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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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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俗的眼睛所见,必须马上被毁灭。

    我弯下身去,把他心脏的残骸放回胸腔那个大洞里,把伤口捏合,并用手指揉搓。

    本吉气喘吁吁地叫道“看啊,愈合起来了,瑟贝尔。”

    “勉强吧,”我说“他太冷,太空了。”我看着他,他的钱包,纸巾都在那里,还有一个皮包,很多绿色的钞票,用一个漂亮的银夹子别着。我把它们都捡起来,把钱折叠起来放进一边的裤袋,剩下的东西放进另一个裤袋。他还有什么东西留下吗?香烟,一把锋利的弹簧刀,两把枪,啊,对了,还有枪。

    我把这些东西都放进上衣口袋。

    我忍住恶心的感觉把他的躯体扶起来,这具苍白的死尸身上犹自穿着可怜的丝绸短裤,佩带着花哨的金表。我的力气确实恢复了不少。他很重,但我可以轻易把他的身体扛在肩上。

    “你要做什么,你要去哪里?”瑟贝尔叫道“阿曼德,别离开我们。”

    “你会回来的!”本吉说“这儿,还有表呢,别把这个人的表也扔了。”

    “嘘,本吉,”瑟贝尔低声说“我明明给你买过最高级的表,别碰他,阿曼德,我们现在能为你做什么呢?”她靠近我“看啊,”她指着那具尸体悬在我肘下的胳膊“他还修过指甲呢,真奇怪。”

    “啊,是的,他很会照顾自己,”本吉说“你知道,这块表能值五千美元。”

    “别提那块表了,”她说“我们才不要他的东西。”她再度凝视着我“阿曼德,你的面容还在改变,你的面孔正在丰满起来。”

    “是的,它很疼,”我说“等着我,替我准备一个漆黑的房间。我一吃饱马上就回来。我现在必须进食。不住地进食,直到治好身上的伤口。替我开门。”

    “让我先看看外面有没有人,”本吉忠实地冲出了门。

    我走进大厅,轻而易举地扛着那具死尸,它那白色的胳膊垂下来不住摇晃,有时敲打在我身上。

    我穿着这肥大的衣服真是难看。看上去肯定像个疯疯癫癫的爱做诗的学生,冲到商店里去买了些不合身的精美衣服和古怪的新鞋子,想要参加摇滚乐队。

    “外面没有人,我的小朋友,”我说“现在夜里三点了,整个旅馆的人都睡着了。如果我的理智没有问题,大厅尽头的那扇门是通往避火梯的,对不对,那里也没有人。”

    “啊,聪明的阿曼德,你可真让我高兴呀!”他眯起小小的黑眼睛,在铺满地毯的大厅无声地跳跃“把那块表给我,”他低声说。

    “不行,”我说“她是对的,她很富有,我也是,而你也是。别像个乞丐一样。”

    “阿曼德,我们会等着你的,”瑟贝尔在门边说道“本吉,快进来。”

    “啊,听听她的话,她多清醒!她怎么说,‘本吉,进来’,啊,亲爱的,你现在难道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吗,比如说弹钢琴之类的?”

    她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我也笑了。他们两个是多么奇怪的一对。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在这个世纪里,人们都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他们怎样才能真正看到事实,开始尖叫。

    “再见,我的爱人,”我说“等我回来。”

    “阿曼德,你一定要回来,”她的眸子盈满泪水“你答应我。”

    我感到眩惑。“瑟贝尔,”我说“女人们怎么总是等着听到这句话,我爱你。”

    我离开了他们,走下台阶,中间感觉那具尸体压着肩膀有一点疼,于是换了一个肩膀扛着。这种痛楚一波一波地侵袭而来,冷空气的刺激滚烫如沸。

    “进食,”我低声说。那么我拿他怎么办呢?他全身赤裸,可不能抬到第五大道上去。

    我把他的表摘下来,因为那是能够表明他身份的唯一物证,我对这件恶臭的遗物感到有些恶心。我用一只手拖着他,快步走过小巷,穿过一条僻静的小街,来到另一条步行道上。

    我迎着冰寒的风疾行,没有停下来注意冷湿的黑暗中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行人,也没有试图阻截在闪亮的湿沥青马路上缓缓行驶的车辆。

    几秒钟之内我就走过了两个街区,找到了一个还不错的小巷,有着高高的大门,用来在夜间阻挡乞丐,我很快翻过栅栏,把他的尸体扔到里面,看着它翻滚到行将融化的积雪里去。我除掉了他。

    现在我要吸血。但现在没时间玩我的老把戏了,没时间把那些想要寻死,渴求我的拥抱,盲目地热爱着遥远的死亡之国的人吸引出来了。

    我得慢慢地蹒跚在街头,穿着邋遢的丝绸外套和过长的裤子,长长的头发披散在面孔上。这可怜的,迷失的孩子非常容易招来恶人的刀子,枪弹和拳头。

    这一招没过多久就奏效了。

    第一个是一个醉汉,这不幸的人满怀疑虑地跟随着我,之后亮出闪光的刀子,想要一刀捅在我身上。我在一座建筑的阴影里把他扑倒,像老饕一样开怀痛饮。

    下一个是一个普通的绝望青年,满身流脓,非常痛苦,他曾经杀了两个人,只是为了得到他所渴求的海洛因,就像我渴求他身体里的鲜血一样。

    这一次我喝得就慢多了。

    我身上最深的伤口开始慢慢地愈合,发痒,搏动。但是饥渴却仍然难以抑制。我的内脏因为饥饿而搅动,疼痛难忍,双眼也感觉刺痛。

    但这冷湿的城市里充满了怨憎而空旷的噪声,比我的光辉还要闪亮。我可以听到好几个街区以外的声音,高高的建筑中电子喇叭里传来的声音。我可以听见云层中无数明亮的星星安详闪烁的声音。

    我几乎已经恢复原形。

    那么下一个会是谁呢,我想,在这黎明之前贫瘠绝望的时分,积雪已在变暖的空气中渐渐消融,霓虹的光辉一盏盏暗淡下去,破旧的报纸在寒风中像森林里经霜的落叶一般飘零。

    我本来把第一个牺牲品身上所有的值钱物品都带在身边,现在把它们都扔在街头的垃圾桶里。

    最后一次杀戮,是的,求求你,命运,把最后一个牺牲品赐给我,趁现在还有时间。他果然来了,这个被诅咒的傻瓜从一辆车上走下来,有个开车的人在车上等着他,车上没有其他人在。

    “你为什么走了这么久,”最后那个开车的人说。

    “没什么,”我说,我走到他的朋友身边,靠近他,看着他,他们两个一样的恶毒且愚蠢。他伸出手,但太晚了。我把他抛回车内的皮革座椅上,愉快地开怀畅饮,那是一种纯粹的,甜美而疯狂的快感。

    我慢慢地在夜色中行走,伸开双臂,双眼直直地凝视天空。

    街道上星星点点的灯火照亮了夜的熔炉,大地上涌现起丝丝纯白的水汽。灰色的人行道上有闪亮的广告牌,带来某种奇妙的现代感觉。

    路边幼小的树上生长着经年不落的叶子,好像在夜晚用亮绿色彩笔画上去的一般。细弱的树干在哭泣的风中欹斜。到处都是花岗岩的大厦,高耸着干净整饬的玻璃大门,里面尽是些流光溢彩的豪华大厅。商店的橱窗里陈列着闪烁的钻石,光滑的皮毛和剪裁得体的时装与衣袍,被穿在头带假发,没有脸面的模特蜡像身上。

    大教堂漆黑一片,静寂无声,古典样式的房梁上结满冰霜,那天早晨我走向太阳的那片人行道早已被打扫干净。

    我踱到那里,闭上眼睛,或许是想要找回我所有的疑问与热情,以及那些勇气与光辉的期望。

    然而在我脑海中清晰闪耀的,竟然是热情那质朴的旋律,它穿透夜晚黑暗的空气,来到我的身边。愤激,轰鸣,往复,这非凡的音乐在召唤我回家。我追随了它。

    旅馆大厅里的时钟指向六点。冬天的夜晚就要像曾经禁锢我的寒冰一般消逝。大厅里无人的长桌在缄默的晨曦中微微泛起光泽。

    在墙上镶嵌着罗可可风格的金框的镜子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形容——苍白如蜡,完美无瑕。啊,阳光与冰雪曾经交替折磨着我,白日里曾忍受阳光愤怒的炙烤,到了夜晚又被无情的风雪掩埋,但此时我的肌肤上却没有留下丝毫烧伤的痕迹,在这愈合得天衣无缝的肌体上,没有一丝一毫痛苦折磨的痕迹。我复原了,我恢复了,仍然是那样闪亮的洁白指甲,卷曲的睫毛映衬着清澈的棕色眼瞳,身上穿着肮脏而不合身的华丽服饰,完全是过去那个粗鲁的小小天使的模样。

    我从未如此刻一般对自己年轻的容颜,光洁的下颔与柔软细致的双手心存感激。但我更应该感谢那些古老的背生双翼的神祉们。

    音乐在我头顶庄严地继续,充满着悲剧性色彩,但却富于活力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我如此热爱它。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有谁曾经如她这般弹奏这一乐章,每一个音节都如此清新,仿佛是众多鸟儿倾尽它们的全部生命同声歌唱。

    我四下张望,这里真是一个美丽奢华的地方。有着古老的墙壁和深深的椅子,一串串钥匙

    被挂在墙壁上古旧的黑木盒子里。

    大厅中央有一张黑色大理石圆桌,上面醒目地摆放着一大瓶花束,这无疑是这种过时的纽约旅馆的标志。我绕过花束,从中抽出一支粉红色的百合,它有着艳红色的花芯,卷曲的花瓣渐渐变淡,到了边沿成为嫩黄的颜色,我静静地走上避火梯,走向我的孩子们。

    本吉给我开了门,而她没有停止演奏。

    “你看上去好极了,天使。”他说。

    她继续弹奏着,头颅随着音乐的节奏自然美好地摇摆。

    他领我走过一串石膏装潢的内室,到处都悬挂着织锦壁毯,摆放着用古老金线刺绣的华美靠枕。这真是太奢华了,我低声说,我所需要的只不过是黑暗。

    “但这是我们仅有的东西,”他微微耸肩。

    他已经换上一袭崭新的白色亚麻长袍,上面点缀着精美的蓝色条纹。我在阿拉伯地区经常看到这种样式的衣服。他还穿着白色长裤和棕色凉鞋,嘴上叼着小小的土耳其香烟,透过缭绕的烟雾偷偷看着我,

    “你把那块表给我带回来了,对不对?”他点着头,一副可笑可爱的样子。

    “没有,”我把手伸进衣兜“但是你可以拿着这些钱。啊,你的小脑袋关的可真紧,我也读不出你的心思。那就告诉我,你把那个佩戴勋章,怀揣手枪的坏家伙带到这里的时候,有没有人发现?”

    “除了他,我没看见其他人。”他微微挥了一下手说。

    “我们是分别离开酒吧的,我这是一箭双雕之计,我很聪明的。”

    “呃,是怎样的呢?”我把那朵百合放进他的小手里。

    “瑟贝尔的哥哥是从他手里买到可卡因的,这家伙是唯一一个可能会想起她哥哥的人。”他轻声笑了起来,把那朵百合簪在厚厚的左耳上,接着又把它拉下来,用手指玩弄它纤细的花冠。“我聪明吧,现在没有人会介意她哥哥的去向。”

    “啊,当然,一箭双雕,你说得对,”我说。“但我敢肯定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但你会帮助我们的,对不对?”

    “当然会。告诉你吧,我很富有,绝对可以掩盖这件事。我非常有这方面的天分。在一个遥远的城市,我曾经拥有一座了不起的剧场,后来又拥有了一座岛屿,上面盖满了漂亮的商店,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东西。好像在很多领域,我都是一个强大的怪物。所以你永远永远也不需要害怕任何事情了。”

    “你知道吗,你实在是很美丽啊。”他扬起眉毛,挤了挤眼睛。把那支看上去很美味的香烟从嘴边拿下来递给我,另一只手上还拿着那朵百合花。

    “我没法吸烟,只能吸血,”我说“我是从书本里走下来的真正吸血鬼。在光明的白昼需要绝对的黑暗。啊,天也快亮了,白天的时候你可不能打开这扇门。”

    “哈!”他调皮而喜悦地笑了起来“我会告诉她的!”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凝视着起居室的方向。“我刚才说我们得帮你偷来一个棺材,可是她说不用,说你能想得到的。”

    “她说得对,这间屋子就已经足够了,但我还是更喜欢棺材,我会想办法的。”

    “你能把我们也变成吸血鬼吗?”

    “啊,绝不,永远不。你纯洁地活在这个世上。况且我也没有这种能力。这可是行不通的。”

    他又耸了耸肩“那么是谁创造了你?”他问。

    “我是从一个黑色的卵里生出来的,”我说“我们都是这样的。”

    他嘲讽般地笑了。

    “好吧,你以后会慢慢知道一切的,”我说“为什么不相信其中最好的一面呢?”

    他只是微微一笑,吐出一口烟雾,近乎无赖般地望着我。

    琴音如飞瀑般溅落,迅捷的音符迸发出来,之后又迅速融化,如同冬天里最后的纤细雪片,一落到马路上就消逝无踪。

    “我睡前可以先亲吻她吗?”我问。

    他抬头,耸肩。“如果她不愿意,就不会为你弹奏那么长时间了。”

    我回到大厅,啊,多么明朗的房间。墙壁上挂着精美奢华的法国风景画,有着典型的蔚蓝天空与金色云朵,地上放着精致的中国花瓶,狭长古老的窗户上,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从青铜栏杆上垂落下来,还有我曾经躺过的床,上面堆满了刺绣着古风肖像的床单和枕头。我将它们一览无余。

    而她则是一切陈设之中最夺目的钻石,她穿着白色的法兰绒睡衣,手腕的部分缀着荷叶边,装点着繁复的爱尔兰蕾丝。她在那流溢光彩的巨大乐器上以轻捷的手指准确无误地弹奏,金发披散在双肩上,熠熠生辉。

    我亲吻她馨香的发卷,温柔的咽喉,看到她露出女孩子气的笑容,一边弹琴一边窥看我的举动,还侧过头来蹭着我的衣衫。

    我的双臂拥抱着她的颈项滑落下去,她温柔地依靠着我。我拥住了她的纤腰,感觉她的双肩随着手指的动作在我温暖的怀抱里移动。

    我大胆地以低柔的声音吟唱起她琴音的旋律,她也随之哼唱起来。

    “热情,”我在她耳边低吟,我哭了,她太过洁净,太过美丽,我不想把她和血液交换这样的事情联系起来,我转过头去。

    她前倾身体,乐曲疾风骤雨般的终章从她指下一泻而出。

    静寂突然降临,和之前的音乐一样,宛若水晶。

    她转过身来拥抱着我,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对我说出了那句话,在我这漫长的不朽者生涯中,从未有凡人曾经这样对我说过:

    “阿曼德,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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