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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撞着她的车子,却早已开得没有影子了。她呆呆地看着街道上那些来往穿梭不停的汽车,心脏在狂跳着,一个思想迅速地在她脑中生长,成形。“是的,找死!人死了,也就解脱了,再也没有痛苦,没有烦恼,没有悲哀和愁苦了!”她凝视着街道,一瞬间,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汇成一种声浪,在她耳畔不断地叫着:“死吧!死吧!死吧!”

    她跨进了一家药房,平静地说:“请给我三片安眠药片!”拿着药片,她又跨进另一家药房。一小时内,她走了十几家药房。

    回到家里,她十分疲倦了,把收集好的三十几片安眠药藏在抽屉中,她平静地吃饭,还帮妈妈洗了碗。

    黄昏的时候,天变了。窗外起了风,雨丝从窗口斜扫了进来。江雁容倚窗而立,凉丝丝的雨点飘在她的头发和面颊上。窗外是一片朦朦胧胧的夜雾。“人死了会有灵魂吗?”她自问着,“如果有灵魂,这种细雨濛濛的夜应该是魂魄出来的最好时光。”她静静地站着,体会着这夜色和这雨意。“我还应该做些什么?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她回到桌边,抽出一张信纸,顺着笔写:

    我值何人关怀?

    我值何人怜爱?

    愿化轻烟一缕,

    来去无牵无碍!

    她怔了一下,望了望窗外的夜色和雨丝,又接着写下去:

    当细雨湿透了青苔,当夜雾笼罩着楼台,请把你的窗儿开,那漂泊的幽灵啊,四处徘徊!

    那游荡的魂魄啊,渴望进来!

    用手托住面颊,她沉思了一会儿,又写了下去:

    啊,当雨丝湿透了青苔,

    当夜雾笼罩了楼台,

    请把你的窗儿开,

    没有人再限制我的脚步,

    我必归来,与你同在!

    我必归来,与你同在!

    写完,她把头扑在桌上,气塞喉堵,肝肠寸断。过了一会儿,她换了张信纸,开始写一封简单的信。

    南:

    再见了!

    我去了,别骂我懦弱,别责备我是弱者,在这个世界上,你给过我快乐,给过我哀伤,也给过我幻想和绝望。现在,带着你给我的一切一切,我走了,相信我,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心中的难过一定赛过你看信的时候。别为我伤心,想想看,我活着的时候就与欢笑无缘,走了或者反会得到安宁与平静。因此,当你为我的走而难过的时候,也不妨为我终于得安宁而庆幸。但愿我能把你身上的不幸一起带走,祝福你,希望在以后的岁月里,你能得到快乐和幸福。

    你曾说过,你怀疑你妻子的死讯,我也希望那死讯只是个谣言。假如你终于有一天能和你妻子团圆,请告诉她,在这世界上,曾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爱过她所爱的人,并且羡慕她所拥有的一切!

    记得吗?有一天你在一张纸上写过:“今生有愿不能偿,来世相逢又何妨?”好的,让我期待着来世吧。只是,那时候应该注意一下,不要让这中间再差上二十年!

    再见了!老师I让我再最后说一句:我——爱你!

    容

    信写完了,她把刚刚写的那首诗和信封在一起,冒雨走到巷口去寄了信。回到家里,夜已经深了。江太太正在画画。她走到江太太身边,默默地望着江太太的头发、脸庞,那专注的眼睛,那握着笔的手……一种依恋的孺慕之思油然而生,她觉得喉咙缩紧了,眼泪涌进了眼眶。她颤着声音叫:

    “妈妈!”

    江太太回过头来,江雁容猛然投进她的怀里,用手抱住了她的腰,把脸埋在她的胸前,哭着说:

    “妈妈,请原谅我,我是个坏孩子,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的爱护和教育!”

    江太太被她这突然的动作弄得有点惊异,但,接着,就明白了,她抚摩着江雁容的头发,温柔地说:

    “去睡吧,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就是了!”

    “妈妈,你能原谅我,不怪我吗?”江雁容仰着头,眼泪迷离的望着江太太。

    “当然。”江太太说,感到鼻子里酸酸的。

    江雁容站起身来,抱住母亲的脖子,在江太太面颊上吻了一下。“妈妈,再见!”她不胜依依地说。

    “再见!早些睡吧!”

    江雁容离开了母亲的房间,看到江仰止正在灯前写作,她没有停留,只在心里低低地说了一声:“爸爸,也再见了!”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她怔怔地望着床上熟睡的江雁若,像祈祷般对妹妹低低地说:“请代替我,做一个好女儿!请安慰爸爸和妈妈!”

    走到桌前,她找出了药片,本能地环视着室内,熟悉的绿色窗帘,台灯上的小天使,书架上的书本,墙上贴的一张江麟的水彩画……她呆呆地站着,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的童年,跟着父母东西流浪,她仿佛看到那拖着两条小辫子的女孩,跟在父母身后长途跋涉。在兵荒马乱的城里,在蔓草丛生的山坡,她送走了自己的童年。只怪她生在一个战乱的时代,先逃日军,再逃中共,从没有过过一天安静的日子。然后,长大了,父母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弟妹身上,她是被冷落的。她离撒娇的年龄已经很远了,而在她能撒娇的那些时候,她正背着包袱,赤着脚,跋涉在湘桂铁路上。

    细雨打着玻璃窗,风大了。江雁容深深地吸了口气。她想起落霞道上,她和周雅安手挽着手,并肩互诉她们的隐秘和她们对未来的憧憬。她依稀听到周雅安在弹着吉他唱她们的歌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叹知音难遇!山前高歌,水畔细语,互剖我愁绪。昨日悲风,今宵苦雨,聚散难预期。二人相知,情深不渝,永结金兰契!这一切都已经隔得这么遥远。她觉得眼角湿润,不禁低低地说:

    “周雅安,我们始终是好朋友,我从没有恨过你!”

    接着,她眼前浮起程心雯那坦率热情的脸,然后是叶小蓁、何淇、蔡秀华……一张张的脸从她面前晃过去,她叹了口气:

    “我生的时候不被人所了解,死了也不会有人同情。十九年,一梦而已!”

    她迷迷离离地看着台灯上的小天使。

    “再见!谧儿!”

    她低低地说,拿起杯子,把那些药片悉数吞下。然后,平静地换上睡衣,扭灭了台灯,在床上躺下。

    “我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有人明了!”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唱着。“一首好歌!”她想,凝视着窗子。“或者,我的‘窗外’不在这个世界上,在另外那个世界上,能有我梦想的‘窗外’吗?”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望着窗外的夜、雨……终于失去了知觉。

    没有人能解释生死之谜,这之间原只一线之隔。但是,许多求生的人却不能生,也有许多求死的人却未见得能死。江雁容在迷迷糊糊之中,感到好像有一万个人在拉扯她,分割她,她挣扎着,搏斗着,和这一万个撕裂她的人作战。终于,她张开了眼睛,恍恍惚惚地看到满屋子的人,强烈的光线使她头痛欲裂。她继续挣扎,努力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她的耳边充满了乱糟糟的声音,脑子里仿佛有人在里面敲打着锣鼓,她试着把头侧到一边,于是,她听到一连串的呼唤声:

    “雁容!雁容!雁容!”

    她再度张开眼睛,看到几千几万个母亲的脸,她努力集中目力,定定地望着这几千几万的脸,终于,这些脸合成了一个,她听到母亲在说:

    “雁容,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她醒了,那个飘散的“我”又回来了,是,她明白,一切都过去了,她没死。闭上眼睛,眼泪沿着眼角滚了下来,她把头转向床里,眼泪很快地濡湿了枕头。

    “好了,扛太太,放心吧,已经没有危险了!”这是她熟悉的张医生的声音。

    “你看不用送医院吗?张大夫?”是父亲的声音。

    “不用了,劝劝她,别刺激她,让她多休息。”

    医生走了,江雁容泪眼模糊地看着母亲,淡绿的窗帘、书架、小台灯……这些,她原以为不会再看到的了,但,现在又一一出现在她面前了。江太太握住了她的手:

    “雁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江雁容费力地转开头,泪水不可遏止地滚了下来。

    “告诉妈妈,你为什么?”江太太追问着。

    “落榜。”她吐出两个字,声音的衰弱使她自己吃了一惊。

    “这不是真正的原因,我要那个真正的原因!”江太太紧追着问。“哦,妈妈。”江雁容的头在枕上痛苦地转侧着,她闭上眼睛,逃避母亲的逼视。

    “妈妈别问了,让姐姐休息吧。”在一边的雁若说,用手帕拭去了江雁容额上的冷汗。

    “不行!我一定要知道事实。雁容,告诉我!”

    “妈妈,不,不!”江雁容哭着说,哀求地望着母亲。

    “意如,你让她睡睡吧,过两天再问好了!”江仰止插进来说,不忍地看着江雁容那张小小的、惨白的脸。

    “不,我一定要现在知道真相!雁容,你说吧!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母亲?”

    江雁容张大眼睛,母亲的脸有一种权威性的压迫感,母亲那对冷静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她感到无从逃避,闭上眼睛,她的头在剧烈地痛着,浑身都浴在冷汗里,江太太的声音又响了:

    “你是不是为了一个男人?你昏迷的时候叫过一个人的名字,告诉我,你是不是为了他?”

    “哦,妈妈,妈妈!”江雁容痛苦地喊,想加以解释,但她疲倦极了,头痛欲裂,她哭着低声哀求,“妈妈,原谅我,我爱他。”

    “谁?”江太太紧逼着问。

    “康南,康南,康南!”江雁容喊着说,把头埋在枕头里痛哭起来。

    “就是你那个男老师?在省立x中教书的?”江太太问。

    “哦,妈妈,哦,妈妈,哦!”她的声音从枕头里压抑地飘出来,“我爱他,妈妈,别为难他,妈妈,请你,请你!”

    “好,雁容,”江太太冷静地说,“我告诉你,天下最爱你的是父母,有什么问题你应该和母亲坦白说,不应该寻死!我并不是不开明的母亲,你有绝对的恋爱自由和婚姻自由,假如你们真的彼此相爱,我绝不阻扰你们!你为什么要瞒着妈妈,把妈妈当外人看待?你有问题为什么不找妈妈帮忙?世界上最爱你的是谁?最能帮助你的又是谁?假如你不寻死,我还不会知道你和康南的事呢!如果你就这样死了,我连你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雁容,你想想,你做得对不对?”

    “哦,妈妈。”江雁容低声喊。

    “好了,现在你睡睡吧,相信妈妈,我一定不干涉你的婚姻,你随时可以和康南结婚,只要你愿意。不过我要先和康南谈谈。你想吃什么吗?”

    “不,妈妈,哦,妈妈,谢谢你。”江雁容感激地低喊。

    江太太紧紧地闭着嘴,看着江雁容在过度的疲倦后,很快地睡着了。她为她把棉被盖好,暗示雁若和江麟都退出房间。她走到客厅里,在沙发中沉坐了下来,望着默默发呆的江仰止,冷笑了一声说:

    “哼,现在的孩子都以为父母是魔鬼,是他们的敌人,有任何事,他们宁可和同学说,绝不会和父母说!”

    “康南是谁?妈妈?”江麟问。

    “我怎么知道他是谁?”江太太愤愤地说,“他如果不是神,就是魔鬼!但以后者的成分居多!”她看看江仰止,“仰止,我们为什么要生孩子带孩子?”

    江仰止仍然默默地站着,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整个冲昏了他的头,他觉得一片茫茫然!他的学问在这儿似乎无用了。

    “哼!”江太太站起身来,“我现在才知道雁容为什么没考上大学!”抓起了她的皮包,她冲出了大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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