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水果冻,又要求桃子派的时候,灵珊从位子上直跳了起来。
“楚楚,我们该走了。我下午还有课!”
“你去上课,”楚楚居然条理分明,“我和张阿姨在一起,张阿姨,我陪你好不好?”
“不行!”灵珊斩钉断铁地说,拉起楚楚的手,一种近乎恐惧的醋意攫住了她,她忽然感到背脊发凉而冷汗了。“你跟我回去!”
楚楚挣脱了灵珊的手,一半是矫情,一半是任性,她直扑向阿裴,用小胳臂把阿裴拦腰抱住,她就把脸孔整个埋进了阿裴的怀里,嘴里乱七八糟地嚷着:
“我要张阿姨!我不要你!张阿姨,你身上好香呵!张阿姨,你的衣服好软呵!张阿姨,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呵!”她仰起小脸,直视着阿裴。“张阿姨,你来当我的老师吧,我不要她了!”
阿裴激动地揽住了楚楚,她手指颤抖地抚摸着楚楚的头发,面颊,肩膀,手臂……然后就猛地抱起那孩子来,死命地勒紧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满眼眶都是泪水,俯下头去,她疯狂地吻着楚楚的面颊,鼻子,额头……嘴里喃喃地、痛楚地呼唤着:
“楚楚,楚楚,我的楚楚!我的小楚楚!”
灵珊心惊胆战,那种恐惧的感觉就一下子紧紧地包围住了她,再也顾不得礼貌,顾不得面子,更顾不得阿裴的情绪,她死命拉开了楚楚,几乎是把楚楚从阿裴怀里抢下来了。她拖着楚楚就往外面走,逃难似的逃出了福乐。楚楚牛脾气发了,开始在那儿尖声怪叫:
“我要张阿姨,我要张阿姨,我不要你!我不要你!我要张阿姨!”
灵珊叫住了一辆计程车,拉着楚楚就上了车,车子绝尘而去。灵珊回头张望,正一眼看到阿裴从福乐里冲了出来,呆呆地站在路边上。风鼓起了她那软绸的衣衫,飘飘扬扬,衣袂翩然。她那凄白的面颊,和她那身衣服相映,像极了古罗马时代的大理石雕像。
到了安居大厦,把楚楚交给阿香,灵珊就赶去上课了。一直到了幼稚园里,她耳边还响着楚楚的呼叫声,那呼叫声像山谷里的回响,连绵不断地,总是在那儿重复:
“我要张阿姨,我要张阿姨,我不要你!我不要你!我要张阿姨……”
这一个下午,灵珊都神思恍惚,总直觉地感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答应阿裴的请求,让她们母女见面。但是,面已经见过了,有任何不良的后果,也已经逃不掉了。黄昏时,一下了课,她就迫不及待地往韦家跑,还好,什么事都没有。阿香说,楚楚很乖,只是把一个洋娃娃给分尸了。对那暴戾成性的楚楚来说,分尸一个洋娃娃,简直是不稀奇的事。
晚饭后,灵珊和韦鹏飞又坐在客厅里,计划着他们的未来。灵珍的婚期已经决定在七月中旬。因此,灵珊坚持要拖到明年再结婚,她的理由是:
“无论如何,总该让姐姐先结婚,姐姐嫁了以后,爸妈可能心理上会有些不平衡,我该多陪陪爸爸妈妈……”
“别傻了,灵珊!”韦鹏飞打断了她。“婚后,我们又不搬家,两家对门而居,你还不是可以整天待在娘家,和现在并没有什么两样……”
“既然没什么两样!”灵珊说,“那就不用结婚了!还结婚干吗?当一辈子爱人,可能比结婚好!”
“你休想!”韦鹏飞把她拥进了怀里,鼻子对着她的鼻子,眼睛对着她的眼睛。“我要娶你,我要占有你,我要你姓我的姓!”
“你自私!”
“世界上没有不自私的爱情!”
她打了个寒战,这句话,她听阿裴说过。
“怎么了?”他敏感地问,没忽略掉她的颤栗。
“没什么。”她掩饰地。
“让我换一种说法吧!”韦鹏飞把她拥得更紧。“我要我属于你,完完全全地。要用我以后的生命,对你做个完整的奉献。我没有办法抹煞掉我的过去,而我的未来,比我的过去长久,比我的过去优秀,比我的过去成熟……我要把它给你!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每一个月,每一年,我要给你!”
她凝视他,眼底流动着光华。于是,他俯下头来,紧紧地,深深地吻住了她。有好一会儿,他们就这样紧贴着,拥吻着,一动也不动。半晌,他才低声说:
“我们尽快结婚吧!和灵珍同时,好吗?”
“不好,要明年夏天。”
“今年秋天?”他商量地。
“明年春天吧!”
“你不要和我讨价还价。”他撒赖地说,“记得吗?是你提议结婚的,你向我求婚,我答应了,你又推三阻四起来了。”
“我向你求婚吗?”她惊叹地说,“你……你真……真……”
他立即吻住她。
“不许生气!我和你开玩笑。”他吻着她的头发,又吻她那小小的耳垂。“哦!灵珊,嫁我吧!马上嫁我吧!我要你,等不及地要你!后天,明天,或今天!嫁我吧!我发疯一样地要你……”
“你以前也是这样发疯一般地要阿裴吗?”她忽然说。
他陡地推开她,愣住了。热情迅速地离开了他,他的脸色僵硬,眼光阴郁,那种凶猛的、阴鸷的神态又来到了他的脸上,他瞪着她,喉咙低沉而沙嗄:
“何苦?灵珊?你何苦要说这些?你何苦要破坏掉我们的甜蜜?何苦?灵珊?你何苦这样残忍?”
灵珊睁大了眼睛,恐惧、懊悔、烦恼同时向她袭来,她怔了两秒钟,就骤然投身在他怀里,抱住他,把含泪的眼睛埋在他那宽阔的肩头,她一迭连声地叫着说:
“原谅我!原谅我!我疯了,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吃她的醋!我一直在吃她的醋!原谅我,鹏飞!我是那么嫉妒她,嫉妒她曾经占有过你!”
韦鹏飞扶起了她的头,用双手紧紧捧住,他凝视她的眼睛,深沉地,执拗地凝视她,哑声说:
“灵珊,我怎样可以把这个阴影从我们中间剔除?我怎样可以?”
“不不,”她急促地说,泪珠在眼眶中打转。“不不!没有阴影!我们之间没有阴影!我再也不提她了,我发誓不提了,你原谅我……”
他一把搂紧了她。
“不要再说!”他喉咙哽塞。“是我该请你原谅!灵珊,你原谅我吧!”
“原谅你什么?”
“原谅我在认识你以前,要去爱别人!原谅我在认识你以前,要去娶别人!”
“哦!鹏飞!”她喊着,紧紧地,紧紧地把头依偎在他肩上。“我们都不提了,好不好?我们都忘记掉那一段,好不好?”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恻然无语。室内有短暂的沉寂,然后,有个细细的、软软的童音,打破了这阵甜蜜的、温存的静默。
“爸爸,阿姨,你们看我的洋娃娃!”
灵珊慌忙抬起头来,和韦鹏飞分开了。他们同时对楚楚看过去,只看到楚楚手中,捧着一个用积木搭成的“家庭”,那“家庭”里有好几个洋娃娃。楚楚把那“家庭”放在桌上,从中间拿起一个洋娃娃,那是个穿着围裙,戴着小白帽子,用布制的,淑女型的洋娃娃。她举着它,灵珊仔细一看,那洋娃娃已手断足折,正是阿香说,被“分尸”了的那一个。她说:
“你把洋娃娃弄坏了!”
“是的,我把她弄坏了。”楚楚说,“可是,我这里还有好的。”她一个个地拨弄着那“家庭”里的每一分子,一面数说着,“这个是爸爸,这个是阿香,这个是我,这个……”她举起一个特别漂亮的洋娃娃,笑着说,“是张阿姨!”最后,她再举起了那个手断足折的,说,“这个……是你!”
灵珊的脸色顿时雪白,心脏一下子就沉进了一个又深又冷的冰窖里。她的思想、意识、感情都在刹那间被击碎了,击得粉粉碎了。掉转身子,她往门外跑去,韦鹏飞一伸手,就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灵珊回过头来,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里面盛满了恐惧和悲切,她低低地说:
“我知道了!我不可能摆脱掉那阴影!永不可能!放开我!让我回去好好地想一想。”
他放开了她,回过手来,他一手就把桌上那个“家庭”打落在地上。大踏步跨过去,他用力践踏着那个“家庭”,把所有的积木和洋娃娃都踏成碎片。楚楚惊呼了一声,尖叫着:
“我的洋娃娃!我的洋娃娃!”
韦鹏飞举起手来,毫不考虑地就对楚楚重重地挥去一掌。灵珊闪电般扑过来,用身子遮住了楚楚,韦鹏飞这一掌就打在灵珊头上,灵珊头中嗡然一响,天旋地转,身不由主地跌倒在地毯上。刹那间,室内是一片死样的沉寂。楚楚吓呆了,灵珊吓呆了,韦鹏飞也吓呆了。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灵珊才有了意识,她看到韦鹏飞在她身边跪了下来。他伸手扶起她,再托起她的下巴,注视她的眼睛。他们两人对视着,两人眼里都充满了惊惧、恐慌与痛楚。然后,他们就一语不发地,紧紧地抱在一起了。
楚楚仍然呆立在一边,愣愣地看看他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