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得很疲乏,心事重重。但是他一看到这位带着大表链、穿粗呢夹克的生客和风琴上面的带羚羊须帽子,便马上重新焕发了精神。客人的名字刚一介绍他早已不止一次听格仑利希太太说起过这个名字他立刻瞥了他的妹妹一眼,然后使用极其热情的态度招呼起这位先生来他并没有坐下。他们立刻走到下面中层楼去,永格曼小姐已经在那边摆好了桌子,茶炊也嘶嘶地响起来这是一个非常地道的茶炊,是蒂布修斯夫妻俩的礼品。
“你们这里丰富极了!”佩尔曼内德先生坐下,看了一眼桌上的冷盘,禁不住称赞说在谈话中,他经常说出一句极不合文法的话,对此他倒是满不在乎。
“这可不是慕尼黑的皇家啤酒,佩尔曼内德先生,但是比起我们本地酿的酒来,也还算佳酿。”参议给他斟了一杯泛着泡沫的黑啤酒,参议本人最近也非常喜欢喝这种酒。“多谢,我邻座的先生!”佩尔曼内德先生嘴里咀嚼着东西说,一点也没有注意永格曼小姐向他投来的惊讶的目光。但是他却没有对黑啤酒表现出应有的热情,老参议夫人不得不又让人拿上一瓶红酒来。这次看得出来他变得活泼起来,开始和格仑利希太太聊天。因为肚子的缘故,他不得不和桌子保持一定的距离,叉着两条腿,一只短胳臂连同肥胖的小白手顺着椅子背垂下来,生着海豹似的胡须的圆脑袋略微向一边歪着,脸上带着又厌烦又惬意的神情,细眯眯的眼睛温柔地一眨一眨地听着冬妮的谈话。
由于他从来没有吃鱼的经验,冬妮便一边用优美的动作替他切鱼,一边把自己对生活的各种看法一股脑地对他说了起来“噢,老天,生活里一切美好的东西这样快地流失过去,多么令人伤心啊,佩尔曼内德先生!”她这句话指的是慕尼黑的那一段日子,她把刀叉放下一会儿,神情严肃地仰望着天花板。此外她又时不时地吐出两句巴伐利亚的方言,虽然她缺乏这方面的才能,听去非常可笑正在吃饭的时候有人敲门,办公室的一个练习生拿进来一封电报。参议一边看电报,一边用手指捋着长须尖。虽然旁人看得很清楚,这封电报一下子就占去了他全部的思想,他却仍旧能够从容不迫地发问:“生意怎么样啊,佩尔曼内德先生?”
“好吧,”接着他马上对练习生说,这个年轻人退了出去。
“唉呀,我邻座的先生!”佩尔曼内德先生回答说,把脸向参议这边转来,因为他的脖颈肥短僵直,所以动作异常笨拙难看。他把另一只手臂顺着椅背搭下来。“有什么话说啊,真是糟糕透顶!慕尼黑,您知道,”他每次说他故乡的名字,发音都含混不清,大家听他说话只能连蒙带猜“慕尼黑不是作买卖的城市那地方每人要的是安静的生活和两升啤酒吃饭的时候谁也不看电报,没有这种习惯。但你们这里又不一样,天爷爷!谢谢,我再喝一杯这酒挺有劲!我的伙友诺普黑夜白天想把买卖儿搬到纽伦堡去,因为他们那里有一处证券交易所,其他经商条件也很好可是我不愿意离开慕尼黑说什么也不离开!真是见他的鬼!您知道,我们那里竞争很凶,凶极了基本没有什么出口生意甚至有人打俄罗斯的主意,想把分号开到那边去,把买卖儿搞起来。”
突然间他又急速地瞟了参议一眼,说道:“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邻座的先生!
买卖还算过得去!我的酒厂生意不错,尼德包尔就是那儿的经理,您知道。本来是个小买卖儿,可是我们弄到了一笔贷款拿到一笔现钱按四分利计算的抵押贷款把原有的厂房扩充了现在买卖已经运作起来了,销路不错,每年都有红利,很不赖了!”佩尔曼内德先生结束了他的这一段话,谢绝了主人的雪茄和纸烟,而是吸起自己的烟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长牛角烟嘴的烟斗来,在烟雾弥漫中跟参议谈起生意经来,接着话头一转,又谈到政治,谈起巴伐利亚跟普鲁士之间的关系,马克西米连国王与拿破仑皇帝在这场谈话中从佩尔曼内德先生的嘴里不断地蹦出一些别人完全听不懂的辞句,每逢话势一停,他就用毫无道理的感叹词把时间填满,像什么:“天爷爷!”
“真没听说过”“真不赖”之类的话永格曼小姐常常惊讶得嘴里含着一口食物忘了咀嚼,只顾圆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来客。每次这样作的时候她都要把刀和叉笔直地竖在桌上,轻轻地来回摇摆着。这种语调还是第一次在这所房子里出现,从来没有闻见过这种刺鼻的烟草味;这种让人看着刺目的不拘形迹的举止,对于这所宅子来说也是陌生的老参议夫人很是关心地打听了一下人少力微的福音教会在声势浩大的天主教徒中所受的迫害,因为听不懂对方的答话,只好茫然莫解地陪着笑脸。格仑利希夫人听得渐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是参议的兴致却非常高,甚至请他母亲再拿出一瓶红酒来,并且邀请佩尔曼内德先生到布来登街他的家里去作客他的妻子会非常高兴的这位忽布商人差不多坐了三个钟头才准备告辞。他把烟斗磕干净,酒杯喝干,又叨唠了一句什么“真不赖”这才站起身来。
“抱歉,打扰您了,太太上帝赐福给您,格仑利希太太上帝赐福给您,布登勃洛克先生”听了这种粗俗的告辞话,伊达永格曼身不由己打了个寒战,脸色也变了“您好,小姐”他居然会说“您好”这个词。
老参议夫人和他的儿子交换了个眼色佩尔曼内德先生表示他要回到特拉夫河岸的一个小旅馆去,他在那里预定了房间“我女儿的慕尼黑的朋友,夫妻俩离这里都很远,”老太太走到佩尔曼内德先生前边对他说“我们一时找不到什么机会回报他们的热情招待。但是您既然已经光临到我们这个地方,而且要住一段时间,如果您肯赏光住在舍下的话我们会感到十分荣幸的”
她把手伸了过去,看啊!佩尔曼内德先生爽快地握住她的手,如同刚才他答应在这里吃早饭一样,这一次又立刻欣然接受了这一邀请。他吻过两位太太的手他的动作实在有些滑稽,从风景厅里取来帽子和手杖,再一次表示他马上让人把箱子送过来,他本人在四点钟办完了事以后便回到这里来。这以后参议把他送出门去。走到门口他又一次转回头来,充满感情地摇着头说:“我说这句话,请不要见怪,我邻座的先生!您的妹妹真是个人见人爱的角色!上帝赐福给您!”直到他走到很远的地方,仍然看到他在摇头。
参议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再到楼上去看看母亲和妹妹。伊达永格曼已经抱着被单忙前忙后地布置走廊上的一间屋子了。
老参议夫人依旧坐在早餐桌旁,一双清亮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一个斑点,若有所思地敲着餐桌。冬妮坐在窗户旁边,抱着手臂,眼睛既不向右看,也不向左看,而是神色端庄,甚至可以说是严肃地向前凝望着。沉默笼罩着房间。
“怎么样?”托马斯问道,他在门里边站住,拿出一支纸烟叨在嘴上他的肩膀笑得上下颠动。
“这个人倒还讨人喜欢,”老参议夫人说了句无关痛痒的话。
“我也是这样的意见!”接着参议迅速转到冬妮面前,作了个滑稽但极有礼貌的姿势,好像是她在选择新郎。然而冬妮却默不作声,她只是神色严肃地向前凝视着。
“可是我觉得他嘴里应该少些咒骂的话,汤姆,”老参议夫人有一些不赞同地说“要是我听得不错的话,他似乎没有断过‘见他的鬼’。”
“噢,这没有什么,母亲,他是一个直爽的人”
“可能他的举止还有些过于不拘形式,汤姆,你说呢?”
“是的,正是这样。这是德国南部人的特色。”参议说,把口中的一口烟慢慢地吐在屋子里,向母亲笑了笑,顺便还偷偷看了冬妮一眼。老参议夫人一点也没有觉察到。
“你今天和盖尔达来这里吃饭,是不是,汤姆?答应我来吧。”
“当然了,母亲,我们非常高兴来。说实话,我还期待着这位客人的访问会给我很多快乐呢。
你不也是这样吗?这次终于有一位不同于你那些神父牧师的客人了”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汤姆。”
“自然罗!我要走了顺便说一句,”他一手握着门柄说。你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冬妮!不,我不是开玩笑!你知道,他刚才在楼下叫你什么?真是人见人爱的角色他就是这么说来着”
格仑利希太太听到这里转过身来,高声说:“你把这句话说出来是什么意思?汤姆他当然没有拦阻你,不叫你把这话传出来。虽然如此,我还是不知道,你这样作是否合适。但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并且我也乐意把它说出来,在生活里重要的不是一件事是怎么说的,怎么表达出来的,而是这件事在心里是怎样想的,怎样感觉的。要是你在讥讽佩尔曼内德先生谈吐你觉得他可笑”
“你说谁?冬妮,我认为他是一个善良、直爽的男人!你为什么这么激动”
“好了!”老参议夫人说,给他的儿子投去一个严肃的、乞求的目光,含义是说:不要跟她过不去了!
“喏,不要生气,冬妮!”他说。“我无意使你生气。好了,我现在就去吩咐仓库的一个人把箱子弄过来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