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也是这种情形。
这个人儿,老实能干,殷勤和蔼,讨人喜欢卧室里父亲正在低声哼唱。他对这些古老的记录和簿子并没有什么兴趣。他的两条腿牢牢地站在现代,不太关心这一家人过去的历史,虽然从前有一段日子他也曾经常在这本厚大的金边簿子里用他那花体字记载些什么,主要是记载他的第一次婚姻。
参议把父亲记载的这一部分打开,这些纸比起他自己记录的那些纸显得粗糙些,也坚实些,而且已经发黄了是的,约翰布登勃洛克一定是爱着一个布来梅商人的女儿的,他的第一个妻子。他和她共同度过的那一年短促的时光仿佛是他一生中最美的日子了。“我一生中最最幸福的一年,”他这样写道,这句话下面还划着一条水波线,很明显他并不在乎安冬内特太太看到这句话高特霍尔德的出生使约色芬丧了命关于这件事,在这些粗糙的纸上记录着一些奇怪的记载。约翰布登勃洛克好像从不隐瞒他对这个新出世的孩子的痛恨,从这孩子在娘肚子横踢竖打给母亲带来无以复加的痛苦那一时刻开始,直到他活泼健康地来到人间而约色芬的没有血色的脸却埋在枕头里与这个世界永别了,他从来没有饶恕过这个莽撞的闯到生活里来的孩子的杀母之罪。然而高特霍尔德却浑浑噩噩结结实实地一天一天的成长起来参议不了解父亲这种心理。他认为“作母亲的虽然死了,却已经尽了一个妇人的最主要责任,如果是我,我就把对她的爱情全部转移到她赋予了生命的小东西身上,”他想道。然而父亲却认为长子是自己幸福的无情的终结者。过了些时候他又和安冬内特杜商结了婚,她是一家有钱有地位的汉堡人家的女儿,他们俩互敬互爱地过活参议随手翻阅着这本簿子。他在最后读到关于自己的子女的记载,克利斯蒂安风痘痊愈,汤姆出麻疹、安冬妮害黄疸病。他读到他几次外出旅行,到巴黎,到瑞士,到马利安巴特;最后一个地方是和他的妻子一起去的。在最前面几张斑驳破损的类似羊皮笺的书页上,有他的祖父老约翰布登勃洛克的墨水已经有些褪色的花字体笔迹。这些纪录开始写的是这家人的家谱,这是一个年代悠久的家族。十六世纪末叶他们知道的第一位布登勃洛克曾居住在巴尔西姆,这个人的儿子当过格拉包市的参议员。另外一个非常富裕的(这几个字下面划了线)以裁缝为职业的布登勃洛克在罗斯托克成家立业,生了一大堆孩子,有夭逝的,有活下来的。还有一位在罗斯托克作商人的也叫约翰。
他的名子叫约翰。最后,又过了无数年代,参议的祖父终于移居这里并创立了这家大粮号。这位祖先的事迹已经历历可考了:他什么时候害过真性天花,什么时候出过紫斑;什么时候从第三层楼板上摔到烘谷炉上,虽然他很可能死于非命,可是却从九死一生里活了过来;什么时候他害热病,烧得脑筋昏乱所有这一切都巨细无遗地记载了下来。这位老祖宗子孙后代写下许多箴言诫训。其中有一句用粗大的黑字体描写的,画着框,显得格外醒目:“我的孩子,勿作有愧于良心之事,白天精心于事务,俾夜间能坦然就寝。”此外他又谆谆嘱告,他要传给他的长子一本威丁堡出版的老圣经,而且以后也应该世世代代由长子继承布登勃洛克参议为了把其他的文件拿出来挑着看,把那只皮制的文件夹拉近了一些,这里面有怀念着游子的母亲写给远在异乡的儿子的信,由于年代湮远,这些发黄的信纸都已碎裂,信纸上还有收信人的批注:“接奉来谕,敬悉一切”其中有汉萨自由市颁发、盖着印章、画着纹章的市民证书,印信保险单,祝贺诗,以及别人请求布登勃洛克家哪个人作教父的信件。这里面有儿子从阿姆斯特丹或者斯德哥尔摩写给父亲和股东的充满人情意味的商业函件,信里面一方面提供了麦价稳定的令人欣慰消息,同时也提出了迫切的探问妻儿平安的请求。这里面有参议记载他游历英国和布拉班特时的一本日记,在日记本的封面上有一张爱丁堡宫堡和草料市场的铜版画。其中还有高特霍尔德写给父亲的令人烦恼的函件和让雅克霍甫斯台德的祝贺诗愉快的结尾一阵悦耳、急促的钟声从写字台上面的一张画上发出来。这张色彩暗淡的油画画的是一个古老的市场和一座教堂,但是教堂顶上安着一架真正的小钟。这时它用那清脆的声音敲了十下。参议小心翼翼地把装文件的皮夹保藏在写字台的一个暗屉里,接着向卧室走去。
在四壁挂着深色大花布帷的卧室里,产妇床褥上的高大帐幔也是用同样的料子作成的。空气里氵弥漫着一种随着忧惧痛苦过后而来的宁静休憩的气氛,炉火把屋内的空气烤得暖洋洋的,散发着香水和药物的混合气体。屋内只有从紧闭着的窗帷后透过来朦胧的光线。
正并排站在摇篮旁边两位老人,俯身端详在酣睡中的婴儿。参议夫人一头红发梳得齐齐整整,穿着一件精美的绣花短衫。她有些苍白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她把一只秀美的手向走过来的丈夫伸去时腕上的金手镯发出轻微的敲击声。她伸手时出于习惯地把手心向外一摆,增加了她动作的亲切感“你觉的身体怎么样?”
“非常好,我感觉非常好,亲爱的让!”
握着她的手,他走近了一点,在两位老人的对面,俯身观察着婴儿。可以听到婴儿的急速的呼吸声,有一分钟,他吸着那婴儿呼出的温暖的、含着奶香的气息,在心中有说不出的感动。“上帝祝福你,”他一面说着,一面吻了吻这小生命的前额。他看到婴儿的黄黄的皱瘪的小手指简直瘦得和鸡爪子一模一样。
“她吃得可真不少,”安冬内特太太说“看,眼看着她在长个子”
“我觉得,她准像内特,你们信不信?”约翰布登勃洛克今天因为幸福、骄傲而红光满面“真没见过眼睛这样漆黑晶亮的”
老太太不愿意承认这一些。“哪儿有这么小就看得出像谁来的你准备去教堂吗,让?”
“是呀,已经十点了到时候了,我在等着孩子们”
话音未落,就听见孩子们走了过来。有他们在楼梯上乱嘈嘈地吵嚷声,有克罗蒂尔德正在叫他们安静的嘘气声;孩子们就走进屋子来,他们都已穿好皮大衣,因为在圣玛利教堂里这时和寒冬一样寒冷,他们走路的时候一个个都蹑手蹑脚,毫无声息,这是因为,第一,他们怕把小妹妹吵醒,第二,不应该在作礼拜之前心神浮躁。他们的脸庞都由于兴奋而红通通的。今天是多么重要的节日啊!鹳鸟一定是一只力量很大的鸡鸟,不但带来许多好东西还送来一个小妹妹:一个海豹皮的书包给托马斯,一个有真头发的大洋娃娃给安冬妮,多么奇妙的洋娃娃!克罗蒂尔达则得到一本五彩的图画书,虽然她却只是怀着感谢的心情悄无声息摆弄她的糖果袋,这袋糖果也是她的一件礼物,送给克利斯蒂安的是一整台傀儡戏,有苏丹王,有魔鬼,有死神他们吻完母亲后,得到允许向绿缎子帐子后面小心地望了一眼。这时父亲已经把赞美诗拿到手里,并且披上了斗篷,于是孩子们默默地规规矩矩地随着父亲一道向教堂走去。这时在他们身后响起了刺耳的哭声,小家伙刚刚从睡眠里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