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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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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一个很好的天气里,七中队由两辆大交通车运载,前往参观朔阳关。

    朔阳关已经很老很老了,但是却巍然屹立。千古金城汤池如今成了一个名胜景点,供风雅的或者附庸风雅的游人参观,并收取门票。兵城上不见了旌幡猎猎,也不见戟剑枪槊同日月争辉,烽火硝烟丝丝缕缕都已渗透进岁月深处,以城墙上满目疮痍的斑驳痕迹暗示着一段历史。

    这本老书被重新包装了,多出了许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兵城上有许多男男女女,勾肩搭臂煞有介事,曾经是攻不破的防线在新的时尚面前沉默不语。但是,军人在这里,仍然能够触摸到灼热的昨天。举目仰望仅,关城之上,两个五尺见方的正楷大字——“兵城”依然如同旗帜,在历史的天空上高高飘扬。

    七中队学员从这里读出了铁马冰河的记载,读出了作为军人的辉煌与壮烈。后世许多名流都曾瞻仰过这所兵城,不知何人所为,朔阳关碑林里留下了张家玉的军中夜感——裹尸马革英雄事,纵死终令汗竹香。有木兰词乐府诗集——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还有柳宗元的“烈士不忘死,所死在忠贞”、孟子的“壮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这里留下的墨宝几乎都是强调军人视死如归之慷慨气节的。

    凭吊归来,再上政治课的时候,七中队教室的黑板上只出现了三个字——“不怕死”

    这个课题言简意赅,触目惊心。

    作为一个思想政治工作者——韩陌阡庆幸萧副司令给了他这么一个机会,让他终于登上了管理意识形态的舞台。

    这的确是一个美妙的舞台,在这里,他的激情和能量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他早就渴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管理别人思想的领导者,他适合于管理别人的思想而不是管理吃喝拉撒鸡毛蒜皮。在所有的管理工作当中,管理别人的思想,是最根本的管理。他不仅要在“中介文化”上建立和完善各种规章制度,而更重要的是要在“核心文化”里注入新鲜血液,他要领导他们的大脑,控制他们的中枢——这才是最根本的领导。他的理想是,以七中队为据点,采取不同的方式,灌输一种健康的、高亢的、职业军人的情愫,他要把那些参差不齐的枝干全部修理一新,使其茁壮齐整,使所有的思想都统一到一个意志上来——这里就像一个炉膛,凡是从他这里熬炼出去的,都经过了严格的过滤,滤去了他们身上的小市民习气、小农民意识、小资产阶级意识、小土豪劣绅意识、做梦天上下馅饼的投机意识等等,而最终成为一个纯粹的、经过高度凝练的、勇于为事业献身的职业军官。

    在不久前发表的重铸军官的职业精神一文里,韩陌阡表述了这样一个观点:在军队,整体生活和特殊的使命构成了特殊的文化氛围,装备属于物质文化,是军营文化的边缘,具有一定的可塑性。边缘文化之间是最容易互相沟通的,比如对于兵器的使用,使用的目的一致,可以融会贯通。我们甚至可以根据装备的变化更新来改变我们的训练计划、教育大纲,乃至条令条例和规章制度。而规范则是军营文化的中介。中介文化较之物质文化,有一定的稳定性,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只有军队的成员,尤其是军官阶层,才是军营文化的核心,最具有稳固性。我们在千百年来的战争中积淀下来的政治信仰、精神情感、道德观念、战争目的,等等,在非规范化的军官思维里,根深蒂固。在新的时期,在正规化的旗帜下,重铸军官的军人品格,更新价值观念和价值目的,强调职业精神,是重建整个军营文化的核心所在。一句话,就是要让军官们明白,军官就是军官,而不是其他。我们每个人都不一定是为战争而生,但是一旦选择了军官的职业,就应该准备或者等待——为战争而死。

    实践证明,韩陌阡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

    教导大队各位首长都很明确,韩陌阡到n-017来,重点是来抓七中队来的,而且他所提出来的动议,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既有理论高度,也有实践内容,往往无懈可击。因此,在对七中队的思想管理上,实施的方案基本上都是韩陌阡的杰作。现在,无论是从行动上还是冲思想上,七中队都一步步走向了韩陌阡的规范,走向了韩陌阡为他们设计的职业军官的正轨。

    韩陌阡首先从军官的性质讲起。

    韩陌阡设问:一个军官,同一般的社会公民有哪些区别?

    回答出来的区别当然是很多的,譬如说职责任务,仪表姿态,身份待遇等等。韩陌阡说,你们说得都对。但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军官不能怕死。不怕死是军官区别于非军官的重要标志。一个人穿上军装之后,他就不再简单是一个通常意义的人了,他的所有活动都围绕着一个中心,都与死亡有关。大家想想,这是不是耸人听闻?

    大家回答说不是耸人听闻,事实上就是这么回事。

    韩陌阡说,尉缭子有一段名言:将受命之日忘其家,张军宿野忘其亲,援桴而鼓忘其身。也就是说,将帅接受了领军作战的命令,就不能再想家事了;军队出发行军宿营,就不能再想念亲人了;到了战场指挥战斗,就不能考虑个人安危了。为将之道,不仅不能考虑个人安危,而且还要置亲人的安危于不顾。

    然后举了几个例子。

    举例之一:北魏将领崔楷守殷州,上任时别人都说那里危险,劝他不要带家眷。崔楷没有接受别人的善意劝阻,说,我独自一人赴任,朝廷生疑,将士的思想也难以稳定。于是合家前往。后来敌人围城来势凶猛,殷州城危在旦夕,部将中有人瞒着他把他的家属子女转移出去了。崔楷得知后大怒,说决战未战,我的家眷却先逃了出去,严重地动摇了军心,连奴仆都会引以为耻。又连夜派人把家属子女接回殷州城。这个举动对守城将士鼓舞很大,作战时人人奋勇,在兵力十分悬殊的情况下,守住了殷州城。

    举例之二:南朝梁将羊侃的儿子被叛臣侯景捕获当做人质,两军交战之际,羊侃被坚执锐于阵前,对他的儿子和侯景说,我不仅是一个儿子的父亲,更是朝廷重臣,是统兵数万的将领,我不会因为我的儿子在敌人手里就徇私失职。又过了几天,两军交锋,侯景军又把羊侃的儿子押到阵前企图要挟羊侃退兵。羊侃对儿子说,我以为你早就死了,怎么还活着?我绝不会因为你影响我的决心。说完,张弩引弓,将自己的儿子一箭射死。羊侃军目睹这一壮烈行为,无不为之感奋,大声呼叫着“报仇”的口号,挥军冲突,侯景军大败。

    举例之三:唐朝将领屈突通所部有一次被敌人大军围困,情势十分危急,有人劝他投降。屈突通说,我这个头颅是唐朝将军的头颅,不是狗头,它是不会向它的敌人低下的。他经常用手摩着自己的脖颈子对部属说,自从我受命率部与敌作战,我就做好准备了,为了国家,这个地方迟早要挨上一刀。正是由于屈突通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并且能够以自己的模范行动感召部队,所以即使在最不利的条件下部队也能保持高昂的斗志,夺取了战争的最后胜利。

    在韩陌阡看来,军队的思想政治工作,说到底要落实到勇敢作战上来,而勇敢与否,首先就要解决个“气”的问题,有气则勇,无气则颓,勇是气的表现,气是勇的实质。一是要树“正气”有了正气才有士气,有了士气才有勇气。而军事职业的功能,归根到底都要落实到一个“勇气”上。勇气的核心问题,就是不怕死。而一支部队在战争中有没有舍生忘死的勇敢精神,靠的当然又是军官了。将不勇则三军不锐,将勇则所向披靡。汉朝的刘向综合了前人有关“必死”(抱定死战的决心)的言论,在其著作说苑指武中说,必死不如乐死,乐死不如甘死,甘死不如义死,义死不如视死如归。故一人必死,十人弗能待也;十人必死,百人弗能待也;百人必死,千人弗能待也;千人必死,万人弗能待也;万人必死,则横行乎天下。而在战争实际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法则——抱必死决心则未必先死,无必死决心则未必不死。戚继光对此就有精辟的见解,认为凡是有血气的生物,莫不爱生畏死,重要的是爱生不能贪生,轻死也得死而得当,不说重于泰山,也不能轻于耗子。但奋勇当先的不一定都死,畏缩不前的不一定不亡,冲锋陷阵者勇往直前,夺取战争的胜利,都是活着的功臣,瞻前顾后各自保命,五十步和一百步的最后结果不是被敌人追杀,也会被军法处死。

    韩陌阡就“五十步笑百步”这个典故,让学员们发表“高见”

    韩陌阡说:“在这个例子当中,你们认为谁最可笑?”

    一个学员回答:“当然是五十步最可笑,同样是逃跑,他还有脸笑话别人,真是恬不知耻。”

    韩陌阡又把谭文韬点起来了。

    谭文韬说:“还是一百步最可笑,不仅可笑,而且可杀,五十步完全有理由取笑一百步。因为,在逃跑的时间和空间上,二者有着很大的不同。一百步是先逃者,是最早动摇军心者。五十步极有可能就是因为以一百步为楷模才逃之夭夭的,如果上军事法庭,罪魁祸首还是一百步。”

    韩陌阡对谭文韬的观点表示欣赏,说:“这才是军官的正确思维。在战场上,谁先逃跑就应该先杀谁,这是不容置疑的。”

    七中队学员对韩陌阡如此不厌其烦地向他们灌输战争意识,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们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纸上谈兵也是一种手段,甚至是一种必须的手段。一支部队,每一秒钟都不能没有战争意识,军队这架巨大机器里的部件,都是以服务于战争为惟一生存依据的,不认识到这一点,还当什么兵?战争中固然需要激励士气,但士气不是说激励就能激励起来的,一支部队倘若平时风气不正,官兵有气无力,一旦投入到战斗当中,临时抱佛脚,仅靠战场鼓动能够激励起来的“气”可以说是十分有限的。所以说,战争的胜负往往是在和平时期就已经决定了的。而平时怎么励气,就看思想政治工作者的引导灌输了。小道理要讲,大道理也要讲,无论是大道理还是小道理,由不同的人来讲,效果是迥然不同的,这不仅仅是因为讲解的能力,还有讲授者的人格力量在其中起作用。一个浅显通俗的道理是,要求别人做到的,你必须首先自己做到。言传身教怎么体现?应该是身教大于言传。韩陌阡说他本人现在也还不能证实自己是勇敢的,但他每天都要对自己说几遍,不要怕死,死亡是每个人共有的义务和权利。

    韩陌阡说“看一个军人他是否勇敢,最后的考场当然是战场了。但是,也不是说平时就无法检验,看一个人有没有牺牲个人利益的精神,看一个人有没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看一个人为人处事的姿态,都能看出他是重利轻义的人还是一个勇于奉献的人。我对七中队出去的学员有个具体的期望,我希望我的学员平时不贪财,战时不怕死,爱国爱兵,正确地使用自己的生命。”

    令学员们始料不及的是,他们还没来得及接受韩副主任理论的检验,他们的教员祝敬亚则已经身先士卒了。

    二

    没有迹象表明,这个中午要出点事情。七中队的宿舍里很安静。自从韩陌阡来到n-017,这种安静就在应该安静的时候不容置疑地覆盖下来。

    不仅是七中队,整个n-017都是井然秩序。

    秩序,这在韩陌阡的词典里,是一个重要的词汇。韩陌阡像背书一样将七中队每个学员的情况咀嚼得烂熟,他们的家庭背景,文化积累,性格特征,作风养成所有的关于人的秉性,无不在他的视野之内。在操场上,在炮场上,在教室里,在观察所里,他们的名字都叫炮兵或者学员,他们穿着同样的军服,他们迈着同样的步伐,他们喊着同样的口令,他们甚至吃着同样的饭菜,在同一时间内进入睡眠。但是,他知道,他们的心灵世界仍然是千差万别形态迥异的。

    七中队也进入了似是而非的睡眠状态。

    上午学习的科目是“高技术局部战争中炮兵的新任务”由学生官教员张陵水讲授。张陵水现在已经不是刚来时候的张陵水了,每日里把小皮鞋擦得锃亮,军装用茶缸熨得笔挺,而且有迹象表明,这小子已经开始物色对象了。此地离城几十公里,附近有几所稀稀拉拉的村庄,大队部的女兵又多是战士,可供选择的对象委实有限,所以就经常抱怨,他之所以来到n-017,完全是对革命事业的奉献。既然是“高科技”内容当然都是新的,都是闻所未闻的东西,什么拦截武装直升飞机,压制制导武器,压制电子兵器张陵水口若悬河,学员们晕晕糊糊。谁都不敢肯定张陵水这小子上了战场会不会屁滚尿流,但是纸上谈兵你就不能不服气他的深厚功底了。炮上的零碎他糊弄不了这些老炮兵,而一涉及到所谓的“高科技”领域,真的假的对的错的便全由他了。他上过四年本科你上过吗?他学过“远程多因素理论分析”你学过吗?他会假装说漏嘴了经常漏嘴说一些“srrer”或“goodmorning”之类的洋文你会吗?

    你不会,那你就得听他的,他说太阳是扁的你也只好跟着说是扁的。

    这年头,小知识分子不风光了,也没见到大知识分子有多少风光,就他们这些不大不小的知识分子牛皮。

    一个上午下来,大家身心俱累。中午这一会儿,难得小憩一阵。

    现在,张崮生等人的日子得到了空前的改善,学员们再也不会轻易地对他们讽刺挖苦了,而对他们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尊重和礼貌——尽管这种尊重和礼貌里面包含着无奈和警惕的成份。他们的背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韩陌阡曾经暗示过他们,学员提干的指标不会减少,只要他们坚持跟班学习,把成绩搞上去,最后同学员一起定级是有可能的。当然,他们的心里仍然不踏实,他们知道,仅仅把成绩搞上去还不够,要想增强说服力,他们应该把成绩搞到前面去,如果在学员毕业的时候,他们的成绩在前几名,剩下来的话就好说了。因此,他们不会松懈,为了达到目的,他们必须拿出比学员们更大的干劲,不仅要跟上他们,还要超越他们。

    竞争,就像一条大山之下的暗流,仍然在隐蔽地并且激烈地进行着。

    这个中午,学员们在休息,教员在休息,机关保障人员在休息,整个n-017营区里的绝大多数人都在休息或者假休息,只有一个人已经摆脱了世俗的纷争和劳累,进入了一个神秘的警界。

    这个人就是祝敬亚。

    三

    在祝敬亚的记忆里,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到这里来了,这是n-017以外的地盘了,归汝定城下面的一个乡管辖,但是这里乱石嵯峨杂草丛生,种不了庄稼,所以罕见人迹。

    祝敬亚此刻还在后怕,祝小瑜这小东西也太胆大了,大路不走偏走小道,说是抄近,结果被吓得魂飞魄散,回到家里脸还是白的。倘若这种事发生在老百姓的家里,可能还会要搞些神神道道的动作给孩子招魂的。当然,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这孩子被吓了一下,他也就不会到这里来了。

    是秋末冬初的季节了,别茨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媪,一点点褪去了曾经有过的丰韵,袒露一身无奈的皱褶。阳光依然清澈,凉飕飕的秋风从身边河水般地流过,将蒿草压出个倾斜的姿势。

    这一天其实还是有点先兆的。

    先兆之一是这一天中午大队伙房多了两个菜,一个是韭菜炒鸡蛋,另一个是辣子炒鸡丁。而这两个菜,前者是祝小瑜喜欢的,后者又是祝敬亚颇为热爱的下酒菜。先兆之二是,韩陌阡这天没有来和祝敬亚凑份子“小酌”韩陌阡自己在食堂简单餐毕,就回到宿舍读他的青年马克思传去了,所以进入情况的只能是祝敬亚一个人。这个中午倘若韩陌阡来了,事情的结局可能就不是这样了。先兆之三是,祝敬亚这天不仅买了韭菜炒鸡蛋和辣子炒鸡丁,还破例奢侈了一下,买了一碟五香花生。因为这天下午他没有课,喝个小酒睡个午觉是他的基本追求。回到宿舍,祝敬亚先将各菜分出一半,在锅底倒上开水焐好,再打开一瓶价值两元五角五分的当地产的精装苞谷烧酒,就着自己的那份菜,自斟自饮,滋滋有味地喝了起来,而且越喝味道越浓,在祝小瑜回家之前,独自一人居然喝了将近四两,这就是征兆之四了。

    然后,征兆之五就出现了,而征兆之五离事实已经不远了。

    祝小瑜放学回到家里的时候,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变样了。祝小瑜说:“爸爸,你见过三个头的蛇吗,好怕人啊!”祝敬亚起先没有反应过来,稀里糊涂地说:“哪有什么三个头的蛇啊,你怕是看错了。”

    祝小瑜说:“一点不假,不信你问小蔓跟东胜,我们三个都看见了,中间一个头,两边还有两个头,它昂着头,脖颈子离地这么高,还冲我们吐舌头”

    祝小瑜绘声绘色地描述,还打了个寒悸,老爹也听得毛骨悚然。

    祝敬亚突然想起来了,是了,这就是当地人说的那种叫作三鸟蛇的东西了,剧毒。祝敬亚的脑海里唰地闪过一个灵感,问祝小瑜:“告诉爸爸,你们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

    祝小瑜说了地方,说是在二拐子东边。

    祝敬亚听了,先愣了愣,然后撮起酒杯,一仰脖子,将里面半杯约有五钱烈性液体灌进瘦骨嶙峋的躯体,跟祝小瑜交代:“你的饭在锅里,你自己吃吧,我出去一趟。”

    又交代:“吃完饭不用洗碗,想看书就看书,不想看书就睡会觉。碗放锅里等爸爸回来洗。”

    然后,就拎了根木棍,高视阔步地走了出去。

    在快要出n-017大门的时候,祝敬亚停住了步子,犹豫了一下,打算从七中队叫上两个人,回头走了几步,想了想,又算了,掉过头来,仍然独自一人去了。

    他是怕兴师动众的把影响搞大了。这个书呆子,这个皓首穷经的炮兵专家,这个将自己的坎坷的一生都交给了职责的老式军人,对于那个传授中的民间秘方的可信程度已经来不及论证了,他抱着一腔良好的愿望,愚蠢而慷慨地把自己送进一场惨烈的战争当中,而且没有援兵,完全是孤军作战,他平生第一次犯了兵家大忌。

    四

    是这个地方了,这里就叫“二拐子”

    祝敬亚依稀记得,刚到军官训练团工作的时候,是听说过,二拐子这地方是个蛇窝。祝敬亚判定,这个季节蛇虫一般是不出窝的,要不是受到了骚扰,就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譬如急需食物之类。即使出动,行动也很懒殆,走不远,也不会离窝太远。

    可是,找了好大一会儿,还是不见蛛丝马迹。

    感觉是有点老眼昏花了,摘下眼镜,用衣襟擦了擦,弓下腰,再用棍子拨拉草棵,浑浊的老眼像细密的梳子,一遍遍地梳理眼前的每一片草丛。这里不会有了,这是一块青色的石头,这是一截树枝,这是这紫红的东西是个什么玩意儿

    祝敬亚看不清楚,便弯下腰蹲到地上去摸,这一摸就摸出个天大的麻烦来那又红又紫的东西突然蠕动起来,先是懒洋洋的,大约是回过神来,弄明白了是有另外一种动物在打它的主意,就高度警觉起来了。

    祝敬亚还没明白过来,便听见唰地一声唿哨,面前有一道闪电急遽地掠过——这回他看清除了,看得真真切切——他差点儿没有喊出声来,就是它,就是他历经千辛万苦满怀希望要找的它。

    祝敬亚连想也没想,就舞动手中的木棍,扑了上去。

    可是,这个一肚子炮兵韬略的炮兵理论教员太低估他的对手了——它有三副头脑,尽管那里面不具备高级的灵长动物的智慧,它还有六只眼睛——天哪,那六只年轻的、机警的、为了捍卫自己的生命而焕发出战斗光芒的眼睛绝不是祝敬亚那双老眼所能够比拟的——它就在他前方不到五米远的地方,它高高地昂起了它稀有的头颅,六只眼睛犹如六只明亮的枪口,在威慑它的敌人退却的同时,也在诱惑着它的敌人前进——是的,只要他不去进犯它,它就会将这对峙坚持到最后,它也摸不清对手的底细,此时它还不敢断定,战争一旦爆发,谁会是最后的胜利者。从它的本意上讲,它不希望战争升级,眼前的这个敌人虽然笨手笨脚,但它知道,这个庞然大物的名字叫做人,人这种动物它见得多了,尽管它常常受到他们的骚扰甚至进犯,尽管在它和它的同类的一生当中都要逃避他们的伤害,尽管在所有的敌人当中人这种动物对它的危害最为严重,但是,只要他们不主动发起攻击,它还是希望能够与之和平共处。

    然而,战争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紧急时刻了,他——动手了。他在这一瞬间由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变成了它最凶恶的敌人。它明显地看出了对手的下巴在哆嗦,它甚至听见了他心里滚动着的隆隆的战斗欲望。

    同时,它也惊喜地看出了他的胆怯。

    他胆怯了吗?是的,他是胆怯了,在他那耀武扬威的躯体里,一丝真实的胆怯从他最不在意的地方——从他腮上的肌肉里向外抖动。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动物,即使它不是剧毒的三鸟蛇,仅仅凭着它那出奇的面貌,也足够让人肝胆俱寒了。

    可是,另外一种激情很快就驱散了他的恐惧,三分酒意焕发出十分战斗热情。为了胜利,他必须勇往直前。

    他竭力使自己那颗扑扑乱跳的心平静下来,尽量跳得正常一些。

    然后,他再一次摘下眼镜擦了擦。他坚定地、沉稳地、缓慢地向敌人逼近了。

    它浑身的关节在这一瞬间骤然收缩,它的躯体顿时坚硬如铁,它在收缩中紧急思考,是退却还是迎战?

    可是他仍然在一寸寸地向它逼近,它迅速判明了,退却不是明智之举,看他那副恶狠狠的样子,看他那满脸凝聚的滔滔杀气,不取它的性命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怎么办?狭路相逢勇者胜。它开始积聚力量,把躯体缩小到最低限度,并且低下了高昂的头颅。它知道它的优势。就在那凶狠的第一轮进攻扑面而来之际,它迅速地缩成一团,紧紧地护住了生命的中枢。

    现在,他的手里已经没有兵器了,目标是运动的而他却无法掌握它的运动方向,从而也无法确定射击的提前量。那根木棍已被掷出两丈开外,而对手并没有被击中。他向周围观察了一番,没有顺手的武器了,他只好抓起一块石头,借这块石头壮胆,冲上去又拣起了木棍,再次向它发起进攻。

    它终于决定还击了。

    它没有理由坐以待毙,就在他抛掷了木棍而立足未稳之际,它奋不顾身地从草丛里飞了出来,用它那能量巨大的兵器——它细小而锋利的牙齿,在他的腿上噬咬了一口。然而这次还击没有奏效,它咬在了一种厚厚的软绵绵的东西上。它立即就意识到了另一种弱势——对手是有盔甲的而它是赤裸裸的,所以它最终还是决定逃之夭夭。

    可是已经由不得它了,它突然感到腹部一阵烫热,一个热乎乎湿漉漉的东西在钳制着它挤压着它,它知道它危在旦夕,它别无选择,它只能进行生命的最后一搏,它竭尽全力扭动,它的眼睛里喷射着仇恨的火焰,它的胸腔迸发出咝咝的怒吼,它的冷飕飕的呼吸和他的热乎乎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它没有被那醇浓的酒香所陶醉,它把它所有的希望和绝望全部凝聚在骨骼里,从那越来越紧却越来越力不从心的钳制中脱身而出,像一株在狂风中呼啸的树枝,在他的手上,在他的脸上,在他的脖子上,留下它复仇的痕迹

    他知道他被击中了。他的眉头也被猝不及防地啄了一口,他搞不清楚它用的是哪一颗脑袋,但他不相信死神就这样轻易地降临,他仍然狠命地攥着它,向它发出更加猛烈的进攻,在跳跃的同时拼命地把它往地上摔打,他和他腹中六十二度精装苞谷烧酒一起跳跃,他和满身绚丽五彩缤纷的它一起舞蹈,他的炮兵思想和它的求生欲望一起在生命的边缘挣扎着扭动。在这一瞬间里,二拐子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杀声沉闷飞沙走石,蓝天苍茫日月暗淡。好一场惊天动地的血肉混战!

    他终于把它挤碎了,折断了,摔成一条扭动的绳索,他的血和它的血一起从他的指缝里溢出,然后,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着他的战利品,跌跌撞撞地返回了他的家园——n-017。

    五

    除了他们,没有人知道祝敬亚教员为什么会在这个平常的中午到二拐子这个鬼地方来,为什么会同一条奇形怪状的毒蛇发生了肉搏,以至于同归于尽——而他们是不会暴露这个秘密的。他们在祝敬亚的墓前宣过誓,要把这个秘密埋进灵魂深处。

    他们是凌云河、魏文建、谭文韬和常双群。

    祝教员被蛇咬伤致死的噩耗传到七中队,已经是晚上了,当时大家正在吃饭,而此前他们一点消息也没有得到——根据韩陌阡副主任的指示,在抢救期间,这个消息对外封锁,尤其是对七中队学员保密。

    终于到了不得不解密的时候了。

    第一个消息是张陵水带回来的。张陵水目前还是个单身汉,是驻队教员,吃住都在七中队。张陵水这段时间一有功夫就往大队部跑,据中队文书透露,是去找卫生所医助田丽芬“磋商”什么,每次回来脸上都有些鬼鬼祟祟的喜色。

    是日下午下课之后,张陵水又到大队部去了一趟,回来之后脸色很不好看,在饭桌上像是漫不经心地提起,祝敬亚教员被毒蛇咬伤了,已经运到bgc野战医院抢救去了,姚大队长和韩陌阡副主任都去了,大队卫生所的田丽芬和丛坤茗也去了。

    常双群和谭文韬的饭桌紧挨着队部的桌子,起先听得不太真切,等到中队干部们一再询问,就明白了来龙去脉,常双群的第一个反应是停住了进食,筷子戳在碗里,半天没有动静,那双眼睛看着张陵水的小白脸,竟然黑不溜秋的。谭文韬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常双群看了谭文韬一眼,把筷子一搁,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到潲水缸前,把小半碗饭菜倒掉,再到水管前把碗洗尽,套上碗套,放进碗柜。从容不迫地做完这一切,就离开了饭堂。

    常双群一出门,凌云河就过来了,跟谭文韬和魏文建交换了一下眼神,几个人心照不宣,也离开了饭堂。出了饭堂,就往大队部方向跑,果然不出所料,常双群已经在前面了。

    追了上去,常双群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凌云河说“常双群你干什么去?祝教员现在已经到bgc医院了,你到大队部也见不着了。”

    常双群还是不吭气,黑着脸往前跑。

    谭文韬也在后面喊,说:“常双群你冷静一点,现在情况不明,咱们还不能失态,要看祝教员是天经地义的,但是必须把情况摸清了才能行动。”

    常双群终于开口说话了,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明摆着的,祝教员是为了我被蛇咬的,那么毒的蛇,能有个好吗?祝教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就是千古罪人了。”

    几个人连跑带吵,刚走到大队部办公楼前,就见一辆吉普车迎面开了过来。

    几个人便站在路边,车子近了,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了一个人,没戴军帽,显得蓬头垢面,一身颓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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