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出嫁, 南诏国国都陵安城,提早一个月挂满了象征喜庆的红灯笼。
自公主府到大将军府,沿路的树上挂满了红绸。
红艳似火的红绸,使得已入了秋的陵安城, 隐约多了几分春的况味。
大婚当日,穆瑶早上起来,看到满屋子的嫁妆和挂在架子上的喜服, 鼻头瞬间发酸。
梳洗干净, 她撇下宫女, 一个人上了观云阁五楼。
这公主府是父皇赐给她的,府中有整个陵安城最高的一座楼,取名观云阁。
父皇曾说,若是她想要星星, 也会想法子摘给她。
可他最终还是为了皇弟, 让她出使北梁, 让她去试探北梁的皇帝赵珩。
穆瑶扯了下唇角,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摸出藏在身上的短剑。
这短剑是赵稹给她的, 让她留着防身。
她很快就要用到了。
就在今夜。
穆瑶拔出短剑,泛着银光的剑刃吹发可断。她比划了一阵, 拔出又插回去, 反复演练数次收好藏进腕上的剑套内。
观云阁下,皇弟派来的禁卫里三层外三层,牢牢把守。
四周还埋伏十来个顶尖高手, 防止她逃婚自杀。
今日一早,从公主府到大将军府的路上,也铺上了红色的毯子,送来的聘礼摆满了公主府前院。
穆瑶坐下来,取出贴身的一枚乌黑玉佩,葱白的手指摩挲着玉佩温润的边沿,唇边弯起浅笑,脸颊却滚下两行清泪,打湿了手中的玉佩。
他没有来。
从北梁回到陵安已有三日,赵稹他没有来。
今日,她便要嫁给那又老又丑,家中小妾成群的大将军。便是再见,她也没法再喊他皇子哥哥,没法再问他:你可愿娶我。
她是南诏长公主,是父皇和皇弟手中的棋子,她连喜欢一个人的自由都没有。
“殿下,吉时快到了,你还没梳妆换衣。”宫女上前拿了帕子给她擦泪,“若陛下知晓你这般胡闹,又要发脾气。”
穆瑶回神,收了玉佩看向远处。
昨日还只是从公主府到大将军府这条路上的树挂了红绸,这会城中其他街道,也陆续挂上。
真是可笑……十里红妆娶她的人,不是赵稹。
穆瑶闭了闭眼,压下心底的愤恨,淡淡出声,“你下去吧,我再待一会就去梳妆换衣,来得及。”
这公主府,自她头年出使北梁回来,便成了囚禁她的牢笼。
成了婚,不过是从这座牢笼换到另外一座。
“殿下。”宫女抬头看她,“大将军已经五十有三,这些年他伤病不断,已经没几年好活,咱放宽心些,说不定一两年就好过了。”
便是守寡,她也还是南诏的长公主,是大将军明媒正娶的夫人,无人敢对她不敬。
总好过另外几个未有婚配的公主,不知会嫁给谁好些。
宫女说完等了一阵,见她没什么反应,摇摇头行礼退下。
穆瑶听着脚步声走远,又拿出玉佩,出神看向远处。
她如何不知,嫁过去对自己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大将军手中握着南诏大半的兵力,家中除了四房小妾,还有三个已成年的儿子,各个都在军中独当一面。
此人野心勃勃,父皇驾崩之初,他便联合朝中大臣极力阻挠皇弟登基。
彼时,她被皇弟幽禁在这公主府内,便是看不到有多凶险,也知皇弟登基不易。
只是他不该……不该如此对她。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自小感情就比其他的兄弟姐妹要亲厚。为了能顺利登基,皇弟最终还是将她这姐姐献祭出去,送给那又老又丑的将军。
穆瑶闭上眼,想到第一次出使北梁,她入宫见赵稹的情形,胸口又酸得疼起来,痴痴看着手中的玉佩。
当日,他赠自己玉佩和短剑时曾说,等他来南诏,十里红妆迎她过门。
她等了一年,等来皇弟赐婚的圣旨,赵稹没来。
穆瑶捏紧了玉佩,告诉自己不能任性。
她今日必须出嫁,便是死也只能死在大将军府。身为公主,就得为南诏的将来出力,她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从楼上下去,穆瑶眼中沉静如海,看不出喜怒。
候在她闺房里的宫女见她从楼上下来,旋即各司其职,开始给她梳妆打扮。
光洁铜镜映出穆瑶鲜妍姣好的面容,大红嫁衣的金丝凤凰刺绣,振翅欲飞。
穆瑶垂下眼帘,将翻涌喉头的苦涩咽回去,努力挤出笑脸。
她是南诏最受宠的长公主,便是嫁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她也还是公主。
若那老头不识趣,她便找机会杀了他,保住自己的清白。
穆瑶这般想着,笼在袖袍里的手攥紧了拳头,暗暗给自己鼓劲。
她自小顽皮,算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那将军如今就是个废人,不怕。
赵稹给的短剑异常锋利,她一定可以保住自己的。
大将军府是陵安城最气派的一座宅邸,便是赫赫有名的定国公府,也只有大将军府一半大。
从将军府门前铺起的红毯,沿着大街,一直铺到公主府门外。
陵安城一夜之间,大街小巷都摆满了象征喜庆的红菊花,树上挂满了红绸。
迎亲的马车以鲜花装扮,华盖上镶嵌着高洁的珍珠,四周的珠帘也以珍珠和黄金为主,华美无比。
赵稹坐在轮椅上,听府中管事的汇报迎亲的各项安排,苍老的眉眼微阖,像是睡着了一般。
“只等吉时到了,将军便可上车前往公主府,将公主接回府中。”管事的合上手中的册子,偷偷看他。
将军此番给足了新帝面子,娶个续弦的夫人,却备了十里红妆,给出的聘礼足够填补南诏去年因为遭受蝗灾造成的损失。
新帝若还处处针对,那公主在府中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嗯。”赵稹像是睡醒了过来,应了声,抬起带着手套的手摆了摆,示意他下去。
管事的带着册子退下,站在一旁的婢女上前添了杯茶,安静回到角落里。
赵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琥珀色的眼底透出些许锋锐。
穆瑶这会怕是恨死了他这糟老头子。
想到很快就能见她,掩在易容下的俊雅面容然悄然舒展了几分。她那般骄傲,今夜洞房怕是会用自己送她的短剑行刺。
赵稹唇角勾了下,抬手摇动轮椅出去。
自十二岁失语,他便与大哥商量好,他练武大哥读书,等三弟登上帝位便一起协助他治理北梁。
他们虽不是一母所生,却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兄弟。
母妃被逼死后,他们兄弟二人被父皇幽禁到常玉宫,只给他们派了一个宫女一个太监伺候。
每月只给一次肉,日子过得连狗都不如。
是三弟帮忙教训照顾他们的宫女太监,给他们每日送肉送药,给他们送过冬的炭和御寒的衣物。
这么多年,一直是三弟在照料他与大哥,也是三弟一直在为他们遮风挡雨,避免他们被人暗杀。
他与大哥都很清楚,若是要帮三弟的忙,应该用怎样的方式。
三弟登基后,他与大哥也终于可以走出常玉宫。
而三弟,也已强大到不需要他们帮忙。相反,只要他与大哥在汴京,便会有朝臣想要拉拢,想要借着他们的手去伤害三弟。
他与大哥商量好了之后,等三弟从南境回去,便假死出宫。
大哥去北境,他则一路南下进南诏找穆瑶。
四年前,南诏如今的建成帝还是储君时,以使臣身份前往北梁汴京,穆瑶随行。
宫宴那日,他像往常那般待在自己的院子里看书,穆瑶迷了路,误打误撞闯进他的地盘。
那是他中毒失语后,除了三弟和大哥之外,第一个闯进他世界的陌生人。
少女穿着一身粉色的宫装,头上却束着男儿发鬓,俏丽鲜妍,如三月里院中盛开的桃花,毫无预兆地落进他心底。
她不请自来,将他的院子里外看了一圈,尔后开始发号施令——她饿了。
理所当然的语气,却又透着几分心虚。
在异国参加宫宴迷路,总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他从她的口音和举止上分辨出她不是北梁人士,这才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去院里的小厨房,给她做吃的。
大概是自己没让她觉着害怕,她在树上闹了一阵,意外掉下来。
他接住她,软绵绵的一团,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清雅迷人,像是有毒一般侵入他的肺腑。
自他失语,他的小院里别说有外人进去,连飞进去的鸟儿都是常客。
她如天外来客,搅乱了他的心湖。
她说她不喜欢宫宴,也不喜欢三弟。
那个时间,三弟身边危机四伏,东宫的宫女太监死了无数,整个北梁皇宫都在传,三弟喜欢杀人。
她自然不喜。
其实那一次,南诏与北梁也有意要和亲。
然而大哥不良于行,他无法出声,三弟嗜杀。剩下的都只是几岁的皇弟,她便是要和亲,也只能选他们兄弟三人当中的一个。
四年前的南诏朝局没现如今这么乱,南诏皇帝也不是非要和亲不可。
故而她并不清楚,陪着弟弟出使北梁,实则是给自己挑选和亲的夫婿。他是通过她的话,以及使臣来使的目的,分析出来的。
一整天,她都待在他的院里,叽叽喳喳说身边的事,说将来出嫁要看到满城的花。
娶她的人,必须备上十里红妆,否则不嫁。
她走后,他等着三弟一来便跟三弟要人教他易容。
三弟什么都没问,当晚便带了人送到他住的院子里。
他每日勤学苦练,按时吃药施针,暗暗等着三弟登基,等着可以出宫的那一日。
等了三年,却听到她要嫁给三弟的消息。
他不敢去问,不敢在三弟面前提起此事。从南诏使臣入城,他便日日等在常玉宫门外,希望能看到她的身影。
想告诉她,他失语的毛病治好了,只是嗓音不好听。
想跟她说,和亲可以选他。
她像是易碎的梦,被他妥帖的藏在心底,藏了整整三年。
一直到她准备回南诏,他终于等到她。
她很开心,说和亲的事没谈好,她还是不喜欢三弟。还说,三弟看上的女子漂亮又聪明,人还特别好。
他当时好似做梦一般,将自己亲手打造的短剑赠与她,给她自己的玉佩,让她等着,他会到南诏娶她。
如今,他做到了。
只不过,用的是别人的身份。
初到南诏,他用易容术混进皇宫,得知大将军为难南诏皇帝,得知皇帝有意要将她许配给那老头。
当夜他便潜入将军府,代替将军身边的参将,暗中揣摩大将军的一举一动,摸清将军府中的各种关系。
半年时间,他学起大将军已是十足像,便是他的儿子和小妾都未能认出来。
杀大将军的机会也终于让他等到。
数月前,大将军应召入宫。建成帝跟他说婚礼已经在筹备,等长公主穆瑶出使北梁回来,便举行大婚。
大将军得意之极,回到府中便叫来小妾同他寻欢作乐。
趁着大将军醉酒,他杀了大将军自己扮做他的模样,等穆瑶出使北梁回来。
前几日,她终于从北梁回来,婚事未改。
过了今夜,她便会成为自己夫人。
赵稹微眯着眼,看向公主府的方向,吉时要到了。
“将军。”管事的从偏院过来,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几位夫人又来闹了。”
与公主的婚期公布后,将军便与几房夫人和离并将人都赶了出去。
给的银子不少了,也不知她们还想要什么。
将军娶的可是南诏的长公主,是皇帝的亲姐姐,她们不配跟公主平起平坐。
“赶走,谁敢坏事便打杀了丢出去。”赵稹开口,嗓音粗哑干涩,“小事都处理不好,将军府你也别待了。”
管事的脊背凉了下,低下头后退两步,叫来府中的护院吩咐一番,挤出笑容回到赵稹身边,“可以上车了。”
赵稹略略颔首。
大将军早年受过重伤,上年纪后腿脚不利索,军中的要务几乎都交给儿子打理。但兵权还在自己手中,性子极为暴戾,打杀人常有发生。
“大将军上车。”管事的沉声下令。
在一旁待命的几个轿夫围过来,将轮椅和赵稹都抬上马车。
在陵安城,人人都知道大将军为了保护南诏,落下一身伤病。
便是大婚迎娶年轻的长公主,也无法策马迎亲。
马车转头,将军府迎亲的队伍出发。
赵稹低头检查手套,又拿出一支小小的铜镜,检查自己的易容。
未免被人看到他的脖子和手,他杀了大将军后便假装生病,必须捂住脖子和手,否则病症会加重。
“长公主太惨了,花一般的年纪,竟然嫁给个老头子将军。”
“大将军也年轻过的,他为了保护南诏才落下伤病,长公主嫁给他没什么不妥。”
“那你为何不将自己的闺女嫁给大将军?”
“就是,一个浑身伤病的老头子,长公主太惨了。”
……
车外的交谈声传入耳内,赵稹抬了下眼皮,收起铜镜闭目养神。
等婚后他陪穆瑶入宫试探建成帝,他若连穆瑶也要杀,这天下从此尊穆瑶为帝。
若穆瑶不愿意,他便在南诏称帝,让三弟少些顾虑。
迎亲的队伍一路向前,很快到了公主府门外。
马车停下,参将和副将策马过来,恭敬禀报,“将军,到公主府了。”
“嗯。”赵稹应了声,等着管事的撩开帘子,这才抬眼看去。
穆瑶还没出门,公主府外的灯笼上,贴着大大的金色喜字。
那是他亲手写了,让人裁出来弄好了给换上的。
整个婚礼的筹备,除了建成帝给的嫁妆,剩下的都是他一手安排的。
“公主还没出府,要再等等。”管事的有些紧张,低着头不敢看他。
吉时马上就要过了,新娘子还没出门。便是长公主,也太儿戏了些,能嫁给将军总比去和亲好。
便是不去和亲,嫁给朝中重臣的子嗣,也没几个能做到将军这份上。
今日大婚的排场,可是给足了皇家颜面。
“不急。”赵稹回他一句,抬手遮住嘴轻轻咳了几声。
管事的缩了下肩膀,低着头往后退开。
将军咳嗽的毛病由来已久,每次咳嗽若有人盯着看,火气来了不管什么人都要杀。
他在将军身边多年,好几次差点被杀,都是因为他咳嗽时没及时走远。
眼前的身影远去,赵稹又咳了一阵,这才缓缓止住。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工夫,围观的百姓发出欢呼声,人人伸长脖子看向公主府大门。
赵稹撩了下眼皮,轻轻收拢拳头,漫不经心的看过去。
穆瑶穿着大红的公主嫁衣,左手搭在喜婆的手,不疾不徐踏过他铺的红毯,走出公主府。
礼乐起,鞭炮点燃。
青色烟雾升腾起来,她像是从云端下来,一点一点朝他靠近。
一如当年,她误闯常玉宫,自树上掉落。
赵稹眼底漫起温柔的笑意,只一瞬便收敛起来,徒留一双浑浊阴狠的眼眸给围观的百姓。
“公主上车。”喜婆喊了声,宫女先上马车,撩开珍珠黄金打造的帘子。
穆瑶提前裙摆,踩着黄金打造的凳子,坐上马车。
赵稹这边的轿夫将他抬下马车,百姓倏然失声,四周毫无预兆的安静下来。
只剩下喧闹的礼乐和鞭炮声。
他漠然看了眼惊呆了的百姓,摇动轮椅过去,拿起拐杖敲了敲穆瑶的马车,掉头回去。
轿夫将他抬上车,百姓像是回了魂,又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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