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母亲。她说距她上次前来,已经一年了。上次是考取大学后来看母亲的,所以记忆犹新。"就在那一区,"她把手一指。
"那一区从上面朝下数第三排的最右边那一座。远看起来平平的一块空间,上面只有一块横的小碑就是。"我顺手望去,模糊看到她所说的,坟太多了太多了,令入眼花撩乱。
"就沿这条小路过去,"君君说。"就可以走到。"
"要不要我为你背一下背包?你背得很久了。"我伸出手。
"不要了,谢谢你。其实里面只有流浪者换洗的衣服等杂七杂八的,并不重。"
"远远望去,你母亲的坟看起来很简单肃穆,不是豪华级的。"
"外婆有很不错的taste,她坚持把整块的墓地规画成完整的一大块平面,全用黑色大理石板盖住,在角落里立了一块横的小碑,上面有母亲的名字、生死年,和"女儿陈壁君立"字样。刻的字体还是请精于书法的朋友写的,写的还是魏碑呢。"
"那一定很够看。你看前后左右这么多坟,设计得都太俗气了,没有文化,正和这个岛一样。"
"你说台湾没有文化?"
"不错,一点都没错,我说台湾没有文化。这个岛上文化形成的过程与真相,撇开高山族的原始型文化不足论以外,可分三大阶段:第一阶段是流民文化——对高山族而言,当年来台湾的中国人,都是假台湾人。假台湾人初到台湾,不是很自愿的,基本上,是在大陆混不好或混不下去,才离开福建、广东一带家乡的。这里面有没有土地的农民、有没有职业的流氓、有没有恒产的海盗、有甘心卖身给外国人以求渡海的流亡者。当年中华帝国的基本政策是不准老百姓往外乱跑,它不准老百姓去东北、也不准去东南,换句话说,它不喜欢移民。但是,只要有必要,民会自移,是很难拦得住的,尤其在荷兰人占领台湾时期,他们要大量农业人口来建设台湾,帮他们追求重商利润、巩固殖民统治,这种帮凶,以渔猎人口为本位的高山族是不适合的。于是,在荷兰人的招募下,大量的汉人猪仔,被当做奴隶般的,被挤装在大划船的船底,运到台湾。这种大量流民,移到十七世纪中叶,已经高达十万人,数目已经跟高山族相等。这些入欺负高山族,力道有余;建立新文化,却水平不足。所以,台湾当时虽然被中国文化广被,但那种中国文化,却是最下等的,纵然后来由中华帝国派出政府,予以教化,但是,对中原文化说来,它仍然是一种边陲文化,是不入流的。第二阶段是流氓文化在不入流的文化中,罗汉脚的流民文化,又受了日本浪人的流氓文化影响,使这个岛上的文化形态更形难堪。日本文化的特色是武土道与酊人道的混合体。武士的信仰来自封建制度下的。姓打手信仰,武士道的先天只是一种走狗道、保镳道。至于町人,和中国古代商人一样,原来没有社会地位,防人要靠诌媚武士来做生意,所以他的地位,就正像水济传)石秀所骂的,是给奴才做奴才的奴才,这种人好计算而短视,性格最下三烂,所以被称为町人根性。武士道加上四人道,本就使日本文化变得畸形。但这种畸形,施之于殖民地的亡国奴身上,自然更流氓之至。流氓文化自然也是不入流的。今天台湾的哈日族,哈了半天,哈到的,只是日本文化的下层皮毛而已。第三阶段是流亡文化——流氓文化以后,台湾又沦入独夫蒋介石国民党流亡政权的教化中。国民党带来的中国文化,其实只是流亡文化。它裹胁来故宫博物院的大量骨董文物,以此为饵,定位为中国文化。于是,这个岛上的人不知怜香,却学会惜玉,可惜惜的都是市场上的假玉,以一群群土蛋惜一堆堆假玉,附庸风雅,还以为非常文化呢!总而言之,从外来的哭丧新到了五子哭墓外加脱衣舞;从外来的南管新到了酒色财气的卡拉0k,如果有,这就是所谓台湾文化!哈哈哈,台湾何来文化?"
"你好大胆,你这样说,人家会说你不爱台湾。"
"谁敢讲啊!我爱中国爱台湾,爱到坐了十年大牢。我爱中国爱台湾的时候,说我不爱台湾的人还在做独夫蒋介石的顺民、做美国人呢,谁敢讲我?"
"台独分子就敢讲你。"
"台独分子?那儿还有台独分子?君君你知道吗?皇帝有真假、太子有真假、公主有真假,但真的比假的多得多,全世界各行各业中,只有一个行业,很少真的,几乎全是假货,那就是所谓的台独分子。这话说来好像不是真的,但事实却正如此!多奇怪啊!台独分子标榜台湾独立建国,他们要革命、要打拼。不论要什么,重点必须出之以行动。要革命吗?那得付出抛头颅、洒热血、坐穿牢底、横尸法场的代价,但遍查国民党伪政府的抓人杀人记录,被杀的,成千上百,统统都是共产党!台独分子被关者偶有之,但被杀的只有一两个。这一统计,告诉了我们,如果台独分子是真货、是玩真的,为什么总能逍遥法外?为什么总是热血腾腾但却流出来的这么少?答案是,台独分子一直在口号层次,不在行动层次。并且,当年喊口号也在美国喊、日本喊。这也说明了,很少海外的台独分子不是外国人、不拿外国护照。最有戏剧性的变化是,大喊台湾独立万万岁的投机分子当家做主了,他并自称是台湾总统了。那么为什么不赶快易龙旗、废国号、改宪法、奉台湾正朔呢?原因是,他是台独分子的假货,他不敢!至于其他的台独分子呢?他们的主力,都在台湾或回台湾鸡犬同升的做官了、做民意代表了、做政党大员了、做总统府资政了、做国策顾问了,除非为了选票与夺权,他们也懒得口号台独了。他们清楚知道台独只能弄假,不能成真。有政治利益好分的今天,他们才不那么笨。虽然事实明朗如此,可是,为了分肥和喊爽,一定会有小人物和政治边缘人物,从各地涌来飞来,形成聚会或游行,高喊宣布成立台湾共和国,这些人连做假的台湾独立分子其实都是有问题的。这些人只是给假台独分子做假台独分子的假台独分子,我们别给他们骗了。以我在这岛上一住五十年的观察,岛上的人,优点固然很多,缺点也颇不少,最大的缺点是愚昧,尤其是政治见解上的愚昧,观察他们的愚昧,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历史的、纵线的;一种是地理的、横面的。以历史的方法而论,你翻开台湾史,你就发现一片怨妇式的悲调;再转人地理的方法,你就发邵在这岛上的人,也是怨妇式的悲调视野,见识不足、小气八拉,当然有例外,只是例外太少了。"
走着,我们爬上一个小坡,在小坡上小歇,君君伸手说明地形的刹那,一只黄底的、可爱的小客人,飞到了她的手上。君君一动也不动,怕惊走了这位小客人。
"看,多漂亮的蜻蜓!"她叫出来。
"严格的说,在你手上的,学名叫阳明晏蜒,叫planaeschnataiwanaasahina,它是台湾特有的品种,主要分布在台湾中北部海拔一千五百公尺以下的山区溪流。你真幸运,到了阳明山,居然有以阳明为名的小客人飞到你手上。"
"万先生,你真了不起,你什么都知道,都观察入微。连个台湾蜻蜓你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何况人呢?"
"何况台湾人呢?"
"但是,我多么希望不必了解那些,只了解你这漂亮可爱的大学女生就好了。"
"我那么值得了解吗?可惜这里是墓地,不是传说中的许愿池。在传说中的许愿池,掷一枚银币,换一个美丽的心愿;我忍不住想,如我掷的是一颗真心,可不可以换得到你一世深情?"
"我建议你不要换吧,原因很简单,我太老了。我已经没有一世了。"
"那——"君君望着我,认真的。"如果少换一点呢?"
"那倒可以。你可以换得到我一天的深情、刹那的深情。"
阳明晏蜒飞走了。君君望着它,我望着君君,把她搂在怀里。
说着说着,我们已走近君君母亲的坟地了。因为路不好走,我们要先走到最上面一排,再转回向下走,从旁边的小径绕到第三排。我们走了一阵,走上了最右边的小径后,君君母亲的坟地,终于出现在眼底了。正如君君所描写的,一大块长方形的黑色大理石平面,横卧在那儿,没有死亡的恐怖、没有世俗的杂乱,只有肃穆、安静与温馨。大理石平面的右后角落,一块横放的石碑也看到了,是背面,像一块无字碑,算是整个坟墓的唯一凸出物。其实,这还是满古典的设计,古典的中国人讲究"不封不树"、讲究"墓而不坟"、讲究"与平地齐",君君的外婆未必懂这些古典的理论,但她能把女儿的坟修得这么不俗气,比起古典来,倒也不谋而合。
从最右边的小径走下、走下,再转到右边,我们的立足点已和坟齐了,长方形的黑色大理石平面上,赫然出现了横碑,碑文三行,中间八个褪色的大字,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1950~1980
母亲叶葇长眠在此
女儿陈壁君立
"叶葇!在震撼中,我突然叫出了这名字,这熟悉的名字。
君君猛侧过头来,她满眼疑惑的望着我。"怎么,有什么不对?"
"没有,哦,没有。"我有点茫然,但仍装作若无其事。"我只是觉得这是一个漂亮的名字。"
"不只名字漂亮呢!听说母亲还是一个漂亮的人。"君君眼角含泪。"我看过她一些照片,跟我很像很像。外婆她们都说我和母亲简直一模一样。这样说,好像我在说我自己漂亮。"
"你的确漂亮,非常漂亮。"我茫然的说。
"母亲漂亮,一定有一些跟我不一样的,不晓得怎么不一样,真遗憾我没有见过她,甚至可以说,是我害死了她,至少我交换了她,上帝拿我的生命交换了她的,我未尝不感到内疚。"君君红着眼睛,望着墓碑。
"这怎么能怪你。"我茫然的说。
"如果漂亮的话,好像上帝不允许两个漂亮的人并存,上帝只许她们接力,不许她们并存。"
"上帝是残忍的。"我茫然的说。
君君又侧过头来,特别看着我。"万先生,你好像怪怪的,是不是有点不舒服?"
"没有啊,我好好的。只觉得你母亲三十岁就死了,未免死得太早,使我想起宋朝陆游写的那两句诗: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大匆匆。一个美人三十岁就离开这个世界,太早了一些。"
"你可能见过我母亲吗?你们都是台大文学院的。"
"我比你母亲大十五岁,你说可能吗?"
"应该不可能。你台大毕业时她才小学一年级。你们萧条异代不同时。"
"但我跟你更异代了,却同时了,至少今天同时。"
"这怎么解释?是我们有缘分,是不是?"
"应该是。但要感谢一个人吧!这个人把这一缘分形成出来,这个人是谁?"
"是"君君聪明的领悟到了,她手朝下一指。"是睡在这里的。"
"你真聪明。是她。"
"如果她没睡在这里,而出现在你面前,一个漂亮的人,你会喜欢她吗?"君君恢复了难过的情绪。
"是女鬼吗?"
"当然是活人。"
"如你外婆她们所说,和你一模一样吗?"
"一模一样。"
"那"我停了一下。"那我想我会喜欢她。"
"那你不喜欢我了?"君君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喜欢她就是喜欢你。"
"但她不是我。"
"她可能就是你。或反过来说,你可能就是她,如果上帝的接力论正确的话。你们在生死线上正好衔接,奇怪不奇怪?"
君君点头笑了一下。"如果是真的,上帝何必要她死呢?不让我生岂不也好?"
"让她死让你生,是保持永远的青春美丽,给我看到。"
"可惜你没看到她。"
"看到你就看到她。在你身上,我看到双倍的青春美丽。"
君君笑着,做了一个惊讶的表情。"我们这样谈她,不知她知不知道。"
"按照英国诗人华滋华斯我们七个那首诗,当小妹妹在姊姊哥哥坟上对他们唱歌说话的时候,小妹妹从来就认为姊妹哥哥会听到,因为小妹妹从来不以生死做尺度,来分隔她与亲人的关系。注意哟,小妹妹并没有宗教上的理由,也没有死后有灵魂等的理由,她只是纯自然的视死如生而已,她年纪最小,可是智慧高人一等,大奇妙了!"
这时候,晴天忽然转成阴云。君君望望天,看看表,又环顾了一下母亲的坟。看到角上有点杂草,她过去要拔,我快步向前,帮她拔了。
"这里大体上还算清洁。一般人上坟都是烧纸扫墓,我却什么都没有,只是来看看母亲。"君君凄楚的说。
"这样最好,烧什么纸呢?扫什么墓呢?太迷信了、太世俗了。墓坏了,倒该修一修,没坏,只是上面有尘土,尘土厚薄就让风雨去扫吧。风雨才是最好的扫墓者。"
说到这里,阴云更强了,远处且有了雷声。
"恐怕我们得快走了,大雨可能要来了。"君君说着,从地上提起了背袋,我帮她背上。
"那就走吧。"
君君紧握着我的手,向母亲坟上看了临别的一眼。我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当我们携手走开的时候,我在后面,又回头多看了一眼。"永别了,小葇。"我心里黯然自语。"永别了。要我再来看你吗?会不会再来看你,小葇啊,你和我同样不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