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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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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推论,如果肉体不上天堂,只是灵魂去,则天堂上享福,抽象的灵魂究竟以什么方式消受呢?比如说,天堂总有玉露琼浆吧?没有肉体,怎么喝呢?天堂总有云裳仙子吧?没有肉体,怎么摸呢?好了,就算不来食色这一套,就算清净一点,同上帝下棋吧?没有肉体,怎么移动棋子呢?"

    "这这倒真是难题。"君君开始困惑了。

    "看这样,只好把陪小黑人下地狱的肉体送上来才行。"

    "那也太晚了,早在小黑人肚里消化掉了。哈哈。"

    "哈哈,那怎么办?"

    "哦,我想想怎么办。其实,也不怎么办。灵魂既然是虚无缘渺的、抽象的,你所说的在天堂喝什么模什么乃至下棋等等的表现方式,自然也就不是具体的享受。"

    "0k,我就是要你这句话!既然灵魂上天堂,幸福并未实享;下地狱,惩罚也没实受,则所谓天堂地狱;全是在空中楼阁里、全是虚的,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好像也是。"

    "没什么好像也是了,根本就是。既然根本就是虚的,那么死后灵魂升天也好、入地也罢,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定有,只是我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就因为没有,你没法元中生有。我再问你,既然全是虚的,又何必等死后呢?一个人生前,他的灵魂就可以上天下地的乱跑,他就可以以抽象的方式喝到玉露琼浆、摸到云裳仙子的屁股,效果一样,又何必等死后呢?"

    "但是,天堂不在上面,地狱不在下面,天堂地狱都在一个地方都在你的心里。你心里觉得你在天堂,你就在天堂,即使在地狱,也在天堂。相反的也一样。这叫境由心造,天堂地狱,全在你一念之间。"

    "他说对了,境由心造,现在,你的肉体、我的灵魂,一起心造出半个天堂,就在这里。"我手向地下一指。

    君君笑起来。"我有这么大的魔力吗?那我真该到浴室去,让天堂扩散。"

    、"真的吗?"我眼睛一亮。

    "假的,真的是牛仔裤干的时候,你的半个天堂也变成空中楼阁。"

    "看来除了烧掉你的牛仔裤,别无上天之路了。"

    "烧了牛仔裤,你也上不了天堂,你犯了纵火罪和毁损罪,你要上警察局。"

    "在警察局跟你一起,警察局就是一个天堂,不是半个。"

    "警察局为什么不是半个?"

    "因为你也烧了我的裤子。"

    "你胡说!"君君假装气起来,我趁机把她抱在怀里。"还是在这里,让我烧光我所有衬衫吧,把天堂放在警察局,会吓得天使们裸奔,不是吗?"

    君君点点头。"我不要你看天使裸奔。"她用手指环弄我的钮扣。"一定要看,我裸奔给你看。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你要戴起眼罩看。"

    我气死了。

    "你从窗外望到墙外,现在,三十年过去了,墙外没有如你所说的比警察更亲爱的那种人了,你应该不会有压力了。"君君说。

    "对,墙外没有人了,没有牛头马面了,但是,如果有压力,压力变成了阎王爷了。我三十岁时候,一位老先生对我说:人过了六十,谁比谁先走就不知道了。现在我过了六十了,面对衰老以至死亡,就必须认真一点了,而阎王爷象征的,正是衰老以至死亡

    "你不会衰老,也不会死亡,我带你去健身房,延年益寿。"

    "我才不去那种鬼地方,我最讨厌健身房,它使我有两种感觉:第一它像进了警备总部的行刑房,各种怪模怪样的所谓健身器材,其实每个都像刑具,并且也无异是刑具。第二,它又像是动物园,你看跑步机上那种原地转轮式跑步,和动物园中圆转轮里的松鼠有何不同?我是人,我不要做松鼠,尤其还花钱做松鼠。"

    "总之,你不喜欢团体活动,你只是一个人。"

    "五十年来,在这岛上,在东方之滨,我努力使自己不受一时一地的7亏染,保持自我,做特立独行的大丈夫、男子汉。做一个永不自满的人,我觉得我做得不够好;但是,一位曾被判过死刑的老者的一番话,又常常在我耳边响起:"现在是团体对团体、组织对组织的时代,你只是一个人,在这岛上,谁又能比你做得更好?任何英雄豪杰,如果他只是一个人在这里,谁又能比你做得更多、更兴风作浪?"我不到十四岁就到台湾,如今五十年了。五十年间,与国民党一路纠缠,一天也没离开过。五十年下来,我最强烈的感觉,有两个:一个是与子偕老;一个是与子偕小。前者指的是时间,是敌人与我的关系;后者指的是空间,是世界与我的关系。国民党不是最能开路的政党,但却是最能拦路的政党,它能拦得你无所作为,和它一起老去。与子偕老之下,你发现你的一生,正如艾略特(t.s.eliot)所说的,开始便是结束。你和你的敌人一起老了。另一方面,五十年来,你受的罪,世无其匹;你坐的牢,古今罕见,你的苦心焦思、你的辛勤努力,都不比任何同类的人少,可是,因为台湾大小,你的一切,都埋没了,或不成比例的浪费了,你与台湾,都小得不被人重视,与子偕小之下,你发现你的一生,正是世界的化外之民,世界没把你看在眼里,你被小人国吃掉了。虽然在小人国,但我还是那个漂流上岸的巨人,我本身并没有小化,向中国、向世界展现我个人独有的特色。历史上虽然五湖四海、人才辈出,但是以个人独有的特色,为一世或百世"新局面的,倒也不多。这种人物可使局面改观,风云变色,的确不能以可有可无小看他。我常常觉得,印度没有释迦,就不成其为印度;犹太没有耶酥,就不成其为犹太;法国没有伏尔泰(voltaire),就若有所失;黑人没有阿里(muhammadali),就万古如长夜。有了他们,时代才别开生面,才脸上有光。我觉得我一路使别人有光,虽然我自己在黑暗里,像埋在黑色大理石板下的人儿,外面光明,可是没有出路。"

    君君听了,若有所悟。"等一下,"她站起来。"我拿一件东西。"

    东西拿来了,是两张cd。"本来包得好好的礼物,"君君说。"却被大雨给淋湿了包装纸,不过里面好好的。这是今天中午我在书店买的,偶然看到,太巧了。你喜欢dannyboy,这两张cd都有这首歌,并且都是女孩子唱的。这首歌谁唱谁就是墓中人语,既然由女孩子唱,就表示死的是女孩子。做为死者,向生者唱歌,向她生前的情人诉说情爱。这两张cd是我送给你的小礼物。"她双手递给我,我双手迎接了。

    "君君你真好,真是有心人,你看到我早上在翻译dannyboy,中午就代我搜集到两张,你真好。我忍不住要立刻听,陪我一起听好吗?"

    "当然好。这两张cd,一张是小女孩乔尔琪(charlottechurch)唱的,一张是大女生希拉蕾恩(shielaryan)唱的,分别是1998、1999的新作,应该对dannyboy有不同的新诠释,我们来听听就知道了。"

    听了两位女孩子的演唱,我才发现,她们唱的是全本的dannyboy,最后还多了四行。君君拿出这多出四行的英文:

    andishallhear,thoughsoftyoutreada波veme;

    andallmygravewillwammer,sweeterbe,

    foryouwillbendandtellmethatyouloveme;

    andishallslerpinpeaceuntilyoucometome!

    对我说:"这第四段,你先立刻翻出来好吗?看看你用中文怎么表达。然后我告诉你我的感想。"

    我接过来,提笔就翻译了,当然只能意译:

    即令你足音轻轻,在我上面,

    整个我孤坎感应,甜蜜温暖,

    你俯身向前,诉说情爱,

    我将死于安乐,直到与你同在。

    君君接过去,朗诵了一遍又一遍。"翻得真好。尤其你把中文死于安乐原来反面意义改做正面解读,更显得别有会心。"说着,君君走到窗前,远望只有零星灯光的窗外。"我所以要请你翻这段,因为它把dannyboy原诗中的坟中主角给换了,换成情人,并且是女孩子。这四行全本的dannyboy更描写出坟中躺的女孩对她情人的一片深情。看到这首诗,又上坟回来,我忽发奇想,我忍不住胡思乱想,想到我母亲。母亲生前,尤其在她更年轻的时候,会不会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罗曼史呢?不可能同我父亲,因为婚姻生活早把所有的罗曼史消磨光了,如果有,那一定是别有其人。谁是那段罗曼史的男主角呢?他还在这个岛上吗?他知道他老去的情人已经长眠在这里吗?这些、这些,该有多少想像空间啊,我真的很好奇。"说着,她侧过头来,看着我。

    当然君君不知道,天下就有这种巧遇的事!她好奇的答案,唯一能有资格答覆的人,不在远方,就在她眼前。可是,我能透露吗?我是不会透露答案的,我也不该透露,让秘密永远长捐心底。因为透露了,会使君君不知如何是好。不过,我转念一想,从另一角度看,也许君君一旦知道了真相,她会有点高兴,高兴她所胡思乱想的,果然成真;也许君君会欣慰,死去的母亲不再那么孤单,真如歌声所说的,有情人来看她,轻轻走到她的坟上;也许君君会认为,母亲与情人的未了情缘,在生前被扼杀、被中绝以后,那残余的部分,竟由女儿无意间给连续起来、给后继起来、给补足起来,也未尝不是佳话;也许君君会冥想,冥想这不是女儿与情人的不期而遇,而是冥冥之中——母亲的有意安排,要她代还宿约;也许君君会体会,体会母亲生前一定照料她的情人,但她走了,情人失掉了照料,如有女儿代为照料,也使她安心;也许君君会明白,明白母亲会认为与其情人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不如跟自己的女儿在一起,毕竟母女连心、血肉相连,情人能在女儿身旁,无异离母亲不远;也许君君会设想,设想母亲希望女儿和她自己一样幸运,碰到这样不世出的男人也许这个,也许那个,我也胡思乱想想糊涂了。虽然胡思乱想了这么多,但我的理智提醒我绝不可以说破,膜肋还是最好的。事件真相虽是朦胧的,可是,女孩子的歌声却愈唱愈清楚,尤其是大女生希拉.蕾恩那一张。这时候,君君听着歌声,重新把我的译文又念了一遍又一遍。

    即令你足音轻轻,在我上面,

    整个我孤坟感应,甜蜜温暖,

    你俯身向前,拆说情爱

    我将死于安乐!直到与你同在。君君以柔美动人的女孩子声音,朗诵着它,我听着、听着,想到今天下午我走上黑色大理石板那"场景,纵然我理智而洒脱,也未尝不有苍茫之感。"永别了,小葇。永别了。要我再来看你吗?会不会再来看你,小葇啊,你和我同样不晓。"可是现在,我似乎晓得了。

    在君君送过礼物后,似乎轮到我送礼了。

    "君君,谢谢你送我这两张cd,这么动人的礼物,我也该回送你一件,如果从我家里找一件送你,好像不够诚意、不够新鲜,所以,今天在书店里,我也买了一件。我买的是一块南美洲发现的菊石,这种化石也叫鹦鹉螺化石,它有两亿年的历史,是地质学上三叠纪、中生代的残骸,送给你,做为礼尚往还的交换礼物吧。"说着,我把塑胶套包好的"菊石",双手交给了君君。

    君君打开了,仔细端详着这美妙的化石。"它好漂亮、好可爱。我都不知道在书店时你买了它。"

    "我是在你看书时偷偷买的。"

    "真谢谢你。我好喜欢。可是,总觉得光光的一件礼物,还缺少什么?"

    "缺少什么?"

    "缺少一首歌颂它、赞美它的诗。如果你肯为我写,我多高兴,在我十九岁的最后一天,收到这么长寿的礼物和你的诗,我该多高兴。怎么样,答应我吗?"

    我笑着点点头。"不过,你要多给我一点时间。下午那次淋浴太简单了,你这位流浪者,再去洗个盆浴吧,等你出浴以后,大概可以写好了。"

    "好的,我去洗澡,你用你送我的钢笔写。"

    "好的,就用它写。现在我到浴室为你准备一下。"

    君君推出两手,止住我。"我自己都会准备,你就准备写吧,我去拿钢笔。"

    两亿年在你手里,时间已化螺纹。"三叠纪"生命遗蜕,告诉你不是埃尘。从螺纹旋入过去,向过去试做追寻,那追寻来自遥远,遥远里可有我们?两亿年在你手里,时间已化螺纹。"中生代"、初期残骸告诉你万古长存。从螺纹旋入过去,向过去试测无垠,那无垠来自遥远,遥远里会有我们?两亿年在你手里,时间已化螺纹。南美洲渡海菊石,告诉你所存者神。从螺纹旋入过去,向过去试问余痕,那余痕来自遥远。

    穿着浴袍的君君,斜坐在我书桌上,念着这首标题"两亿年在你手里"的诗,我坐在书桌旁的旋转皮椅里,又看着她、又享受着她离我这么近的漂亮大腿。显然的,君君已经逐渐习惯我的"泳装理论",一直在我面前赤裸着大腿,一如置身游泳池边,所以事事无碍,裸相之中,也有自然与庄严。有自然,可以纯真纯洁的进入我眼底;有庄严,可以逼我享受只能视觉的、不能触觉的。这是情趣、是雅韵、是唯美,也是"折磨"。所谓"折磨",谁是主动者呢?是我眼睛?还是她大腿?古中国晋朝的谢安,就提出"眼往属万形"还是"万形来入眼"的疑问。佛书"五灯会元"里,也提出"竹来眼里"还是"眼到竹边"的疑问。古希腊的斯多噶派认为是"眼观至物";但伊壁鸿鲁派却认为是"物入眼来"。现在,是我的眼睛看到她的大腿呢?还是她的大腿呈给我看呢?这已是一个有趣的课题。毛病出在我不能触觉化,所以就胡思乱想,哲学化起来了。中国古书说"所过者化,所存者神","菊石"正是过者的"化",而大腿正是存者的"神",我们不可能两亿年后,像"菊石"这样幸运,留下褪色的美丽,给两亿年后的后代——如果还有的话——欣赏,我们只好在尚没褪色以前,把握今朝与今夕,自己欣赏自己

    这样丰富的、充满震撼起伏的一天,已近尾声,看看壁上的古典挂钟,已是子夜时分。我问君君是不是该休息了,她说她今天从台中来,起得好早,也该休息了。我替她铺好床后,从卧室抱了另一组枕头和薄被。放到客厅沙发上,再转回卧室。我安排她上了床,并为她打开床头灯。坐在床边,问她:

    "要看看书再睡吗?要点音乐吗?要灯光吗?"

    "太晚了,都不要了。"

    "卧室门要关吗?不关也好,我在外面,有什么情况可以叫我。门不关,相信我吗?"

    "可以不关,"君君说。"我当然相信你。"

    "那么,"我站起来。"你要好好休息了,今天你也该累了。我去客厅了。我来替你关灯好吗?"

    君君点点头,用一种渴望的表情看着我。

    我关上灯,转身走开的时候,君君叫住我。

    我开了灯。"君君,什么事?"

    君君默然不语。

    我拍拍她的小脸,关了灯,转身走到客厅。

    "有召即重来,若亡而实在"、"有召即重来,若亡而实在"。如今历史仿佛在重来着,前尘往事,都一一在重来着。但重来的,不是志异小说中的幽魂,也不是"景不徒"哲学中的投影,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而是比幽魂和投影更真实的、更具体的、更温暖的精灵,到我眼前、到我房间、到我怀里,冥冥之中、无言之中,诱我进入古希腊的乱伦世界。

    也许,我根本错怪了小葇,想想古诗人元遗山,想想他那看到一片荒坟的诗句:"焉知原上冢,不有当年吾。"这无异是说,在荒坟之中,可能有一个死者就是诗人自己。也许,根本不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已随情人消亡,正相反的,在死去的情人眼中,消亡的我,是全部。黑色大理石板下的,不是孤单的小葇自己,还有一个死掉的我,深情的、永远的,相依在她身旁。

    躺在沙发上,我正在这样天南地北的冥想时候,君君已站在我面前。

    "我睡不着。"她幽怨的说。"也许,你要进来陪我。有了你,我不要再那么孤单。"

    我坐起来、站起来,望着她,一言不发,抱她在怀里。抱着她,慢慢地向卧室移动。她不要等到明天二十岁了,她把十九岁的最后一天给了我。

    2001年4月13日,在中国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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