的主动、不失去挤眉弄眼的玩世、不失去一定程度的philanderer的比例。吵philanderer该怎么翻?philanderer动词是flirt,是makelovewithoutseriousintentions,加er后该翻做不太认真的大情人,我觉得这样意译,才能得其真情。"

    "反正啊,"小葇嘲起小嘴。"你就是不太认真的大情人,你爱女人,但正如你那首诗所说的,只爱一点点。"小葇停了一下,注视着我,却又兴奋起来,她像一个争胜的小学生,说:

    "其实这是一首有趣的诗,我会背,我背给你听: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的爱情像海深,

    我的爱情浅。

    不爱那么多,

    kw一爱一点点。

    别人的分清像天长,

    我的爱情短。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眉来又眼去,

    我只偷看你一眼。"

    小葇小学生背书式的,背完了这首诗,我摸上她的脸,轻拍了两下。"叶葇同学的记性真好,叶葇同学在和别人眉来眼去的时候,还有这么多时间去过目不忘这首诗,她真不得了。"

    "人家才不眉来眼去呢!对了,我问你,你是不是常常偷看别人一眼?"

    "有时候不止于看。"

    "还怎样?"

    "还会二毛一下。"

    "什么二毛?"

    "二毛是三毛减一毛。"

    "三毛减了一毛,还剩二毛,是什么意思?"

    "一毛是毛手毛脚,一毛是用毛笔写诗。"

    "你用毛笔写诗干什么?"

    "干什么?证明给这个岛上的所谓诗人和书法家看,我的诗比你们好一万倍,字也比你们好一万倍。"

    "你的诗,明白如水,在他们眼中,不算诗。"

    "在骗子眼中,诚实的人,不算骗子。"

    "你说他们是骗子?"

    "他们当然是骗子!他们什么都不会,就会写诗,但是那叫什么诗,只是把一大堆连他们也不清楚的抽象名词用代数游戏加工,加以排列组合而已。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些鬼画符而已。满纸画符而不知所云、满纸滥情而无病呻吟,但谁也不敢拆穿谁,此非骗子而何?"

    "也许,他们说你太理智了,你不懂诗。"

    "也许,我不懂诗,但我所懂的,却是什么不是诗、什么是诗的赝品,我懂得什么不是真的诗、什么是狗屁的诗、什么是狗屁又狗屁的诗。对诗的看法、对此地的所谓诗的看法,我深信是彻头彻尾的骗局,此地所谓的诗人,其实就是骗子!四行的诗人就是四行的骗子、十四行的诗人就是十四行的骗子。"

    "因此你就说他们是狗屁。"

    "岂止狗屁,还是狗屎呢!我讲一段几年前余姓大诗人跟我的对话给你。有一天,我嘲笑他只有无病呻吟,没有动作、没有反抗。他说:你说我们没有动作是不公平的,我们也在动,只不过方式跟你不一样,我们也在写诗反抗。我说:你们那叫什么诗!那叫什么反抗!你们的诗,连你们自己都不知道它在说什么,谁又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谁又知道你们在反抗什么?压迫人的看不出来你们在反抗他们,被压迫的也看不出来那是在反抗,也看不出来一点安慰或鼓舞,而你们现在竞说那是反抗、那是动作,真是胡扯。我现在以诗对诗,把你们的诗一炮打死——虽然根本就是死的,我的诗的题目叫(你的诗是很狗屁的),全诗如下:

    你呀诗人的狗屁的诗呀

    我啊请你们拿回去搽狗屎吧

    这就是我对你们全部的批评。他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诗人?什么狗屁狗屎的?我说:我告诉你,诗人啊我的诗人,为什么要狗屁啊狗屎的,我给你用一个笑话来说明:有一个又糊涂又凶得要命的县大爷,一天在县政府大礼堂训话,正好跑来一只狗,那只狗在礼堂门口先拉了一堆屎,然后跑进礼堂,跑上讲台,当众放了一个屁。县太爷一下子没有弄清,问这是什么?左右说:是屁。县太爷大为震怒,桌子一拍,大叫来人啊,给我把屁抓起来!这狗一听,拔腿就跑,左右的人去追,当然追不上狗,于是垂头丧气,把门口的狗屎包了一包,带了回来。县大爷说:抓到没有?左右说:主犯逃掉了,现在拿得家属在此!——懂了吧,诗人啊我的诗人,我叫你把狗屁的诗拿回去搽狗屎,这就是答案。他说:你太刻薄了,你这种态度也不是正视问题,你总不能因为你不借诗,就说我们的诗不是反抗、不是行动。我说:反抗?行动?你又放狗屁了。我刚才说过,你们根本不知所云,压迫人的和被压迫的也都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但压迫人的只要看到你没反抗他,他也愿意把你拉到身边,算做统战的战果,这也就是你们的狗屁诗都被他们选到战斗文艺,里面的缘故。他们要知道你们是反抗,还会这样选来印去吗?所以你说你是反抗,正好相反,他们看来却是合作。至少把你们拉到文艺大会来,一起大合唱。你们说你们那些是行动,我看那种行动大概是小规模的吧!再来一个笑话:有个卖木材的商人,一天碰到一个长得像你诗人啊诗人样子的人,他问木材商是干那行的?木材商说我是卖木材的。木材商反问说你是干那行的?他说我跟你先生同行,只是小规模的。木材商问他怎么小规模法。他说:我是卖牙签的;——懂了吧,诗人啊他妈的,如果你们那种居然也叫反抗、也叫行动,那只好说是卖牙签式的小规模的吧?你们的反抗、你们的行动,已经小规模到变成一具棒棒型的按摩器了,震在压迫人的要害上,可真舒服得很哪!因此之故,如果我是国税局局长,要抽三种税:一医生写文章,抽税;工、画家写文章,抽税;三、诗人写诗,抽税。抽前两种人的税,为了医生和画家不务正业;抽后一种人的税,为了诗人专务正业。诗人实在不是一种正业,因为照爱默生和梭罗等的说法——人人内心深处都是诗人,人人可以成为诗人。既然大家都:是,为什么有人却专门以诗人自居,整天摇头皮尾,写那不知所云的狗屁?他们除了只会将一些抽象名词排列组合一阵外,弄出来的,全无丝毫意义。从这种观点来过滤,他们不但不是诗人,愿倒是前面所说的骗子。甚至还不如骗子,骗子至少知道他持以行骗的内容是什么,可是要命的诗人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

    "你既然用这么轻快洒脱的态度面对爱情,又这么无情,又自称你是诗人,罚你立刻写首诗来描写吧,给你十分钟,够不够?"

    "十分钟写好诗不够,写烂诗可以。"我低着头说。

    "那就写烂诗。"说着,她推出纸笔。

    "那烂诗就问世了。"我拿起笔来,随手写着:

    不爱那么久,只爱这七天。

    计时正倒数,无时不寻欢。

    携手水之调,分手山之颠。

    余晖山和水,永远不孤单。

    不爱那么久,只爱这七天。

    秋来比人早!夏去在客先。

    花落春犹在,路尽鸟还喧。

    余情我和你,永远不孤单。

    写好了,递给小葇。她念了一遍,抬头看着我。"你的文思可真快,又押韵呢。很多诗人的诗不押韵。"

    "既然叫做诗,当然以押韵为上,不押韵的诗,只证明了掌握中文能力的不足。台湾的所谓诗人和译诗家,既不诗又不韵,像性无能者一般,是诗无能者,却整天以阳痿行骗,我看真是笑话。"

    "你又骂人了,难怪诗人们,不论新旧,好像都不承认你是诗人。"

    "我根本不屑于这小岛上对我的承认。"

    "可是,你好像承认他们,不然你花这么多时间骂他们干什么?"

    "我骂他们,并不是承认他们,只是觉得他们是拦路的老鼠而已。你当然不以鼠辈为敌人,可是它们拦在那儿,你只好打鼠辈,把它们打开。"

    小葇笑着,笑得好开心。"你呀!你真缺德,难怪你有这么多仇人,因为你到处拆穿别人,从老鼠到鸽子,你一一拆穿,一个也不放过。其实至少你该放过诗人,因为这里的诗人只是鸽子。"

    "我拆穿他们,只为了他们不是真鸽子,而是pluckapigeon。真正的诗人绝不是这样子的。真的诗人是不把诗当嘲风雪、弄花草的,这是白居易的话。白居易说诗是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的。他曾编讽渝集,收诗一百七十二首批评时政,他要求统治者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结果诗一发表,权豪贵近者相目色变、执政柄者扼腕、握军要者切齿。白居易是唐朝创作最丰富的诗人,写诗三千首,他要求诗要能老妪能解,老太太都能听得懂,他的诗,,当时流传各地,很受欢迎。有的妓女甚至以会背长恨歌而增加身价。他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他诗的、背他诗的各阶层人士,他之受人欢迎,由此可见。这才是真诗人啊!即使他是鸽子,也是真的鸽子!"

    "所以,你就不断的挖苦这里的诗人,你说他们是狗屁、狗屎,无病呻吟。"

    "真是无病呻吟。清朝的。梁鼎芬,有一封给朋友的信,说他唾觉睡不着,就躺在床上呻吟,往往哼之达旦。他的仆人半夜惊醒,不知道老爷在吟诗,以为老爷病重了,就爬起来,迷迷糊糊跑去照顾他,他气得喝之乃悟,要把仆人骂跑,才能天空多么中国,,你说多有趣!这就是无病呻吟故事中最妙的一个。"

    "梁鼎芬的诗狗屁、狗屎吗?"

    "这个人是很真诚的保皇党,他的大脑是浆糊、诗也是浆糊,尚非狗屁狗屎。他临死前说:人心打死尽,我辈不可死,尽一分算一分。他的精神可嘉。

    "在这里的诗人精神不可嘉吗?"

    "他们有什么精神!用一句台湾阿婆的话:没这么大的屁眼,呷那么多泻药!他们的精神,只是放狗屁、拉狗屎而已!没屁没屎又强吃泻药,真辛苦了他们的屁眼!"

    小葇捣住我的嘴。"不许你老说这么多不雅的话。你说这些话,最有精神。你每天做这么多的工作,还有精神挖苦别人,你真精神可嘉!"

    "我在做预备军官的时候,听到一个国民党老粗总司令的笑话。老粗总司令在司令台上训话完毕,带头喊口号,糊里糊涂,把口号国父精神不死!喊错了,喊成了国父不死!他背后的政治部主任赶忙抢前一步,提醒他:还有精神!他吓坏了,随口就接着喊还有精神!"

    小葇笑着,她用柔细的手指捏我的脸、用晶莹的眼睛端详着我,像是幼稚园女老师疼爱一个小顽童。我对她注视着、注视着,享受她那纯真、可爱的神情。几十年后,"也信美人终作土,"她的纯真与可爱都将化为尘土,但是,在后一代的眼中,她是不是"还有精神"呢?更令人可惜的,是谁有资格和能力来记录她的精神呢?大概只有我有,可是,那时我早就不在了。所以,趁我还在的时候,我要记录小葇,不一定记录在笔底,我会记录在水中、在床上。在那令人灵魂飞扬的时候,做记录的,不再是笔、不会是笔、也不该是笔;那时的记录工具,是跋扈的它、洋溢着坚挺,一次又一次的,让被记录者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倒不是不管情人死活,而是当它进入情人的时候,在死活线上,情人宁愿欲仙欲死。宁愿死去,在你身上;宁愿死去,在坚挺的蹂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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