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无处话凄凉

刻传了孔雀顶轿，陪着董鄂凌霄一同回了承乾宫。

    太后面上犹自沉静着，懿靖大贵妃早已是按捺不住，亦顾不得众人在场，狠狠啐了口，道：“狐媚——”太后闻言方回首望了懿靖大贵妃一眼，那眼中清宁温和，无波无澜，有着得道高僧般的淡泊和沉静，道：“今日天气甚好，娜木钟可否陪哀家回宫一叙，品茶赏花。”

    懿靖大贵妃心头的怒气与怨恨到底平了几分，方随着太后回了慈宁宫。那庭院里日头极好，那满园翠绿森森，早莺轻啼，愈发显得春意无边。懿靖大贵妃方端起一盏普洱，便重重地掷在那大理白石桌上，滚烫的茶水顷刻四溅，烫红了她纤细修长的素手。

    太后心中一紧，忙命了苏茉尔去取烫伤的膏药来，又亲自拿了帕子，替懿靖大贵妃拭去手背的茶水。那茶水极烫，懿靖大贵妃却犹自未觉，只冷冷地出神，太后方望了她一眼，便觉她形容枯槁，带着心如死灰的沉寂。两年前，博尔济吉特·娜木钟还是这宫里开得最盛的一朵赤红芍药，虽是四十余岁的年纪，却依旧明眸皓齿，瑰艳生姿，而如今，那花迅速地开败了下去，那满头青丝已是花白，一双眸子里尽是浑浊，她仿佛真正成了一个寻常的老妇人，思念亲儿而神伤至此。

    太后定了定心神，那素来温和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残忍与淡漠：“你疑心她害死了你的儿子，如今，她的儿子亦已去了。”

    懿靖大贵妃只管着自己出神，仿佛不曾听见一般，良久，方悲戚道：“先帝在时，曾教我念过一首《扬州慢》，里头有一句‘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⑵’，彼时先帝常赞我艳如芍药，可如今……我博尔济吉特娜木钟当真不知道，我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她的神色愈发冷寂，忽然闪过一丝狰狞的怒意，恨恨道：“不，我偏要活着，好好活着，看一看那董鄂氏的下场！”

    她话音方落，皇后的贴身侍女舒舒便匆匆奔了进来，跪下泣道：“太后娘娘，懿靖大贵妃娘娘，万岁爷在承乾宫发了大火，说是要废了皇后娘娘，另立……立皇贵妃为后，奴婢恳请太后为我家主子做主啊！”

    太后到底是久历宫闱，那面上无边的怒气稍纵即逝，不过片刻已是坦然，对着方取药回来的苏茉尔道：“替哀家传轿，哀家倒要亲自去承乾宫看一看，咱们这位万千宠爱的皇贵妃，究竟有什么能耐！”

    她稍稍缓和了神色，又对懿靖大贵妃温和道：“你尽管回寿康宫歇着，一切有哀家在。”

    午后的日光透过承乾宫的十二扇雕花长窗，烙在那殿内墁地金砖上，董鄂凌霄穿着家常的素花银白长袄，病怏怏地倚在那榻上，皇帝正坐在她身畔，端了汤药一口一口喂着她。

    魏开泰原本侍立在殿外，见了太后的舆轿亲至，那后头迤逦一列宫人，不禁心下一凛，忙高声道：“太后娘娘驾到——”

    董鄂凌霄在暖阁里头听得动静，忙挣扎着欲起身，却被皇帝一把按住，只道：“你身子不好，安心躺着休养便是。”说罢便起身行礼，太后的表情看不出一丝喜怒，声音亦是云淡风轻般，只道：“听闻皇帝要废后，改立皇贵妃为新后？”

    皇帝那清俊的面上带着一丝桀骜与冷漠，字字铿锵，说得分明：“正是，不仅如此，儿臣亦追封了四阿哥为和硕荣亲王，在京城东郊的蓟县荣亲王园寝，竣工之后便将和硕荣亲王葬入其中。”

    太后淡漠一笑，亦不理会皇帝，只笑问董鄂凌霄道：“皇贵妃有何见解？”

    凌霄原本倚在那榻上，听得皇帝一席话，已是冷汗涔涔，忙跪伏于榻上道：“儿臣不敢——”她犹在病中，十分虚弱，说不上两句便一通咳嗽，皇帝心下亦急，忙替她抚了抚后背，方听得她断断续续道：“臣妾卑贱之身，得以侍奉皇上左右，已是万分荣幸……如今，臣妾断断不敢觊觎皇后之位，还望皇上收回成命。”

    皇帝却道：“朕心意已决，荣亲王染病期间，后宫流言四起，更有咒魇荣亲王早夭之人，皆是皇后失察之故。太后于南苑养病期间，皇后身为臣子儿媳，竟以治理六宫为由，以拒南苑侍疾之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此等妇人，如何居于皇后之位！”

    太后喟然长叹，却不言语，董鄂凌霄忙起身下榻，跪于那坚硬的金砖之上，柔声道：“居于后位，便犹如置于炭火之上，皇后娘娘亦有艰辛之处，还望皇上明察秋毫，饶恕皇后。至于臣妾……臣妾无德无能，未能保皇嗣周全，心中已十分有愧，若皇上坚持立臣妾为后，臣妾实在无颜面对六宫，面对天下，只能一死以报皇上大恩……”

    皇帝听罢，只冷冷垂首，不再言语。太后已是温和一笑，上前扶起董鄂凌霄，道：“妃嫔自戕可是大罪，当株连九族。”又回首道：“皇帝可听见了？荣亲王已逝，但皇贵妃尚在，皇帝好好思虑便是。”

    说罢便携着苏茉尔拂袖而去，行至那殿门处，方道：“下月初二，便是夕颜生辰，皇帝曾允诺册夕颜为妃，封号哀家已经定好了，便是一个‘德’字，也好昭彰六宫，何为后妃之德。”

    安华殿的金砖墁地，镂刻福寿云纹，极其坚硬，凌霄跪得久了，不禁瘫坐在地，皇帝忙一把抱起她放在那榻上，只觉瘦弱不堪，憔悴不已，不禁心生怜惜道：“你何苦这样傻……”

    董鄂凌霄垂首不语，那面上已是梨花带雨，良久，方哽咽道：“臣妾无德，保不住咱们的孩子……咱们的四阿哥……”

    皇帝心下亦是哀恸，忙将她拥入怀中，温柔道：“朕还年轻，凌霄也还年轻，咱们还会有百子千孙，承欢膝下……”

    那细碎阳光烙在殿内层层叠叠的帷帐上，竟生了几分耀眼之感，董鄂凌霄依偎在他的怀中，念及那不满三月的孩子，竟连最后一面也未能见上。那龙涎四散里，只觉心似秋莲苦，又怔怔地落下泪来，只能借由他怀中的一丝温暖，来慰藉自己悲恸至极的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