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日之后就要扬名天下,你不想同她一起见证吗?”
“想啊。”季景西好笑,“可我不是已经在了?”
“……”
成功地将人安抚下来,季景西重新将目光投向对岸,“其实吧,我反倒觉得在这儿看着挺好的。你看,你爹、还有其他夫子们都在旁听,而杨绪尘代表信国公府,又是夫子们的得意门生,前来做个见证也算实至名归。我若是去了,反倒说不清楚,无端给她添烦扰。”
苏夜听着,心中不是滋味,却也知他说的是事实。可终究是难受的,只好掐了一把杨绪冉出气。后者被掐得倒吸冷气却不敢反抗,一边默默背下这口锅,一边分散注意力地望向对岸。
然而看着看着,就品出不对来了。
“呃……我大哥呢?”
他这一问,也惹得旁边两人下意识寻起来,还没等找出人,便只听身后冷不丁地冒出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
“这呢。”
三人差点被吓得一头栽进湖里。
窸窸窣窣一阵手忙脚乱,三人稳住身形,回过头,进入眼帘的赫然是那个原本应该在知春小筑里旁听的青年。
后者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一向温润如玉的脸上挂着冷冰冰的表情,犀利的目光从苏夜扫到杨绪冉,给了对方一个只可意会的警告眼神后,定在了中间红衣款款的俊美青年脸上。
两人无声地对视着,季景西尴尬又紧张,几次想说点什么,却在对方令人无所遁形的眼神里感到词穷,索性破罐破摔地盘腿一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不甘示弱地迎了上去。
怎样,爷就是来了,又奈何?
“大哥,”杨绪冉努力挤出个干瘪的笑来,“我……”
“让你说话了?”尘世子一个眼神过去,杨绪冉默默收声。
定定地看了三人几眼,杨绪尘似是轻叹般开口,“走吧,阿离唤你们过去。”
季景西猛地睁大眼睛,倏然回头,湖对岸,杨缱的目光穿越淡薄的水汽与他对上,显然是已经发现了他的行踪。
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季景西强迫自己收了视线,转过来轻曼一笑,“算了吧,本世子可不喜欢听夫子唠叨。”
杨绪尘沉默片刻,道,“七殿下、靖阳、斐然等人此时已过怀德堂,不时便至,小王爷可与那几位同行。”
季景西怔,而后反应过来,“人是你请来的?”
“以防万一。”杨绪尘淡淡道。
“……”
原来眼前这个人已经料到他一定会来,为免多生事端,也为了少费口舌,索性邀了一群人来弱化他一旦现身的突兀感……
“行。”季景西果断拍拍屁股起身,“有心了,多谢。”
杨绪尘瞥他一眼,“不敢当,反正不是为了小王爷。”
……
当尘世子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走过蜿蜒回廊进入知春小筑时,不仅那些上课的学生们一个个兴奋地瞪大眼睛,苏山长与其他夫子们更是一脸“果然如此”。但转而一想,这些人俱都是杨缱的同窗,以南苑十八子素来对外留下的印象,他们前来旁听观礼,反倒理所应当。
杨缱对他们的到来有些惊讶,但并未忘了自己的身份,目光触及某一处时,藏于袖下的手微微握紧,接着,平静地朝众人淡笑着施了一礼。
苏山长与其他几个夫子都已对杨缱今日的表现有了足够评价,几人稍作商量后便决定先一步离场。其他人则都又等了一个时辰,直到杨缱宣布今日的授课到此为止,知春小筑才一下热闹起来。
九皇子季瑢与杨绪南二话不说便一个往后跑一个往前,各自奔向自家兄姐。杨缱还在叮嘱玲珑与白露收拾笔墨,冷不防就听到一声激动的“阿姐”,刚回头,怀里就撞进了一个小炮弹。
“阿姐,你好厉害!”绪南满脸都是与有荣焉的骄傲,亮晶晶的眼里全是仰慕,“你以后就是小五的夫子,是南苑书房的夫子了!四姐,你怎么能这么棒!!”
杨缱被他撞得险些身形不稳,下意识扶住了人,刚要训他,绪南忽又放开手,笑着后退两步,正经站好,持学生礼,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老师。”
杨缱顿时一句话说不出,愣愣望着眼前小少年的发旋,少见地不知所措起来。她下意识抿紧了唇,抬眸看向后方,却见季瑢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在她面前站定,拱手。
“学生谢过老师指点。”
有这两人带头,其他还未散去的学子们都站住脚步,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纷纷朝着杨缱所在的方向执礼。
一时间,整个知春小筑静得出奇,只剩春风穿堂而过,吹起湖面圈圈涟漪。
杨缱只觉自己的脊梁都僵住,说不出是什么奇怪的情绪,就这么从脚底板一路冲到头顶,又顺着四肢百骸回流到心房,心脏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耳边轰鸣一片,除了自己几乎要冲破身躯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到。
她抬起眼,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她。她看见了自家大哥的笑,三哥悄悄竖起的大拇指,同窗好友善意的鼓励,看到了那显眼的一抹红衣的主人平静的桃花眸。
杨缱奇异地跟着平静下来。
她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衣摆,执礼相回,声音沉静而清晰,“学至乎没而后止,不过切磋问学,以字会友罢,诸位请起。”
……
“谦虚,知礼,敏而好学,大方得体,谨而信,善且仁,啧……”人群之中,季景西望着不远处进退有度的少女,毫不掩饰,“本世子眼光怎么能这么好。”
周围人齐刷刷回头,各个脸上都是一言难尽。
“怎么,哪说错了?”
季珏代表众人咬牙切齿,“没有!闭嘴!”
杨缱与学生道了别,远远走过来,觉得气氛哪里不对,“在说什么?”
“说你真厉害!”靖阳一把上前抱住人,笑嘻嘻地打破尴尬,“开心吗?”
杨缱忍不住跟着笑出来。她终究不过十五岁,再老成也不过如此,面对熟悉的亲朋,眼底的光彩熠熠而出,但很快又黯淡下来,“可惜老师和外祖看不到……若无他们悉心教导,哪有我今日。”
“逝者已矣。”杨绪尘拍拍她的肩,“他们会你骄傲。”
“好啦,今日可是值得庆祝的大日子,走走走,吃酒去,景西请客!”靖阳公主大咧咧地揽过杨缱往外走,后者哭笑不得,沉闷之气倒是一扫而空。
“为何是我?”季景西不满地开口。
“你私库最丰呗。”靖阳笑得贼兮兮,“亦或你想让皇姐大声再重复一遍你方才说过什么?”
杨缱愣,“说了什么?”
“没什么。”季景西迅速接话。
其他人纷纷咳嗽的咳嗽,闷笑的闷笑,唯有季珏脸色不太好。他还无法融入这种“每个人都默认季景西心悦杨缱”的氛围,站住脚步勉强笑道,“宴,珏就不去了,宫里还有些事务要处理,缱妹妹,再道一声恭喜。”
“……我也不去了。”苏夜的兴致也不高。因着季景西,她还对杨缱有些心存芥蒂,但又着实为她感到高兴,自知这般矛盾的情绪一时半会消化不了,去了也是扫兴。
杨缱不是个对情绪多敏感的人,更不擅长处理复杂的情感,此时近距离察觉到对方的不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或者我们改日?”孟斐然是最习惯调停这种尴尬的了,眼见季景西望向季珏的眼神冷下来,当即笑着开口,“授课可不是一日之功,缱妹妹想必也累得不轻。”
众人看杨缱,果不其然在她眼底瞧出了淡淡疲态。
宴是聚不起来了,但因着杨绪尘的邀请,几人都专程空出了一日,反正是回山,便算偷得浮生半日闲。各自散去后,杨缱先是去拜见山长苏怀宁,之后又被几位夫子招去说话,花了半个多时辰才从师长处脱身,回到知春小筑。
“解脱了?”季景西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衣摆一撩在旁边坐下。
“嗯……”杨缱双眼放空地盯着湖面发呆。她虽喜爱与人论学探讨,但师长们唠叨起来也是受不了的,这会满脑子都是长辈们的谆谆教导,挤得她脑仁疼。
她长叹一下,头一栽,将全身重量抵在了身边人肩上,“好累。”
身体不受控制地僵了一下,季景西一动不敢动地保持着姿势,生怕惊了人。好一会,他才试探着开口,“想不想吃春卷?”
“想。”少女闭着眼答话,没力气计较太多,只想顺从心意的放纵。
季景西松了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悄悄一摆,躲在暗处的无风抽着嘴角认命下去准备。
成功地把人揽进怀里,调整了个让杨缱舒坦待着的姿势,景小王爷的嘴角再次止不住地上扬,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乐得像只偷了腥的大猫,出口的语调却格外轻柔而安心,“睡一会?”
杨缱闷在他肩窝摇头,“脑袋里乱糟糟,疼。”
“例如?”
“温喻今日离京了。”
季景西微微一怔,“他离京了?去了何处?”
“漠北。”杨缱闭着眼昏昏欲睡,“伤口还疼么?”
话题跳跃太快,季景西只好放弃多问,耐着性子答她,“好多了,不过皮外伤,快长好啦。”
“那就好……”少女的声音渐弱,“季珩,我不是真心不想你来。”
季景西笑着轻拍她的后背,“我知。”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为他人传道授业解惑之人。”杨缱叹息,“我紧张得寝食难安,一想到你会在我目之所及处看着我,莫说讲学,连提笔写字都仿佛忘个干净……”
“我知。”季景西无声发笑,胸膛一震一震,显然心上人千年难遇的坦白心声让他格外开怀。
“我出错了好几处。”少女很懊恼。
“……这个我倒是不知。”
两人沉默下来,也不知是谁噗嗤一声,却是都笑了。
好一会,杨缱笑容渐收,又道,“然后我就想,你既不在,我都还能出错,便是在了,又能错到哪呢。小王爷,你都不知你同小夜的争吵有多大声,而我偏巧耳力极好……”
季景西有点笑不出来了。
“阿离……”他控制不住地紧张,想解释,却被对方打断了话。
“她说的对。”
杨缱的声音再次转低,间隔了好一会才呢喃般开口,“我怎舍得你委屈自己……”
季景西猛地一顿,呼吸不自觉地滞住,许久,笑容再次漾出来。
“嗯……我知。”
————
无风提着食盒返回知春小筑时,入眼便瞧见了眼前这一幕。
波光粼粼的湖水旁,木质围栏前,眉眼俊逸如天人的青年闲适而坐,背靠楹柱,红衣广袖铺地而散,水墨羽纱的少女被环在其中,乖巧地伏睡着,层叠曳地的绛色长裙与殷红锦衫交叠缠绕,像世间最艳丽的花卷中多了几笔水墨留白,美得令人几欲叹息。
他下意识停在了外沿。
“世子。”暗卫低低开口。
“嘘。”青年无声地在唇边竖起手指。
在他怀里,甜甜进入梦乡的少女轻轻攥紧了他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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