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在情绪低落时常常禁不住问自己,他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有什么理由认为自己比那些纯朴、勤恳、头脑简陋的同城的市民更高明一些。他曾经拥有过的蓬勃幻想和积极理想早以无影无踪了。在游戏中工作或者以工作为游戏,怀着半真诚半诙谐的野心去追求那些仅仅有象征意义的目标,这种乐观的怀疑主义者的妥协的办法、这种聪明的事事不较真的处世之道不仅要有过人的精力,还要有幽默感和好性情;然而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却觉得自己已经疲惫不堪、对于什么事都厌烦不耐了。
他已经得到了生活所能给他的所有东西,而且他知道得很清楚,他一生中的顶点如果他这种平凡、庸俗的生活还谈得到有顶点的话,他加添说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从纯粹金钱方面讲,他的财产减少了许多,买卖做起来非常困难。但是如果算上母亲留下来的遗产以及出售孟街房子和地皮他得到的一部分现金,他依旧有六十多万马克。只是公司的投资几年来一直没有充分利用,在作珀彭腊德粮食那桩买卖的时候,议员就抱怨过当时所有的生意都微不足道,从他受了那次打击以后,这种情形并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坏了。目前,当所有人都在这大好时机里一试身手的时候,而且自从本城加入关税同盟,许多小生意在几年的功夫都已发展成为大商号,只有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却死气沉沉,没有从当前的时代得到任何好处。每当和人聊到公司里的情形时,老板总是把手一挥无精打采地说:“唉,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议员的一个强有力的对头,同时也是哈根施特罗姆的一个密友,有一次说,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在交易所只不过是个摆设儿。其实他指的是议员不苟言笑的外表,但是城里的人却都认为这句话风趣横生,大加赞赏。
如果说,在商业上议员由于遭到种种挫折,由于精神上的疲顿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充满热情地为这家公司的老招牌尽力的话,那么在市政活动上则是由于受到外在的限制,使他无法再向上攀升。
几年以来,自从他被选入议院以后,他在这方面所能追求的便都已经到手了。今后只不过是保持原来的地位和官职而已,再没有什么可以追逐的了;有的只是现在,只是渺小的现实,没有将来,更别提什么雄心勃勃的计划了。固然他非常懂得利用他的职权,别的人如果处于他的地位决不会有他这样的权势,而他的政敌也不能不承认,他是“市长的左右手”但是当市长他是没有资格的,因为学者才有资格,而他却是个商人。他没有在文科学校毕过业,不是法学家,他根本没有在学院受过教育。由于他很早就养成一种习惯,以阅读历史和文学书籍来充实自己,他感觉到自己无论在精神和理智方面,无论在修养教育方面都比他周围的人高出一筹,因此当他想到,只因为自己没有受过法律上所需要的教育,就无法在他出生的这个小王国里坐上第一把交椅的时候,总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怒火。“我们过去多么傻啊!”他有时对他的好友和崇拜者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发牢骚说但是他所谓的“我们”指的却只是他自己“一心一意想做个商人,却没有想过要继续读书!”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回答说:“是的,你说得对!可是你是指什么说呢?”
议员现在大部分时间是独自坐在私人办公室里桃花心木大书桌前工作;首先是因为在这间屋里没人看得到他托着头闭目沉思的样子,但最大的原因是他的合伙人,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先生在他对面不停地整理文具,捋胡须,那种装腔作势的样子实在使他无法忍受,因而不得不放弃他在总办公室靠窗户的那个位子。
这位马尔库斯经理的瞻前顾后的小毛病随着时间已经发展成一种病症,一种乖癖;但是最近一段时间,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所以看着特别刺目、忍无可忍、甚至仿佛是一种侮辱,却是因为他发现类似的情形也出现在自己的身上;这个发现使他大吃一惊。一点不错,从前他对这种卑微琐屑本来是深恶痛绝的,但是最近却也养成一模一样的毛病,虽然这完全是出于另外一种性质、一种不同的心情。
他的内心是空虚的,他的生活中没有振奋人心的计划和吸引人的工作值得他欢欣鼓舞地全力投进去。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没有失去行动的本能,他的头脑没有休息,他要求活动,虽然这和他的祖先的平静温和的对工作爱好是迥然不同的,因为他的这种对活动的追求是虚伪的,神经质的,根本说来,是一种麻醉剂,就好像离不开那种烈性的俄罗斯纸烟一样他不但没有失去这种行动的本能,而且越来越不能控制它,他整个人成了这种本能的奴隶。它分散成无数琐碎细小的东西,而这些没有丝毫意义的琐事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这些事情大部分都是关于他的家务和衣着的,由于心情恶劣他常常把这些事情弄得颠三倒四,不能把它们整理清楚,然而他为它们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却不合比例地多。
被别人称之为“虚荣”的那种东西也与日俱增,甚至增加到这种地步,让他自己看着也感到害羞了。尽管如此,他却不能把这方面发展起来的种种习惯革除掉。夜里他睡得虽然还安稳,但从来没有真正入睡过,仿佛没有休息过来似的;早晨醒来这时已经九点钟了,从前他起身的时间比这要早得多从他穿着睡衣到更衣室老理发师温采尔先生那里去的那时候起,直到他认为自己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止,足足有一个半钟头。这以后他才下到二楼去喝早茶。他以苛刻的目光审视着自己的衣着,从在浴室里用冷水淋浴直到擦掉上衣上最后一点尘土,最后一次用烫剪压平胡须,每一个小节都有一定的次序,不容紊乱,弄得后来每天重复这一套烦琐细屑的动作,使他烦躁得几乎发狂。但是尽管如此,如果他知道某一个动作没有做或者做得比较潦草,他是绝不肯罢休的。因为他害怕失去自己那种镇静、清新、一尘不染的感觉。但是几小时后,这种感觉还是逐渐消失了,于是他只好又重新修饰一番。
在不引起外人议论的情况下,他能节省什么就节省什么,只有在衣着上他一点算盘也不打,他所有的衣服都是请汉堡手艺最好的裁缝做的,而且为了保存和补充这些衣服他同样也不在乎金钱。
在他的更衣室里,打开一个似乎通向另一间屋子的门以后,就会发现这是砌在墙里面的一间面积相当大的暗室,数不清的衣钩和衣架挂在里面,挂满了为不同季节、不同场合穿用的各式上衣、大礼服、常礼服、燕尾服,而各式的裤子则摆在许多张椅子上,迭得整整齐齐。梳子、刷子和修饰毛发的化妆品则装满了一张带大镜子的五屉橱上,抽屉里则是各种各样的内衣,这些内衣永远不断地在洗涤、更换、使用和补充他不但每天早晨在这间暗室里耽搁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在每次宴会前、每次议院例会前、每次公共集会前,反正,每次在别人面前出现、活动以前都要在这里消磨很长的时间,以至于每天在家里吃饭,同桌的只有他的妻子、小约翰和伊达永格曼,他也会精心修饰。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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