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荣殇

软底青色绣鸾鸟的宫鞋，轻轻地走过去将门掩上。那殿外小雨淅淅，不过午后的光景，天色却犹如黑云压城般暗墨，那雨点像无数小小雹子，砸在院内的玲珑荷花池里，打得冬日里几片漂浮的残荷愈发破败。

    青月方关紧了门，一回身，却见其其格打了帘子进来，那一身粉缎的长比甲，愈发显得纤腰盈盈不堪一握。其其格见她的鬓发被风吹乱了，忙走过来替她抚平：“天儿冷，格格仔细别着凉了。”

    青月将身上小袄的风毛紧一紧，扶着其其格的手，回到暖炕上坐下，又拉了其其格坐在身旁，主仆二人依偎在一起，十分亲热。她方放下那卷宋词，便奇道：“这个时辰，其木格不在殿中，到哪儿去了？”

    其其格便“嗐”了一声，道：“还能做什么，近日萨满法师进了宫，其木格最是贪玩，定是看热闹去了。”

    她轻柔的话音方落，其木格便失了魂似的疾奔进来，那绾发的梨木簪子微微松了，便有几缕青丝散在眼前，青月心下忽然掠过一丝不祥之感，方问道：“怎的丢了魂似的。”

    其木格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殿内唯有青月与其其格二人，方端起那案上的茶一饮而尽，道：“格格……坤宁宫在做法事，四阿……哥，薨了……”

    她说得断断续续，青月却已听得分明，那缠枝莲花青叶的珐琅护甲“叮”一声碰在淡白冰裂纹的茶盏上，里头清冽的龙井茶汤几尽泼洒。其其格亦是倒抽一口凉气，忙道：“你疯魔了，这样的话也敢乱说？”

    其木格忙举了三指道：“我听得真真儿的，皇上秘不发丧，是怕那消息传到南苑，伤了董鄂皇贵妃的心……”她说到一半，忙觑了一眼青月，见她虽只是如常的神色，却亦知失言，忙垂了头不敢再言。

    其其格亦望向青月，听得她冷淡道：“近来我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四阿哥……怕是真的不在了。他许是担心董鄂氏的身子，方堵住这满宫里的口和耳。”她低低叹了一口气，又道：“四阿哥也是可怜，早早地去了……”

    她一字一句娓娓道来，那冰冷的声音仿佛冬末里清寒的雨，只以区区一个“他”字相称，仿佛只是提及一个寻常的人一般，却只觉柔肠百转，心已成灰。

    四阿哥的灵堂便设在坤宁宫里，由萨满法师接连坐镇了七日七夜。顺治十五年正月三十，原是四阿哥的头七，那夜子丑时分，坤宁宫私下无人，寂静可怖得恍如阴曹地府一般，连守夜的宫女太监亦趁着夜静无人，四下散了。

    那寿安殿里十分安静，偶尔夜风轻拂，那十二扇月白的帷帐忽地一晃，殿中的烛火盈盈，照在贞嫔不施脂粉的素面上，她方换了一袭素白绣银线百合的袍褂，由着侍女替她拆解下毫无珠饰的发髻。

    咸福宫厚重的朱漆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贞嫔只携了碧琳，在那漆黑的夜色下匆匆行着，很快便到了坤宁宫里。

    那漆黑的棺椁静静地躺在未央殿中，夜色泠泠里，殿中两旁的挽联祭幛静静委落，白纱笼罩之里，当中唯有一盏长明灯火光滟滟，随风摇曳，映得贞嫔一张素白面容仿佛幽幽鬼魅般。

    贞嫔伫立许久，那眼中盈然有泪，唇边却带了一丝凄厉的微笑，道：“本宫来送你一程了，我的好外甥……”

    她心下哀戚，自言自语道：“当年，完颜氏那个贱婢，为防我额娘先于她生下嫡出的世子，暗地里在额娘抹唇的红纸中加入分量极少的芦荟，又以马齿苋和红花一点一点下入我额娘每日喝的药里。额娘怀着我时便百般不适，临盆时更是撒手人寰，撇下我孤身一人。”

    董鄂宛如纤柔的眼眸里有着雪亮的恨意，声音里满是刻毒与怨妒：“芦荟生性寒凉，岂能为孕妇所用？马齿苋与红花更是堕胎之物……后来，也算老天遂了那个贱人的愿，本宫竟是个格格，并非世子。可是，本宫这一生，却是被完颜氏给害惨了！”

    碧琳听得贞妃如此伤感，亦是低低垂泪：“娘娘入宫承恩多年，未能诞下一男半女，太医虽说是先天寒凉之症，终生不得有孕，但万事皆有转机……。”

    贞嫔忽然抬头冷笑一声，截话道：“本宫这一生，于子嗣上已是无望了！”她静静凝视着那架棺木，道：“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痛苦，远比孩子失去母亲的痛苦要多得多。董鄂凌霄……你也有今天……父债子偿，我与我额娘的痛，一定会让你代替你的额娘，慢慢还……”

    她话音方落，忽然打量起周遭来，见那四下规制皆不似从前，一桌一椅，仿佛都是寻常之物，不似往日那金碧辉煌，奢靡至极的坤宁宫，当下不禁疑惑道：“这坤宁宫里的物饰呢？”碧琳亦心下生疑，道：“静妃被废后，想是万岁爷都收入库房里了罢。”

    贞嫔低头沉吟片刻，方道：“宫中早有传闻，说那永寿宫里的规制，原是与坤宁宫一模一样的……”她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凄婉笑容，道：“咱们利用了本宫的好姐姐皇贵妃，将那静妃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原来那力道还算不得最狠。不过如今，本宫最在意的，还是本宫的好姐姐，也是时候让姐姐尝尝那悲恸至极的滋味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