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兴的奇怪你今天上山来看我。"我对陈壁君说。
"我早就想来看看你,并当面谢谢你送我那么名贵的钢笔。"
"钢笔好用吗?"
"当然好用,可是有点舍不得用。后来我写了一封信给你,不知你收到没有?"
"我收到了。"
"你大概没回我吧?"
"我的确没回,因为我想我太老了。"
"太老了?好怪的一个不回信理由。"
"我的意思是说,我可能老得不适合和年轻女孩子做朋友了。"
"可是你的思路这么年轻,甚至比年轻人还前进。"
"但做朋友可能还是困难重重。思路前进只能带头做抗议活动,像英国老哲学家罗素(russell)带头抗议美国在越南的帝国主义,我看到画面,一堆年轻人中间夹坐个老头子,看来真有点滑稽。罗素的思路比年轻人新多了,可是人却太老了。罗素一辈子跟女人的关系非常超越前进,不过一旦他老了,我怀疑他一定很不方便了。法国老哲学家沙特(sartre)也有同样的困境吧,不过他的红颜知己波娃(beauvoir)倒很大方的帮他找了不少年轻女学生。坦白告诉你,看到年轻漂亮的女人,我会动心,可是我不会一个个去勾引,甚至我会有意错过她,像错过一条美丽的小鱼。当我决定不再回信,就表示我要错过你。让你回到大海,是有特殊原因的。"
什么原因呢?我自己也不想说清楚,当然我可以这么说:"可以告诉你,你太像我三十年前的一位女朋友了。"或者说,"她太像你了。当半年前你第一次来我家陪我去台中演讲,我一看到你,心里想到的就是:怎么会这么像!怎么会这么像!不必列举什么地方像了,只找不像的地方做为区别吧,这女孩子比她高一点,约高一公分,168cm左右,气质上似乎更新潮一点,毕竟是三十年后的新世代女孩子了。再来就是这女孩子穿着冬天的衣服,而她只穿夏天的,我不知道她穿冬天的衣服是什么样于,因为人间的冬天比季节的冬天来得早。可是,当你今天来了,穿着夏天的衣服来了,穿着的方式,却又她像你你像她。我坦白告诉你,那天你来了,先在我家里,再陪我去台中、陪我逛校园、陪我演讲、送我上车在一起时,每一阶段都使我波澜起落;分手以后,每一回忆都使我魂牵梦萦。后来送了钢笔给你,你再来信,我想我该就此打住了。因为我不是在你身上寻找旧梦,而是我简直无法承受新梦。因此,我没有回信了"上面这些话,我会说出来吗?不会的,永远不会的。英国诗人布雷克(blake)有一首诗叫爱情的秘密(lovessecret),里面提到一种爱情哲学,那就是silently,i女isibly:hetookherwithasigh.用不动声色只叹一口气的神秘,带走了他喜爱的女人,这就是爱情,有些话是不能说的。爱情不是向神父告解、爱情不是在斗争大会认罪,爱情要的是适度的神秘、适度的信心与信任,爱情是技巧、是含蓄,不是坦白。
陈壁君神秘的一笑,她不追问我的特殊原因是什么,她上山、上山,亲自来了,我也开门欢迎她了,她不要回到大海,有山可上的时候,谁还需要海呢?世界有多少山,当地质调查的时候,发现有海底生物的化石,可知山曾为海过。当沧海了、桑田了、陵夷了、谷易了,一切都化为虚无与幻灭,何况一条美丽的小鱼?
"你在家里,或朋友问同学间,大家怎么叫你,不会老是叫陈壁君三个字吧?"
"当然不是,大家叫我君君。"
"我也可以叫你君君吗?"
"如果叫我君君算是特权的话,你可以比别人有更多的特权。"
"什么特权呢?"
"你可以命令我替你做一点事,比如说,修铅笔。"
我听了心里一震,立刻想起小葇为我修铅笔那一幕,好像被回忆捏了一下。
"你真好。谢谢你为我服务。暑假到了,你做些什么呢?会打工吗?"
"一定得打工。那是我下学期学费的来源。"
"打什么工确定了吗?"
"还没有。我来台北,就是找比台中更多的机会。"
"跟外婆住不方便,怎么住呢?"
"不方便还是勉强可住,有时我住同学家。像今晚,我就打算住同学家。"
"还没跟同学约好吗?"
"还没约好。"
"换句话说,你还没确定今天晚上睡在那里?"
"还没。想来也真像流浪一匹狼。不过这样很有情调,使自己变成浮萍。"
"浮萍还是有根的、固定的。我看倒像蜉蝣好。"
"其实,我不如蜉蝣。我有一天随便翻诗经,看到一句蚌游之羽,衣裳楚楚,我穿得大随便了。"
"有衣裳楚楚,的流浪者吗?"
君君笑了。"大概没有吧?对比起来,你万劫先生好像最不像流浪者,你好像只守在阳明山的豪宅里,那里也不去。"
"蜘蛛也如此。唯一不同的是,蜘蛛是裸体的,没有衣裳楚楚,也没有豪宅。噢,在你眼里,我的家是豪宅吗?"我把食指指向天花扳,绕了一圈。
"比起豪门有钱人的别墅来,当然你一点也不豪。但你的大书房,却是琳琅满目,像所罗门王(solo摸n)的宝藏,这是天下第一豪,要说此门不豪也难。"
我笑了。"这也就是我身在宝山、那里都不去的缘故。"
"看来你的游踪.只在阳明山?"
"只在阳明山的一部分。"
"那一部分?"
"时有落花随我行那一部分。我走到那里,那里有落花随我,我就流连到那里。"
"真美,只可惜落花白天才看得到,你看不到夜景了。"
"夜景也不妨,你可以感觉花落谁家。"
"你一个人在山里,接触大自然,你会不会觉得孤单?会不会有感伤?"
"自然对人的意义,既不该是迷信宗教式的敬畏,也不该是骚人墨客式的感伤。自然本身并没有任何种类的感情,更没有感伤。但有些人总错误的把感情赋给自然,认为自然有情,于是天地为愁、草木含悲、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些人先把自然变成一个多情体,再把自己的情绪随着这多情体转,于是悲从中来。——这实在是一个很有问题的人生态度。至于黛玉葬花之类,那更是病态了。自然对人的意义,应该只有两点:第一点,自然本身是变化无穷的壮观,不论是朝晖夕阴、不论是暴雨明霞、不论是飞絮满天或落叶满地种种奇景,都值得人在恬静中或快乐中赏心悦目。第二点,自然应带给人对宇宙的远大看法,物换星移、时序代谢都是使人了解宇宙真相的凭藉。西方的诗人从一粒沙中看世界,从一朵花中看天国;东方的诗人从长江中看逝者如斯,从明月中看盈虚者如彼这种种观察都可在赏心悦目以外,别有妙悟:人与自然本是一体。基督教圣经上说: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但说这话的先知并不了解这一现象的科学原理。现在我们知道了氮化循环等化学现象,知道了万物都要复归原始,人生只是过眼云烟,自己乃是不断的在死亡中。有了这种达观的心胸,再回过头来看人世,人才会觉悟到这辈子该怎么活才不虚此生、才会觉悟到此生已为错误的安排浪费许多,实在不应该再浪费下去。这时候人会活得更积极起劲,肯定适合自己的,摆脱不适合自己的,使自己的生命愈来愈发光,而不是愈来愈黯淡。这种炉火纯青的人生看法与做法,人都可以从孤独的面对自然中学到。诗人华滋华斯说让自然做你的老师,我想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感伤一类的情绪,是对短暂生命的浪费,实在是没有必要的。"
"那你没有过吗?"
"我有过。我记得我在你这年纪时候,很不喜欢一个人在月光之下,因为月光是最令人动情的。后来我年纪渐大,自我训练也变多了、变强了,我练习能够以一种欣然欣赏清光清境的心情,去看月亮了。八十多年前,一位优秀的中国哲人写过一首月诗,我最喜欢,我背给你听:
明月照我床,卧看不肯睡。窗上青藤影,随凤舞娟媚。
我但玩明月,更不想什么,月可使人愁,定不能愁我。
月冷寒江静,心头百念消。欲眠君照我,无梦到明朝。
这首诗的境界,就是一种欣然欣赏清光清境的境界,对自然只有欢喜赞叹,没有多愁善感,这样才是健康的人,尤其是健康的男人,否则一见花一见月即伤春悲秋,这种人感情上大娘娘腔了,多讨厌呀!"
"你在阳明山上有这些感觉,主要是看山、看云、看树、看花。如果不在山上,你看到的是海、大海、沧海,你的感觉还一样吗?"
"看海,我会比看山更神往。美国诗人弗洛斯特(robertfrost)有首诗叫不远也不深(neithe肉tfarnorindeep),最后一节是:他们望不到多远,他们望不了多深。可是谁能挡住他们向沧海凝神?theycannotlookfartheycannotlookindeep.butwhenwasthateverabartoanywatchtheykeep?
向沧海凝神,,是一种浩瀚的心灵情怀,它最使人有天人合一的博大感觉。这种博大,会使随之而来的任何主题,即使本来很普通的,也跟着变为光彩夺目、壮阔动人。梅尔维尔(hermanmelville)笔下的白鲸记(mobydick)主角向沧海凝神,意在寻仇;海明威笔下的老人与海(theoldmanandthesea)主角向沧海凝神,意在不屈。这种寻仇与不屈,都因为寄情沧海,而变得使心灵浩瀚.一切情怀,也就大不相同。在我个人方面,在,向沧海凝神之际,寻仇与不屈两种情怀.也就更形澎湃。我会随波而去,偶尔幻想是散仙、是海神、是浪里白条、或是优力西斯(ulysses)这种幻想不是白日梦,而是一种天人合一带来的古今同调。这种经验,只有寄情沧海,所获最多。所以,我喜欢向沧海凝神,如果真是沧海的话。"
"你对自然不多愁善感,对人呢?尤其对情人呢?"
"我想我也不会,或者降到最低。这种看来不太有情的漠然,其实是我取法奸雄的。古往今来,恶人中有一种大奸巨恶,他们是恶人中出类拔萃的。他们之中,有一种奸雄.最引起我的注意。奸雄的短处,不须我说了.但他们有两点长处,却也值得学习。第二奸雄有一个大特色,就是永不泄气.永远战斗个没完。他们不论多么失败,却不做失败主义者,不论处境多糟,却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他们绝不灰心、绝不意做、绝不怀忧丧志、绝不不来了。相对的,所谓一般的好人,他们反倒是没有力量应付失败的。一旦失败,就泄气了,就丢下武器跑了。所以,局面最后总是好人在家里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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