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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风在台上跳踢蹋舞的时候,这个世界仿佛跟着她旋转起来。

    周围的人晃动着身子,流行椅像波浪一样起伏,汲取着小剧场里几百人的集体运动产生的能量。只有我没有动弹。我坐在流行椅上,被群体运动的波浪冲袭,却并未将自己投入这条能量的河流。一直以来,我在这个世界上,都只是一个类似障碍物的存在。

    小风唱了起来:假如这世上所有的镜子,都是一扇窗、一扇窗,但愿这所有的窗户,都开向你开向你。

    舞台的背景中画着许多许多面落地大镜子,此刻都像窗户一样开启,每一面镜子里都跳出一个与小风身形相若,穿着相同的女孩子。她们同小风一起踏着明快的舞步,鹿一般敏捷地踏跳,风一般轻盈地转身,舞台地面的灵波在她们的舞步下荡漾,传送着充满美的能量。每一个姑娘都用同样绚丽的转身动作做了一个腾越,短短的衣裙揭到腰上,露出纤长的腿,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她们同时张口,用轻快而充满弹性的声音唱道:“小圆镜、穿衣镜、梳妆镜、沐浴镜,还有每一面,印出我身形的玻璃,映照我影子的水面”

    “每日每日,每时每时,让你看到,我的哀与乐,悲与喜。”小风将双臂投向天顶的方向,陀螺般急转几圈,绕到舞台的正中央。这是全剧中最慢的一段歌,几乎接近于话剧独白:“假如你的镜中看到的是我我的镜中看到的是你”她螺旋转身时高扬的手臂舒缓地划落,收到胸前“哪怕我们相隔万里。只要看到镜子,就能与爱人相聚。”

    然后是五秒钟的静默。

    观众们迷惑了,惯性使流行椅依然保持晃动,但这一刻的观众像是坐在家长推动的秋千上、被动地晃荡着的孩子们。

    怎么可以有这样的表演呢?怎么可以本身既不创造灵波值,也不一定会刺激观众创造灵波值的表演呢?这是我的赌博。为这个环节张团和我争执了很久,我坚持不肯改动,到最终彩排他才屈服。

    小风深吸一口气,双手轻拉起雪白的裙角,微微躬身,代表第二幕的终结。所有背景伴舞的女孩子们比她略慢半拍,以同样的姿势躬身展裙,一时间舞台上百花盛放。

    “好啊!”观众席的流行椅如同忽然被大浪卷起的小船,高高荡了起来“好,好!”反应过来的兴奋的观众们一边在座位上扭动身体,一边奋力拍动椅把上的触手。灵波将他们所有的欢乐与激动的力量传送出去,送到这个星球的中心。而我如一个坐享其成的懒汉,在他们的营造的波浪里随波逐流,影响了他们流动的速度。

    身边的几个观众留意到我的不合群,对我怒目而视。

    “这种人就应该被放逐。”我听到有人嘀咕。我不想解释。

    演出结束后的夜宵同时也算是首场演出成功的庆功宴。小风坐在我对面“哧溜哧溜”大声吸着面条,一点也不像舞台上那个摄人魂魄的舞之精灵。

    “你表演得很好。”我看着她的吃相说。

    “是你的本子写得好。”她头也不抬地吃面。她一定是饿坏了,这样一场表演,几小时连唱带跳,至少要消耗一千大卡的身体热量,不过相应的,她的灵波值也提升了许多。

    “是张团的曲子写得好。”我转头向团长笑笑。我是真心认为自己没有什么功劳,倘使没有张团编出这样的曲子,靠我一个普通的本子有什么用。还有小风。除了现场的歌唱和表演,舞蹈设计部分都是她完成的,在舞美方面我是个白痴,只会告诉她模糊的感觉,而她居然这样真切地把它传达出来了。

    “你就别谦虚了。”小风“啪”地一声搁下碗筷,抬腕看手背上的灵波表“哇26万3千这一场我就增加了500点呢!”她两眼发光地来拽我的手“你呢,你呢”

    “别”我缩回左手,不让她看我的灵波表。“没长什么点。”

    “你糊弄我!”小风立刻变脸了。她一挂下脸来样子就很凶。“说什么表演得好,一场看下来你的灵波值都没长,你还说你真的欣赏我的表演?”

    “我真的欣赏。”我答。不管她相信不相信,我是因为真的欣赏,才不愿像大家一样,那样狂热地扭动,那样兴奋地跺脚,那样激动地拍椅把;在这个世界上,所有内在的感受都要用外化的方式来表达,进而产生物质的能量,推动这个星球的运转。

    可是我就是这样一个别扭的人。我觉得内在的感受是心里的事。比如我对这个世界一厢情愿的恋慕,我不想,也不愿,用拍手、跺脚、奔跑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虽然这样的方式可以产生灵波能。

    我宁愿用文字,用故事,用歌,让我心爱的姑娘来为之舞蹈。

    然后我,在台下静静地看,默默地微笑。

    小风在凝视着我。她大眼睛里的表情沉淀下来,那眼神,如深邃的湖泊里透出的光。“我真不明白你。”她的表情里有些东西,好像很严重,我不知道是什么。我忽然怀疑她偷看过我的灵波表。她用远超过自己年龄的成熟口吻叹了口气,探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傻,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不合群呢?”

    我又何尝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我缩起戴着灵波表的那只手。32年的灵波值还不到16万点,我已经接到了星球动力中心的警告信,如果不能在短期内改变这个状况,我就将被迫离开我们的世界,被放逐到一片废墟的地球上去。

    几百年前,在地球的祖先们把自己的家园逐步毁坏殆尽之前,他们发现了空间传输技术,得以远距离瞬间移动各种物体,包括生物体。载人星际探测的飞船冲出了银河系,从太空旅行、探险、到星际开发与外星殖民,这一波飞向太空的运动甚至脱离了政府力量的管辖,成为一种单纯的商业行为。然后,很偶然的,一艘探测船在宇宙的另一个角落发现了这颗星。一颗在小星系位置中与地球相当接近的星球,它的体积大约是地球的2/3,自转与绕星系的“太阳”公转的周期几乎一样、并且只有一个卫星。发现者们给这颗星取名:“盖亚(gaia)”——希腊神话中的大地之母。

    “盖亚”并没有像地球那样哺育出蝗虫般吞掉自己的星球并祸害宇宙的庞大人口。她可能从来没有哺育出任何像样的生命。由于开发的成本太大,星际淘金家们轻易放过了她。才使得洪祖——这个寻找灵波实验基地的科学家能用很低的价格从发现者那里买下了“盖亚”的所有权。

    洪祖不仅带去了自己发明的灵波材料与新型实验技术,还去了一群特殊的国民。他们都曾经加入一个叫“梵天”的网上虚拟国家。这个虚拟国家的“国民守则”中最重要的概念就是保护自然资源,珍爱世界,奉献自己,这也是灵波世界得以建立的基础。

    灵波到底是什么?它被笼统地称为一种生物材料,但也有人说它是一种细菌,其实真相除了洪祖大概没有几个人知道。不过大众的基本常识是:灵波物质有两种不同的型号,a型可以填加、固定在其他物质里,用来汲取能量,而灵波b却能在灵波a的间隙游动,带走它们储存的灵波能。

    “盖亚”在洪祖到来的第一个十年间依然荒芜,他和他的“梵天”国民们借助从地球传输过来的基本资源,结合初步的灵波技术,在盖亚上建立了几个生活基地,到洪祖八十八岁去世时,他已经在盖亚整整耕耘了五十五年,而时灵波世界初具规模,最重要的大气改造也已完成。星球基本分为人类的生活区域(间有少量植物,其中的海洋湖泊可以养鱼)与动植物区域,动植物区域的地面以改良土壤与地球土壤为主,主要种植粮食、饲养牲畜。

    当灵波世界初步培养出良性循环的机制时,悲剧却在宇宙的许多角落渐次发生。由于空间传输技术需要消耗空前巨大的能源,地球人贸然使用了尚未成熟的核聚变技术来支持热火朝天的宇宙垦荒运动。一个核聚变发电厂的事故造成世界性的连锁反应,最终摧毁了星球上的整个人类社会。这一时期,大多数被人类殖民或开发的星球文明都还很弱小,而且利字当头的殖民者们几乎从没有考虑过如何建立自己自足的运转机制。离开了地球的资源供给,大部分刚刚播种的星球文明还来不及抽芽就已干涸而死,苟延残喘的几处中,有一半,靠的是离“盖亚”距离不远,可以通过飞船从这里购买运输基本生活物资。

    “盖亚”越来越成熟美丽。这里的人们骄傲地把自己的星球叫做“世界”因为这里几乎是全宇宙仅存的人类世界了。国家的概念在“世界”里已不存在。因为“世界”是一一个整体,是灵波上绽放的水仙花。

    蔚蓝湖是我们这个区最宏大的“类自然景观”当年先辈们为了在这个世界仿造出地球上的海洋与湖泊,耗费了巨大的财力与资源。而布满灵波的海水与湖水在潮汐力的影响之下日夜拍打着铺设着灵波感应层的湖岸,为星球创造了一些虽然不大却也稳定的灵波能量增长点。

    已是深夜,月光在湖面上荡漾,也用温柔的光笼罩着跑道上的人们。小风在运动前将长发绑成马尾辫,换上了专业的含灵波材料的运动服,随着她跑步时身体的起伏,辫梢在她后背左右扫动,因此产生轻微的摩擦力,也能积蓄些微的灵波能。承载她体重的脚掌在前行时对灵波跑道做的功,都记录在她手腕上的灵波表上。

    这就是我们的世界,灵波无处不在。在湖水中,在湖岸上,在小道上,在大路上;在楼梯上,在地板上,在座椅上,在床榻上;在车间里,在厂房里,在流水线上;凡是进行运动的地方人们都会设计加入灵波,摩擦力无处不在。灵波也一样。它让我们生活中原本会被损耗浪费的功,转化成灵波的能量,进而储备起来,重新用来推动我们星球的运转。由于“世界”的一切都是循环再生的,能源由每一个人创造、贡献。当然,仅靠灵波循环利用人类世界的各种能量远不够支持这个世界的二次运转,更重要的能量来源是太阳,作为一种全新的生物材料,灵波不仅可以转化摩擦力储存为能量,还能充分汲取和转化太阳能,两者相加,就解决了曾经困扰人类世界几千年、并导致地球世界自我毁灭的能源问题。

    我的姑娘在前面奔跑,她的身形矫健,脚步轻盈。我喜欢看她运动的样子,她真像这个世界里的人。在我眼中,她甚至就这个世界的一个缩影。乐观健康、充满活力,热爱运动,自强不息。然而我的血管中仿佛流动某种慵懒的元素,让我向往着一些与这个世界的快节奏不太和谐的东西。

    三十二年来我不是一直这么懒散的,直到多年前的某一天,我偶然进入地球宝藏的图书馆藏,开始阅读那里的文物书,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忽然累了,我忽然不想一边阅读一边在灵波阅览椅上蹬踩运动踏脚。我想好好地,在不创造灵波值的情况下来读一本书。

    因为我读到这样一段话:

    ——请容我懈怠一会儿,来坐在你的身旁。我手边的工作等一下再去完成。

    不在你的面前,我的心就不知道什么是安逸和休息,我的工作变成了无边的劳役海中无尽的劳役。

    今天,炎夏来到我的窗前,轻嘘低语:群蜂在花树的宫廷中尽情弹唱。

    这正是应该静坐的时光,和你相对,在这静寂和无边的闲暇里唱出生命的献歌。

    吉檀迦利——意为“献歌”献给神,献给造物,献给生命本身。

    那一刻我忽然怀疑,在这个世界上,如陀螺般被“灵波值”的指挥鞭抽打得不停转动的人们,到底是在以自身的努力完成生命的使命、实践生存的意义,还是仅仅,在服无边的劳役海中无尽的劳役。

    我忽然想停下来试试。也许不是停止。而是歇息。真正的,放松地歇息,不是连睡梦中都会想到要创造灵波能而多翻几次身子。

    我那时隔着保护套抚摩手里的文物书,激动得心“砰砰”直跳。我仿佛发现了寻找已久的东西,找到了童年就遗失的珍宝。

    “安逸和休息”我沉浸在回忆中,脱口而出。前面的小风回过头,一边还原地踏步,保持运动状态:“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冲她笑笑。我曾经试图用同样的道理来打动她。而她只是用手摸摸我的额头说;“傻,如果都像你这么想,我们的星球就转不动了。”

    她是一个多好的姑娘啊,永远深明大义,让我自惭形秽。

    “快点跟上来吧,你这样慢,是加不了多少点数的。你怎么就一点不着急呢”她用半撒娇的口气说,还伸手拉扯我的胳膊,想让我齐头并进。可是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她一定是偷看过我的灵波表了。

    我真是一个别扭的人,我生气了,我甩开她的手说:“我是来这里散步的,不是来这里跑步的。倘使连你都不明白”

    “傻,”小风终于不情愿地停下脚步“虽然你不爱动,但你知道我绝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这些年你写的本子,排的每一出戏都特别成功,让观众创造了那么多的灵波能。你知道你有多了不起?”她纤细的手指摸到我的眉头,努力要抹平我严肃痛苦的表情“可是,傻,间接能只能换钱,不能完成你的指标,你会被送到”

    “地球”那两个字好像把她吓住了,她的嘴唇拼出那个形状,却终于没有说出声来。

    “有什么关系,也许那里更适合我。”我大大咧咧地说。

    “你!”她瞪圆了眼睛,反射着月光的一对瞳人里怒火熊熊“你混蛋!”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扭转头,飞快地沿着小道跑了。

    阳光把我的眼皮捂烫的时候我才睁开眼睛,小风已经不见了。我翻了个身,望着灵波床单上那个浅浅的坑。昨夜她一直辗转难眠,我只能假装熟睡,黑暗中,在不远的将来等待着我们的“离别”却愈加清晰可见。在我的想象中,离别是一个穿着蓝色纱衣,有一对蝙蝠翅膀的幽怨女子,她无须多言,只要同时用双手摸一下我们的头,叹一口气,我们便会永远分离。

    有演出的时候,小风大清早就会去剧院彩排,虽然自己起得早,她却很少埋怨我的作息,只把窗帘拉开一条缝,让我睁眼时能知道时辰,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把整面窗帘全收了起来,刚八点半,猛烈的阳光已经快把我的脸烧着了。

    我踢开被子跳下床,将灵波被单一角的触头插进墙上的插座。小风翻来覆去大半夜和我偶尔动弹一下创造的灵波能被释放出来,通过插座汇入灵波通道,直流向世界的能源中心。我看了看插座上显示的数字“6。6”很不错了,居然有“6。6”查查我的灵波表,比入睡前只多了可怜的“0。5”那么剩下的都在小风的灵波表上。

    我揉着眼睛,光脚走到卫生间,漱漱口,抹把脸,到起居室的餐桌上找早饭吃。

    一如往日,桌上放着小风为我准备的早餐。保温瓶里是白粥,盘子里放着切好的酱肉,小碟子里还有几种不同口味的泡菜。此外,还有一张写满留言的灵波卡。

    我顿时明白了小风今天离家前拉开窗帘的原因。她是为了让我早早做这件事。

    “傻:

    你起床后就打这个电话‘****’,确定一下电话的主人何时方便接待你。我希望你和他谈一谈,他也许能帮助你度过难关。

    我知道你不喜求人。但这个人出席了我们每一场新剧的首演,他就是我们曾经好奇猜测过的豪华贵宾席的神秘客。

    他真的很欣赏你,不希望失去看你下一出新剧的乐趣。去找他吧。

    风”

    我心情复杂地拿起这张条子。她为我去求过人了。而且为了这件事,我还曾怀疑过她。

    昨天演出中场休息时,也就是第二幕结束之后,我到后台去探班,姑娘们的表情怪异,见到我时私下传递着奇怪的脸色。我有点莫名其妙,门也没敲直接撞进小风休息室的时候,她连忙表情慌乱地将一张写满字的灵波卡塞到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衣的陌生人手里。她的梳妆台上放着一只表演前还没有的七彩琉璃花瓶,里面插着一束香槟色的玫瑰花。

    在我们的世界里,能够收到鲜花的女性会被同性嫉妒到发疯。这个星球上种植的植物99%以上都是对维持大气循环再生有贡献的树木,花卉是凤毛麟角的稀罕物,更何况是这样娇嫩而珍贵的玫瑰花。

    “是豪华贵宾席的客人派这位先生送来的。”小风红着脸比画双手向我解释“我给他回声谢谢。”

    很久以前我就发现,在每一出新剧首演的晚上,豪华贵宾席前总要挂起一道纱幕。那里面一定有什么人,身份异常尊贵特殊的人物,然而我却从来无缘得见真容。虽只一瞥,我也确定卡上内容绝不仅是“谢谢”那么简单。但那一刻我的好奇心战胜了嫉妒,一直目送着那个信使离开休息室,几乎忘了小风片刻前的失态。

    “你想什么呢?”小风轻轻把我的脸拨向她“这是你写的剧,玫瑰花该送给你。”

    她双手捧起那瓶花送到我面前,表情很认真。绸缎般光滑的花瓣上还凝着珍珠般的露水,看得我心里发酸,我说“多稀罕那,这样的礼物我可送不了你。还是你自己留着吧。”那时我多少有点怀疑她和那个客人的关系。

    小风沉默地望了我一眼,又低头看了一眼玫瑰花,端着花瓶走出房间,冲着对面大休息室里的姑娘们招呼:“谁要?谁要谁拿去!”可想而知,这句话在女演员们中间引起了多大的骚动。

    我又看了一遍小风的字条。神秘人是什么时候给她回音的呢?也许就是昨晚她先回家以后。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否愿意让别人来替我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

    可我还是好奇。想揭开纱幕,看看后面的人。七次首演,他每次必到,小风直到第五出戏才进的剧团,按这样看,他也算是我的知音。

    我打通了那个号码,迎接我的是自动答录机的提示音。算了吧。我内心软弱的那个部分已经打算放弃,眼前却仿佛出现了小风沉默的表情,黑眼睛如两口黑色的井,还反射出些微希望的光。

    “您好,冒昧打扰。我是西灵剧团的编剧,我叫”

    “秦先生,你好。”陡然出现的声音让我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那个苍老的声音就说“我的车已经到你楼下了。过来谈吧。”

    “你”我尚在混乱地整理头绪,门口的对讲器已叮叮咚咚地唱了起来“请等等。”我拿着灵波手机走到门边按下按钮——这些复杂程序被地球人淘汰了好几百年,我们的世界为了增加运动和灵波能,故意又将一切可以简化的设置复杂化,给生活增加了太多的麻烦。

    显示器上出现的陌生人身着月牙白色的长衣,高高的个子,气度非凡,表情谦卑“秦先生,我是来接你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转对着手机说话,却发现对方已经终止通话。

    算了,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我匆匆穿好衣服,冲下灵波梯。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大楼正门边上那辆暗蓝色的蓝博基尼古董车还是让我吓了一跳。什么样的人能拥有这样的车?

    白衣人迎我上车,只说声:“请系好安全带”我刚照办,他看似随意地一踩油门,古董车利箭般直射而出。暗蓝色的箭,如一道阴风。

    这种状态下我无法问话,从来没有坐过这么快的车,我完全适应不了,胸腹内有一大团东西在蠕动,若一张口就会吐出来。

    白衣人和我说话时依然目不斜视:“秦先生,忍一忍,很快就到了。”原来他对我的不适并非熟视无睹。

    我咬紧牙关,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法理性思考,却依旧忍不住要胡思乱想:在“世界”里,非机动车与公共交通工具是道路交通的主体,拥有一部私人轿车是相当奢侈的事,除了车价和巨额消费税,驱动汽车的能量卡售价极其高昂。这部车的里程记录已经超过20万公里,那么行车过程中已经创造了相当大的灵波值。道路是属于“世界”的,在灵波道上行驶的交通工具对路面摩擦做功产生的灵波能直接归属于“世界”是全社会的财产,不过车主也可以对应里程记录享受一定的灵波免税值。倘使我也有这样一部车,可以花钱雇人帮我开开,就可以不必被流放了。如果神秘客人真的有心帮我,可以把这部车送给我。想到这里,我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我本以为一个如此富有的人会选择住在世界的顶端,以居高临下的目光俯视众生。却没有想到他住在一个郊外平房的地下室里——地下第300层。

    站在电梯里下坠近千米,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幽闭恐怖症。身边的白衣人依然一脸谦恭的表情,但不吐一个多余的字。

    出了电梯是长长的甬道,好像进入了地球上古代君王的陵墓。沿甬道两边安装着一排黯淡的灵波感应灯。大约走了有20分钟,甬道终点的一扇门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一个幽深的房间,随从引我进了房间,向着屋里鞠了个躬,说:“先生,我们到了。”

    “你去吧。”曾在电话里听过的那个声音说。于是白衣人退下了,门在我身后关上,依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半黑暗的状态。我看到一个人坐在五米开外,身形瘦小,由于光线不够,看不出年龄。但是这个房间,天那,这个房间太大了,我居然看不到它的界限!但身处其中,我察觉到一种微妙的节律,就好像心跳声:扑通、扑通。

    “秦先生。”坐着的人说话了“可以请你过来吗?”那声音不仅苍老,而且干涩、轻飘、中气不足。这是个年迈的病人,还病得不轻。

    我一怔,这才意识到他坐的是轮椅。我连忙向前走了十几步,心里忐忑不安。这个地方和这个人,都让我不知所措。

    老人仰起头,忽然笑了“太久不接待客人,忘了待客之道了。”他拍一拍椅背,屋子逐渐亮了,就像天空,在一分钟里,经历了凌晨到日出的过程。由于过渡时间充足,我的眼睛没有受到任何刺激。

    我先看清楚了对面的人。一个身体羸弱、面容清瘦的老人,他脸上层层叠叠刻痕般的皱纹透露出年龄的秘密——他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快烂掉了,他的目光却如此锐利,与身体状况全不匹配。

    老人望着我,诡秘地笑着,期待着我的反应,像一个设下陷阱后等着消遣人的顽童。

    随后,我看清了屋里的大致设置。

    这是一间奇妙的房间,不“房间”这个词用错了,我甚至觉得,地下300层至少有150层的空间高度都是被它占据的。它是如此空阔,朝上看,两壁缓缓向中心收拢,好像一只倒置的巨大心脏,心底在下而心尖朝上。我们现在的位置就相当于左、右心房分野的“房中隔”整个房间的墙壁是淡红色的,表面起伏不平,鼓起无数个看似健壮的肌肉疙瘩似的隆起,整个墙面如有弹性的肌肉组织,保持着有节奏的收缩、舒张运动,地板材料的质地不同,运动量没有那么大,但显然也在随着墙壁的运动轻微震颤。

    当然真正的心脏结构要复杂得多,除了分左右,还依上下分为“房”和“室”而在这个空间里,并没有分隔心房和心室的房室口与瓣膜,只是被一层半透明的有弹性的墙壁将上层空间分为左右两区,这层“隔壁”从我们头顶两三米处开始,一直延伸到空间的尽头。因此地面以上四米左右的空间是不分左右、完全打通的,假使这是一颗心脏,那便类似于患了先天性心脏病,卵圆孔闭合不全。

    墙面与地面从空间的左侧墙壁上“长着”两根直径超过10米的淡蓝色巨型管道,如同心脏的静脉,从房间底部向上延升,然后在大约100米高处融为一体,这根更大、更粗的管道直接通向左侧空间逐渐收拢的“肉墙”管口与倾斜墙面的接口处直接长在一起;在空间右侧墙壁的相应位置也“长着”同样的奇怪的三叉形巨管。随着墙面的收缩与舒放,巨管的管壁也在有节奏地抽搐,可以听见管中的半液态物质被挤压时产生的闷响。

    这些管子里流的是什么,这样大量的物质来自哪里又流向何方?——我惊疑地仰望这间巨大的“心房”不知道该如何理解眼前的一切。

    “喜欢这里吗?”我听到老人问。

    我慢慢低下头,把目光移回到他的方向。他兴致勃勃,正等着我发表惊叹的感言。而我的注意力在他身后,他身后那一片悬浮在离地面半人高处的薄薄的平面,像一张长长的地毯铺展开去。那个高度似乎是专门为了他坐轮椅时方面操作而设置的。果然,他放在椅背上的手一敲,那整个悬浮的平面就略略倾斜了一点,使我可以看清上面的内容。

    ——上面有一条河流。

    一条闪光的淡蓝色的河流。

    原本是几乎没有厚度的平面,角度只倾斜了一丁点,看下去那河流却是那么深,一眼望去,明澈的河道里,一层层不同色泽的沙砾清晰可见。不,它们不是沙砾,仔细看,更像亿万个棋盘格大小的小窗户。

    我走近几步,想看得更清楚一点,身边的一声冷笑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对不起。”我习惯性地抓抓头,头皮是湿的,指头上沾满了冷汗。怎么会这样,真丢人。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问,听口气他的答案已经确定了。

    “我猜的”我说,我甚至不是猜的,我只是感觉到的。

    我感到我正在这个世界的心脏里。

    我在灵波世界的心脏里。这个空间,这些管道,以及那条神奇的只存在于平面上的虚幻的河流,与河流中的无数个窗户。都给我同样一种强烈的感觉,让我觉得,席卷这个世界,推动这个世界的灵波的中心,就在这里。

    “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老人逼视着我的眼睛说“我当然知道你,但你一定不知道我是谁,这个世界里,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不超过五个。”

    “你和洪祖有什么关系?”我大胆的猜测让他吃了一惊。

    “世界”的缔造者洪祖在八十八岁那年无疾而终,也算安享天年。但是,半个世纪以来,关于他的后人,从没有任何确切的消息。他的家族也像在空气中凭空消失了。同一时期“世界”却逐步走上了轨道,在短短一个世纪就建立了比较完善的新型民主社会。

    我是喜欢看文物书的人,喜爱钻研历史。我对洪祖很有兴趣,甚至还特意研究过他的生平。就我看来,洪祖后人的失踪也许只是退居幕后,智慧如洪祖一定知道,家族传承的权力对于建立民主社会有害无益,倘使无法避免要将权力移交给下一代,至少不能让它公开化,以免造成不良的社会影响。此刻看到了这个神秘的老人,隐约感到了他对整个“世界”的控制力,我忽然产生了联想,觉得他应该是洪祖的后人。

    “没想到你反应这么快。”老人说。

    我激动得手脚发颤,说不出话来。

    “秦先生,你是个有趣的人。”老人继续说“我看过你几出戏,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

    “我真没想到您这样的人能常来看我的戏。”

    “昨天中场休息时我让人给女主角送了花,她在道谢的回信里提了你的情况。我们之前并没有交往,但她希望我能帮你。她是你的女朋友?”

    “对不起,她太冒昧了。”我尴尬地原地踏脚。空间四周的墙壁依然像心肌一样运动着,微微震颤的地面踩上去像软橡胶似的很有弹性。

    “其实我早就在留意你的情况。”老人的脸上又浮起那种顽童般的表情。“我猜测过你这么颓废的原因。以往有些被放逐的人真的是懒汉,但是你不像。今天让你来,就是想看一看,你和我猜的是否一样。”

    说也奇怪,听了这些话,看到他的表情,我原本诚惶诚恐的感觉陡然消失了。我忽然觉得一个追看了我七场首演剧的“知音”是不应该用这种口气说话的。难道我原本希望这个病怏怏的老头子可以明白自己内心最骄傲的部分吗?

    “那么我们交换吧。”我说“我也想知道你的秘密。”

    “我最大的秘密就在这里。”老人抬起一边眉毛,做了个鬼脸“你看,我是个病人。而且从出生开始就是。”

    我瞪大了眼睛:那意味着,他出生时没有经过基因选择。

    “为什么会这样?”我禁不住大声问“我知道洪祖四十六岁得子,那是他到‘盖亚’创建灵波世界的第十三个年头。当时已经推行了基因选择的生育制度,带有重大疾病基因的胚胎必须在修改后才能生产。他本人为什么要违反规则?”

    “看了你的戏,我就明白你一定喜欢读历史。”老人的答话开始似乎与问题无关,但马上话峰一转“你知不知道,许多天才都有致病的基因。如果使用基因选择法来修改胚胎,就不会有爱因斯坦和莫扎特。假如我被修改成一个健康的庸才,如何能接替我父亲来照料这个世界?”

    “照料?”我对这种口气很感冒。即使是洪祖的儿子,这样说话也很丢人。洪祖不是努力要营造一个公平、健康、向上的社会吗?结果却将整个世界当成自己的家族企业。

    “或者说,如果这个世界是一个陀螺,我就是那个抽鞭子的人。”他的脸上又浮起那种恶作剧般的笑容,现在看来,还带着些自嘲的味道。

    我顿时觉得很难过,说不清是为他还是为所有的人。

    在这个世界里,灵波是人类生活中最重要的因素。也是个体在社会中价值的最大体现。作为一种无可替代的指标,个人在青、壮年时期为世界创造了多少灵波能,就是对世界做出的最实在的贡献。每个人一进入成年期,每年就要完成定量的额度,三年考察不合格就会收到星球动力中心的提醒,而五次年度不合格并总额不达标就会收到红色警告。短期内(一般是三个月)如果看不到明显的改观,就会被流放地球。

    世界健康委员会根据每个公民的身体状况,给出不同的退休年龄(这里的退休与是否保留原有工作无关),一个退休的公民有尽量为社会创造灵波能的义务,却不需要完成任何硬性的指标。此外,因为他们早年为社会贡献了灵波能,社会免费为他们提供退休后的基本医疗、生活服务作为回馈。由于在生育阶段引入了初步的基因选择技术,先天性疾病在新生儿身上几乎绝迹,世界上大多数人身体健康,偶尔出现少数病人,或因事故造成残疾的,健康委员会便让他们及早退休,由社会照料他们的生活。也就是说,灵波道德是一根有弹性、有区别,倡导公民为社会奉献能源,而并非恶意索取的指挥鞭。它是支持这个世界良性运转的最大道德指标,最高的社会公义。灵波即道德。

    一个挥舞着灵波道德的指挥鞭的最高领导人,却是一个无法以自身力量直接创造灵波能的社会的寄养者。他的内心深处,到底是凄凉还是无奈?又或者,因为欺骗了所有人而得意洋洋?

    ——想到这里,我望向他的目光带着深深的猜疑。如果他那标准的玩笑表情是一种玩弄世界的得意,我绝对无法原谅他欺骗千万人的感情与努力。但是答案是否定的。那张带着恶作剧表情的打满褶子的脸,像一个疲惫的面具。认真地看一会就能发现,那张脸后面的人对于自身讽刺的命运有一种无法挣脱的无力感。

    “我不会说出去的”我的表白脱口而出。我真的替他难受。

    “即使你说了,也没有人相信吧。章小鬼和我,谁更像这个星球的领袖?”他哈哈笑出声来。“章”我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章启光,世界总统。

    他用宽慰的口气对我说“秦先生,给你一个建议,看你的情况多半是要被放逐的。到时候与其去地球,不如到这里陪我吧。”

    我不由一愣:“为什么是我?就因为你喜欢我的戏?”

    “难道要选那个女演员吗?我能让她天天在这里唱歌跳舞吗?”老人的身体前倾,双眼里射出兴奋的光“不,我需要一个可以和我说话的人。一个爱看文物书的人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而且我并没有骗她,我可以帮你留在‘世界’。我甚至把你带进了‘世界’的心脏。”

    “可是”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建议弄得心烦意乱。地球已是毁灭后等待重生的荒芜之地,据说流放到那里的人很多都活不下去。我本来是破罐破摔了,但被困在这个地方,日日面对一个老朽的怪物,真的比流放地球好吗?

    “你先走吧,再考虑考虑。”老人淡淡地说“回去陪陪那个女孩子。你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回到剧场不久,张团就派我去世界日报。他们为我们的戏做了很大的宣传,负责人要和我谈谈相关的问题。

    到世界日报大楼的公交车多不胜数。这是世界发行量最大的一份报纸,所属的“世界传媒公司”还同时拥有星球上最大的灵波电视台。

    我在站台上等车的时候,随手买了一份报,草草浏览了一下。大选临近,满版都是关于选举的新闻和广告。“大章”和他领导的前进民主党获得了85%以上的支持率,远远高于其他的党派。

    “大章”是世界公民们对章启光的爱称,他已任两届星球总统,根据世界法,总统任期每届五年,同一人最多连任三届,看来下一任总统多半还是他。

    马路对面的巨屏灵波电视上正在播放大章晨跑的镜头。他每天早晨五点半起床跑步十公里,除有政务需要,几乎从不例外。他的体型非常健美,加上模样长得帅,这种广告对于女性选民的杀伤力尤其大。画面上大章已经完成了一天的长跑任务,他一边恢复性地踏步,一边对着镜头挥手,背景出现这个星球最常见的一条宣传口号:“运动创造波能,波能推动世界。”

    想到灵波心脏里的老人,再看看电视上的大章,我不禁想:这两个人,谁更像是掌握星球最大权力的人呢?

    画面又切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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