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子虚的葯方和孙府众人的悉心照料,孙大少的病情已经稳定了不少。但看孙老夫人这般夸大,显然是故意要吓吓情儿,所以双成和子虚也很配合地点头,装出忧心忡忡的模样。
看孙老夫人哭得如此悲切,情儿果然信以为真了,看得出她又是心疼又是内疚,斗大的泪珠不停往下掉。
情儿久久说不出话,孙老夫人干脆自己提出:“子大夫和双姑娘这一趟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请你回去探探彬儿,我心里和他们一样,也是这个主意。你就听我的话,别再和彬儿计较了,回去看看他吧。”
“老夫人,”情儿忽地跪下,满脸悲凄地抬起头。“既是婢子害少爷气出病来的,婢子自当回府看顾不敢怠慢。但倘若少爷病体康复,还请老夫人开恩,仍旧让情儿随侍老夫人左右吧。”
“这唉,怎么说起开恩的话来了?”孙老夫人一脸为难,啼笑皆非。“孩子,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劝你才好,如果我说,我从来没当你是外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情儿垂下头,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装傻:“恕婢子蠢笨。”
“好吧,”孙老夫人眼中的笑意更深了。“那么如果我说你和彬儿呕气,看在我眼里就像儿子和儿媳妇呕气,你懂吗?”
“还是不明白?”
“不,老夫人的厚爱婢子感激在心,”情儿泪眼迷蒙。“是婢子福薄,受不起。”
孙老夫人又叹了口气。“你实在顾忌太多了。成为孙家儿媳辱没了你吗?又或者说,是彬儿落花有意而你流水无情?”
情儿吓得直摇头。
“老夫人这话折煞婢子了!”她苦涩地说:“情儿以为,让少爷迎娶一个他不爱的女人,也只是徒增痛苦。”
孙老夫人一针见血地问:“那么赵小姐、穆姑娘呢?彬儿难道就爱她们?”
“这至少她们的家世”
孙老夫人笑着摇摇手。“金陵孙家难道还须要靠女方家世来哄抬门楣吗?这不是理由。何况,我只问你爱不爱彬儿。”
“爱不爱少爷又有什么分别?”情儿显得既悲伤又疲倦。“少爷永远不会认真看待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金陵城里多的是名门淑女窈窕娇娘。”
孙老夫人第一次皱起眉头。
“情儿,你说这话实在看轻了孙家男子的至情至性,也低估了彬儿对你的感情。你在他心理的地位,绝不是随便一位名门淑女窈窕娇娘可以取代的,这你自己该最明白。”情儿只是低头不语。
“你固然是为了彬儿和孙家的名声着想,但是为什么你不想想你这一走对彬儿的伤害有多大?”
孙老夫人和蔼的话声中透着深深的智慧:“你太习惯自我牺牲了。可叹的是在这件事上,你的牺牲根本没什么意义。你一意孤行,可怜的是彬儿,他甚至连拒绝你牺牲的馀地都没有。”
情儿痛哭失声:“是情儿负了少爷,但为了孙家”
“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好孩子,你过来。”
孙老夫人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牵引着情儿坐在她身旁。
“我记得你到孙家的时候,老太爷已经不在了吧?”
情儿点点头。
“也就是说,我和老太爷的事你并不清楚了?”
情儿有些不安。“是婢子怠慢了,并没多放心思在这上头,也不敢妄加猜测。”
“傻情儿,没有人在怪你啊。”孙老夫人笑了。“那么,你以为我在嫁入孙家之前又是什么身分?我也只不过是孙府的一个家丁的女儿啁!”
双成和情儿闻言都是一惊!
情儿几乎不敢相信:“老夫人,您是说您也是”
“是啊,”孙老夫人轻松一笑,对她们吃惊的表情一点都不觉奇怪。“看你们好像一脸讶异?”
双成猛点头,情儿迟疑了一会儿,终于也点点头。
“这也难怪你们。其实,当初我和老太爷也是打小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不过身分上却是天差地远。后来老太爷立意娶我入门,自然也受了旁人不少闲言闲语。”
“老夫人,”情儿呐呐地问:“难道您一点都不害怕?”
“怎么不怕?”孙老夫人笑谈往事,显得云淡风轻。“我当时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女儿家啊,只是我想,我深居府中,外人的闲话还到不了我门;老太爷在外,那些浑话却得照单全收,他可比我辛苦多了。而他丝毫不肯负我,所以我觉得我也不能负了他。”
“自然,我和老太爷还是成了亲,不到一年就有了彬儿,那该是我这辈子里最快活的时光了。孙家在老太爷手上慢慢发迹起来,我们又有了子嗣,人生到此夫复何求?可惜,”孙老夫人叹息。“彬儿四岁时,老太爷一病不起,临终前他交代我,要我扶持孙家,好好养育彬儿成人,绝不能让那些虎视耽耽等着霸占孙家产业的亲戚有机可乘。因为他只信任我,所以明知这事难为,他还是只交付给我,让我扛起这个重责大任。”
孙老夫人想着,又忍不住失笑。“情儿,可惜了你没赶上,否则还真该见识见识老太爷大丧时的阵仗:灵堂之上,老太爷灵位当中摆着,我们孤儿寡母站在一旁,剩下的,就全是些等瓜分孙家产业的亲戚了。孙家是在老太爷手上振兴起来的,那些人一点力都没出,到老太爷过去了,居然相争着要‘照顾,我和彬儿。见我不从,他们又拿出另一副嘴脸来啦!批评我的家世,说我不听他们的安排,是想把孙家的财产往娘家口袋塞,又冤枉我屋里养人,败坏孙家门楣
双成和情儿都不忍地看着孙老夫人,一个端庄、贞静的妇人,如何能以一身纤弱抵挡如此恶意的中伤?
孙老夫人也摇摇头,似已不愿多加回忆。“陈年旧事,多说也没意思。总之,就因为那些人、那些事,我才第一次体认到老太爷交付我的责任有多大,我的路有多难走。往后十五年,我咬紧牙关,独立撑持孙家产业,直到彬儿成人为止,一天又一天,日子就这么过去了。这当中的辛酸、苦痛有多少,大约也只有我自己才真正知道。”
“我苍老得很快,瞧,”孙老夫人爱磷地抚着自己的两鬓。“头发都白了,我为孙家付出了全部的青春,但是我一点也不后悔。老太爷虽然去得早,我仍以身为他的妻子为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情儿显然羞惭得无地自容,她用一种崇敬、谦卑的眼神望着孙老夫人,而后悲哀地垂下头。
“如果我也能有老夫人一样的勇气”
孙老夫人谅解地拍拍她。“情儿,你其实并不软弱,只是太会为别人着想,所以才总是退缩可是有时候退让和牺牲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情儿明白了。”
看情儿的面容,就知道孙老夫人的劝说已然发生作用。虽然消瘦依然、憔悴依然,但情儿双眼散发出的神采,却显示出她对孙大少和她的未来已经重拾信心。
“明白就好。”孙老夫人笑着推了推情儿。“快去收拾收拾,马上跟着子大夫和双姑娘回家去看彬儿吧。我这趟上九华山,也是为了替老太爷祈福,三月未满,倒不好先同你们回去,只好委屈你两个月,等彬儿大好,我也回了金陵,再风风光光地娶你入门。”
“是。”情儿羞答答地点了点头。
孙老夫人又支了两个丫头去帮着情儿收拾衣物箱笼,看着情儿离去的背影,双成感动莫名。
“老夫人,”她衷心佩服:“您方才对情儿说的那话真是精采极了,我们实在早该来找您相帮的。”
“也真难为了老夫人,”子虚感叹着:“这么短的时间就能编出一个家丁女儿的故事来。”
“什么?!”双成惊叫,整个故事都是编的?天哪!今天真是惊奇不断!
孙老夫人默默注视了子虚一会儿,又偷眼往窗外一瞟,而后失笑。
“子大夫,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看双成一脸好奇,孙老夫人也调皮地朝她笑了笑。“双姑娘,其实我也觉得奇怪,不如先听听子大夫怎么说。”
“双成,你有没有注意过老夫人和大少的左耳?他们的左耳垂都非常特别,形状就像是挂着两颗水滴似的。”
双成完全没留意过孙大少的耳垂,不过此刻细看孙老夫人的左耳,发现果然正如子虚所言。
“可是,大少和老夫人是母子,耳朵生得一样又有什么不对?”
“软,奇就奇在孙老太爷的耳垂也是一个模样啊。”子虚见她还不开窍,只好再加提点:“记不记得孙府经堂里挂着的老太爷画像?”
孙老夫人已忍不住放声大笑。“原来如此,子大夫真是观察人微!”.’
双成却还一知不解,子虚只好继续推导:“画像上老太爷的耳垂也和孙大少一模一样,就证明这耳垂的形状是孙家人的特征,可是为什么老夫人也会有?”
双成一拍掌,终于懂了!“因为老夫人也是孙家人!”
“是啊,我推测老夫人和老太爷应该是中表之亲.因为有一半的孙家血统,所以才会有那样的左耳垂老夫人既是半个孙家人,孙家如此显赫,她又怎可能是家丁的女儿呢?”
孙老夫人目光中透出赞赏。
“子大夫说对了,我确是老太爷的表亲。”她又是一叹。“不过,当初我因父母早故,家道中落,不得已才会投靠孙家。最初我在孙家的地位,确实比一个家丁的女儿好不了多少;至于老太爷故后,我独自持家的那份辛苦,同样不是平空就能编出来的。”
“是,”子虚恭敬地一行礼。“是子虚失言了。”
孙老夫人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我只是想帮帮情儿;他们俩是相爱的,这我看得出。情儿是好姑娘,只可惜太钻牛角尖;彬儿则是古怪了点,平日处处留情,对真正心仪的姑娘反而连示爱都不敢。在我看来”
双成笑着接口;“两个都是一样的别扭!”
“可不是。”孙老夫人优雅地啜了口茶。“所以需要有人从旁推他们一把。我是彬儿的母亲,情儿又是我看着她长大的,这件事我不做,谁做?”
“话说回来,”孙老夫人忽又掩口一笑,妩媚纯真如少女。“想到他们俩一个在金陵城为情所困,一个在九华山对月相思,实在也满有意思的,所以我才会忍不住要整整他们,等着看场好戏。”
听得双成忍不住噗哧一笑,而后埋怨:“老夫人也太顽皮了,千里迢迢把情儿带上九华山来等看好戏,哪里知道忙坏了我们两个传话人呢。”
“喔,真是对不起你们啦!”孙老夫人居然吐吐舌。“不过双姑娘,纵情任情、行事胡闹本就是孙家的门风啊,莫忘记我也是半个孙家人。”
老夫人忽又正色起来。“咱们玩归玩,有件事还要拜托两位。我不是孙府家丁女儿的事千万别让情儿知道。我虽是为他们好,就怕她以为我存心骗她,又凭添无数风波。”
这个何需吩咐!双成和子虚都点头保证。
须臾,春红笑吟吟地来到堂前报告:“老夫人,情儿姑娘的马车已备妥,行李也已装箱,随时都可以启程。”
三人步出香积寺,果见两辆马车已等在寺门外,四下整齐,那些箱箱笼笼都已抬了上车。
情儿迎上前来深深一福。“老夫人”
“还这样叫我?应该改口啦!”孙老夫人爱怜地看着情儿。“你就是实心眼儿,这么个老实孩子跟了彬儿那鬼灵精,可不给他欺侮死了?”
情儿又喜又羞,一抹红晕染上她苍白的面颊,娇美如出水芙蓉。
“噶,这才是美人!就是清瘦了点,情儿,一路上你可得好好补回来,彬儿还在金陵盼着呢。”
孙老夫人点头含笑:“等我回了金陵,要看到你和彬儿健健康康、妥妥贴贴地站上喜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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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孙府大宅里已有好一阵子不似往常那般热闹欢腾、客似云潮了,取而代之的是满院清寂,还有屋廊间不时传出的淡淡葯气。
因为孙大少病了。
子虚和双成领情儿来到孙大少养病的别室门口。
“大少就在里面,”子虚轻轻推开房门。“情儿姑娘,进去看看他吧。”
房中两位侍候孙大少的丫环见三人进屋,便知趣地悄悄退下。情儿颤抖着走近孙大少床前,才看了一眼已忍不住失声,她万万没料到孙大少为了她,竟弄得憔悴如斯!
她轻轻握住孙大少的手,禁不住泪湿襟袖。
“谁”
孙大少昏沉之际,甫睁开眼就看见身旁哭得泪人儿似的情儿,一时激动,哪还顾得了是真是幻,马上一把抱住,像是怕情儿随时会消失一般。
可是孙大少实在太虚弱,与其说他抱住情儿,不如说是情儿在支撑他全身的重量,如果情儿这时闪身走掉,孙大少肯定马上跌落床下。
不过他可不管那么多,只死命抱住,口里喃喃:“情儿别走,我不让你走,再也不”
“公子放心,”情儿泪中含笑,深情地凝娣着孙大少。“情儿不会走了,情儿要侍候公子早日康复。”
“我就是病好了你也别走,否则我宁可病下去!”孙大少大喊,而后好似想到了什么,用一种急切的口吻宣告:“情儿,我再也不会沾染烟花女子了,胭脂和素瑶,还有其他人我都和她们断绝关系。我保证,我只要有你!”
像在为自己辩解什么,孙大少又红着脸呐呐开口:“你不在的时候,我一直躺在床上乖乖生病,绝对没去找过其他女人,你可以问子大夫他们。”
看着孙大少像个做错事的顽童笨拙地告解,情儿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破涕为笑。
“情儿怎会不相信公子呢,既已回到公子身边,情儿就说什么也不会再走了。”她红了脸。“何况老夫人也已答应了我们的婚事,只等只等公子身体大好。”
孙大少连眼睛都发亮了,乍闻这天大的喜讯,他呆得子诩合不拢。
还是情儿轻轻扶他躺下。“所以公子一定要保重自己,多多休息。情儿也会好好侍候公子的。”
孙大少只眼勾勾望着情儿,依依不舍:“我就怕睡着了,看不到你。”
情儿闻言,红着脸抽开手,声音微如蚊呜:“往后日子长着泥。”
待安抚了孙大少睡下,情儿随他俩出门取葯方;走在廊上,情儿忽地回头,定定望着两人。
“子大夫,双姑娘,我这一辈子再也离不开公子了。”
双成轻笑:“你们本来就该是一对儿!”
子虚也点头同意:“大少心中除了你,再也容不下别人,这点我是看得出的。”
“我知道,”情儿垂着头沉默半响。“其实,就算公子不能专情于我,只要他对我还有一点眷恋,我就永远不会离开他。今日见到公子我才明白,我无法看他痛苦,真正放不下这份情感的不是公子,而是我。”
“照我看哪,你们是半斤八两,都放不下厂双成牵起情儿的手,大声保证:“不过你们一定会幸福的!”
情儿展颜一笑,于是双成知道,虽然时序才刚入冬,但情儿与孙大少的春天却已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