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们正拿着大笤帚清扫积雪,麝月将几只花盆搬到里屋,叹了口气,和晴雯说道:“白费了她的一片心机,如今虽说算是攀上高枝,当上姨娘了。可这不上不下的,有什么意思?倒是白白费了她从前的好名声。”
晴雯咬牙道:“人家就爱学那西洋哈巴狗,讨好这个,讨好那个。面上比谁都温厚,专爱在背地里使坏!”
麝月拿一把竹剪子,剪下几片枯萎的枝叶,道:“她不过是怕得罪人罢了,哪有害过人。你怎么总疑心她?”
晴雯冷笑一声,道:“我已经在太太跟前挂过号了,三五不时就要把我叫去作践一回。不出几日,早在年底,晚则开春,太太定要找个由头撵我出去。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到底是好过一场,我先把话放在这里,她惯常心口不一的,眼里心里只惦记着往上爬,哪里还记着什么姐妹情分。你们信不信,和我没什么相干。如今她称了心愿,当上小老婆,我偏不信她果真就能万事如意了,且看她下场如何!”
麝月只当晴雯是在别处受了腌臜气,这才愤愤不平,拿袭人撒气,也没往心里去。
却说那头贾家的婆子们赶着几辆车,冒雪行到庄子上,正要去叫门,一个伶俐丫头走出来道:“妈妈们辛苦,这大冷天赶了半日路,冻坏了罢?姑娘让备了热酒热菜,给妈妈们祛祛寒气。”
一边说,一边引着婆子们往旁边一座低矮房子里走。
婆子们道:“怎么不见姑娘?”
小丫头笑着道:“姑娘如今是修道之人,不能见外人。”
婆子们点了点头,一行人进了这间矮房,只见墙角烧了火盆,炭火烧得正旺。当中摆着一张大饭桌,七八只方脚凳子,饭桌上酒菜齐备,鸡鸭鱼肉,满目琳琅,灶上还热了一坛绍兴酒,酒香四溢,直往人鼻子里钻。
婆子们赶了半天路,正是又冷又饿,又闻见酒香,勾动馋虫,当即揎拳掳袖,这个撕下一只油光发亮的鸡腿,那个夹起一大块红烧蹄髈,便大嚼起来。
一个婆子抱着酒碗,随意翻拣出一只玻璃绣球灯,往丫头手上一递,道:“这是别人托我带给紫鹃姑娘的,劳烦姑娘帮我送进去。”
转眼丫头们已经卸完车上的年货、米粮、布匹、菜蔬。婆子们一个个吃得脸红红的,又收了大把的赏钱,当下心满意足,腆着肚子去和林姑娘辞行。
林姑娘并未现身,只让丫头代为传话,隔着窗子问候了贾母和几位舅舅、舅母,婆子们一一答了,又转述了贾母的话,便赶着空车回城去。
等婆子们一走,院子里的几个丫头和一个婆子连忙收拾了饭桌。将贾家送来的物事全都码放在一辆空着的马车上,杜老爹嘱咐了丫头们几句,赶着马车往王家村去了。
紫鹃在里头听见车轮轧在雪地上的吱嘎响动,走出来迎接,开口便问道:“那些人没瞧出什么来罢?”
杜老爹将马车赶进院子里,答道:“没事儿,那几个丫头机灵着呢!婆子们只在院子里说了几句话,没进屋,不会起什么疑心的。以后府里再派人到庄子上去,也没什么妨碍。只消说姑娘在专心修道,就没人敢硬闯进去。姑娘只管在这安心住着。”
杜老娘搓着手,走出来帮着搬东西,闻言撇了撇嘴,道:“就是疑心又如何?谁会多管闲事?”
紫鹃听了老娘的话,默然无语。
忽然一眼瞥见那只玻璃绣球灯,只觉刺眼无比,连忙抢了灯笼在手里,冷声道:“这是哪里来的?”
杜老爹不明就里,道:“是府里的丫头托婆子带来,说是送你的。”
紫鹃想起宝二爷和自家姑娘从前的种种过往,那般柔情蜜意,难舍难分,眼下却已另娶她人,气得浑身发颤:都到这时候了,那个寡情寡义的,竟还来招惹我家姑娘!
一言不发,蹬蹬蹬几步快跑,提了灯笼回屋,藏在箱子里,拿一张流水落花纹绣牡丹花开的锦罗秋被掩得严严实实的。
黛玉穿一件豆青色绣白牡丹窄袖立领宁绸袄子,腰间系一条浅碧色丝绦,百褶裙边垂挂玉环佩饰,底下穿一双鹿皮靴。手上捧着一只半旧的黄铜小手炉,站在院子里,正看杜老爹几个往房里搬运东西,指点道:“那一大袋子粳米,给刘姥姥家送去。蝉翼罗和菊花罗也给刘姥姥送几匹,剩下的让王妈妈拿去,裁了做帐幔窗纱,屋子里空落落的,正要添些装设。这几样咸甜点心,栗子枣圈,拿篓子盛了,给村子里各家各户送一些。”
杜老爹一一照办。
紫鹃忙忙从屋里走出来,冷不防撞到黛玉身上,唬了一跳。
黛玉趔趄了一下,靠在绿漆栏杆上,转过头来笑道:“你这是怎么着?睡迷糊了?”
紫鹃连忙扶着黛玉站稳,心虚道:“该死该死,一时迷了眼睛,竟没瞧见姑娘站在这里。姑娘没碰着哪里罢?”
黛玉挥了挥手,“不碍事。”
紫鹃嗫嚅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宝玉往这边送来一只玻璃绣球灯的事,犹豫半天,终究还是没有张口——姑娘好容易才有了笑脸,不能再勾起她的伤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