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敷是青丘高层里少数有人界留学名额的狐狸。
青丘流行人间的话本小说在近数十年才发展起来的, 原先大家都不太看得上凡人,历练的地点基本上是选在魔界与妖界之中。要说青丘之中妖怪对人间的了解, 棠敷敢认第二, 基本上没狐狸敢认第一。
而棠敷将历练地点选在人间的理由很简单, 因为他是巫。
巫在各个地方都有不同的意义, 而青丘的大巫身兼两职:既是精通占卜,能知祸福吉凶,窥探未来天命的祭司;同样是治病驱邪、解难消灾的医师。
棠敷当年只会了前者,后来前往人间也是因为看书看不大懂,想了解人间对药草还有占卜的掌握, 学习些自己尚未掌握的东西。
妖族的普遍寿命都长于人族,本该是阅历丰富, 可人族天生开智,创造力远远胜过六界之中其他生灵, 纵然是如棠敷这般的大妖也不可能事事都懂,只得虚心好学,准备从人类那偷师。
谁都没想到, 棠敷出门什么都医术都没学到,回来后因为自己重伤,反倒久病成了良医,勉勉强强成了个赤脚大夫。
按照赤水水所言,别看如今的棠敷温润如玉,斯文有礼,又是医者仁心。在百余年前他尚未离开青丘的时候, 跟赤水水并称调皮一号跟捣蛋二号。不过奇怪的是,棠敷在人间只历练了五年,很快就回到了青丘之中,回来时还身受重伤,而且性情大变,这才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原因并无任何妖族知晓,本来春歌想言行逼供的,只是当年棠敷回来后就陷入了近一年的自闭期,最后还是“沧玉”将他硬生生拽出来。春歌与赤水水小心试探过几次历练的事,皆被棠敷敷衍了过去,之后就没有再提。
这个剧情不知怎么,听着实在有点耳熟。
沧玉当时忍不住想了想,觉得好像跟自己的经历有点儿相似,后来意识到,感情春歌跟赤水水对自己自闭的事接受得这么快,原来是有狐狸前科摆着呢。
总之两任自闭“儿童”见面,互相面面相觑,都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谁先开口。
棠敷收拾了不少东西,他有个书箱放在桌子上,里头的东西一目了然,沧玉扫了一眼,只见里头依次摆着火折子、茶叶茶杯、酒瓶、笔墨纸砚、草药、占卜相关的书、油纸伞等等东西,远比他准备得要精心得多了。
纵然沧玉与棠敷交往不多,仍看得出来如今的棠敷十分焦急,他那手本是搭在箱子上的,见着沧玉便瞬间收了回去。
“沧玉,你怎么来了?”
气氛尴尬,棠敷见沧玉幽深的眼睛望着那书箱,不觉有几分紧张起来,当年之事发生太急,他回来青丘后一直状态不佳,沧玉对他下过严令,不准他再前往人界。大巫与大长老之间的地位自是有别,可沧玉是以朋友的身份说出那句话,容不得棠敷不牢记在心,迟疑斟酌。
“春歌不与你去。”沧玉淡淡道,“我随你走。”
“什么?”棠敷失声惊呼道,“你平素最恨人间乌烟瘴气,说那是七情六欲丛生之处,藏污纳垢龌龊之地,怎愿意同我去。”
沧玉不由得再次感慨自己果真机智,没有贸贸然提出要去人间,原来原身对人间有这么大的偏见,他喜欢上来自人间的容丹还真是讽刺。
“春歌要坐镇青丘,赤水水又有自己的计划,各位长老更是不能随便离开。”沧玉反问道,“出了当年那档事,难道要我放你独行不成?”
这话沧玉说得十分谨慎,书里没写,赤水水说得更是语焉不详,不过他隐约猜测棠敷绝不可能中彩票是穿越者,十有八九在人间惹了仇家或是沾了情债。
果不其然,棠敷凄然一笑,看起来极为失落:“当初你不准我离开青丘,要我好好养伤,别想着再回人间。如今我任性妄为,倒叫你妥协于我,我棠敷何德何能,得友如此。”
这倒是个新消息。
沧玉心中摸不准棠敷是不是在试探自己,他其实不大能应付这些旧事重提,因为没有半点记忆,可见棠敷方才失声惊呼的模样,想来应该不至于怀疑自己,就谨慎道:“事到如今,多说无益。”
棠敷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我明白……我明白。既是如此,咱们明日中午就一道出发吧。”
“且慢。”沧玉又道,“春歌只与我说你要去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句话让棠敷迟疑片刻,他低头想到沧玉的性情,不似春歌那般好糊弄,自己倘要说出实情,必不可免要说出当年之事,不由得大感害怕。如此想来,棠敷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看沧玉,见他神情再冷静不过,想起这许多年来相处,又略感安慰,心道:“若此事不与沧玉说,只怕我再无他人可讲。”
“此事说来话长,我路上再与你慢慢讲清前因后果。”棠敷道,“当年我在人间历练,有位老人家对我有恩,她所住的地方有梦魇作祟,我当时未能将它铲除干净,如今卦象显示它又卷土重来,已祸害了不少生灵,这是我的因果,我需得即刻下山去。”
沧玉听了,不觉有什么问题,随口问道:“可知是在何处?总不能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其实沧玉巴不得他们俩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这样就可以延长些在人间的光阴了。
棠敷奇怪地瞧了沧玉一眼,觉得此言不似他平日习惯,不过又想起沧玉养了只爱骂人的鸟,想来着许多年来耳融目染,难免沾上几句坏习惯,这才不以为意了。
继赤水水之后,倩娘背起了黑锅!
“在姑胥。”棠敷本是一脸忧愁,说起这个地名,反倒微微一笑起来,不知想到什么好处,“你从未去过人间,想来不知姑胥是何地,可惜此刻梨花未开,不然满街都是香气烂漫,夜间月色沉沉,那些花朵更赛月辉皎洁雪白。”
棠敷半晌才从回忆之中醒过来,看着沧玉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不由苦笑了两声,张口又吐出一把小剑来。
这剑落在空中便长,落到棠敷手中时已变成了正常尺寸的一柄利刃,浑身赤红,室内顿时热气大增,沧玉觉得自己好似站在火炉旁边,不知怎么竟忽然想道:“这剑与玄解倒是很配。”
“此番前往人间,还为一桩未了的俗事。我还要将此剑还给他的主人。”棠敷握着剑,神情似喜非喜,似怨非怨,“我躲了上百年,不知他如今怎样了。”
话中有无限柔情缠绵之意,连沧玉这个单身狗都听得出来。
这把剑的女主人,八成是棠敷的情债。
出行之事还要详谈,棠敷对人间经验不少,可大多数都是百年之前的东西了,不知人间换了几代皇帝,变了几番沧海桑田,只能从箱底掏出几两白银与黄金勉做盘缠,有张磨损的旧路引勉强放着,说不准还能再用。
沧玉心道:“百年前的路引再出现,要能再用,那真叫见鬼了。”
谈话果真一直到了晚上,沧玉大半夜才回去,平日早眠的倩娘竟没有睡着,而是一直张望着他回来方才安心。
沧玉心中痛快高兴,想着不日就要离开这青丘,脸上难得带着笑意,见着倩娘还在窝里醒着,朗声道:“倩娘,我明日要离开青丘,不定多少时日才回,你往后不必日日守着这屋子,管自己快活逍遥去。”他顿了顿,又道,“我回来后,自会唤你回来的。”
倩娘听得一怔,呆呆愣在原地,半晌才道:“哦。”她挪了挪受伤的翅膀,将头埋在果子里,原先想说得那些话都烟消云散了。
玄解走了,沧玉也走了,她这二十年来从没逍遥自在过,好像被笼子养惯了的鸟儿,一时得了自由,反倒迷惘怅然起来。
不过倩娘想了想可以再次在蓝天之中无拘无束地飞翔,不必记得有个归处跟落点,又不由激动了起来。
此刻沧玉太过快活,并未瞧出倩娘的异样,顾自走进屋子里,本想打包些什么,又觉得什么都不必打包,干脆回屋子里倒头就睡了。
第二日中午两狐在约定的地方碰了头,正欲出发,赤罗气喘吁吁地跑来捎了个口信,说是容丹失踪了,春歌料定她八成是回人间去了,要他们俩在路上再多添个支线任务,总之在霖雍来要人前把人找回来。
沧玉知晓容丹就与玄解待在一起旅行,而且她一个女主体质,走到哪儿就会有麻烦降临,好让后宫出现安排剧情,行踪好打听得很,倒不以为意,就把任务认了下来。
棠敷不知具体,皱了皱眉道:“她怎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擅自离开,给青丘平添许多麻烦。”这话说了一半,棠敷顿了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阵阴一阵阳。
“即便她说了,春歌又会同意么?”沧玉凭良心说了句公道话,“她并不是狐族的犯人,怎可半点自由都不给,思念亲人是人之常情,她是来青丘做客,又不是来做阶下囚的。”
棠敷瞧了沧玉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了。
不知道是觉得沧玉说得有道理,还是觉得没必要在容丹的事上与沧玉争。
沧玉衷心希望是前者。
到了凡人的地界,妖族能不用术法最好不要用术法,免得引来许多祸患,两狐用术法赶至青丘的边界处后才换成了两条腿走路。
青丘的邻居不止是妖怪,还有一个隔着较远的青羌国。
青羌国内只有凡人居住,偶尔有奇人异士出现,向来跟青丘互不相犯,他们甚至压根不知道自己有群妖怪邻居。类猫与赤水水都常来此处玩闹,各有分寸,绝不会借术法闹出人命跟惹乱子,甚至狡黠如类猫最多就是变成美女骗骗凡人的阳/精,一夜贪欢,各取所需。
最重要的是青羌国主有龙气庇佑,寻常小妖寸近不得,而大妖更不会因一时意气与龙气结下因果。
说来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意外,青羌国的都城就建在了青丘临近,龙气几乎化为实体笼罩着整个都城,要是建得更远些,龙气稀薄,指不定还真有几个不长脑子的妖怪会惹下泼天的麻烦。
作为两个大妖里唯一跟人打过交道的棠敷,自然责无旁贷地肩负起了一路沟通的事,走陆路有走陆路的好处,走水路又走水路的好处。沧玉从未离开过青丘,叫他走陆地未免太过颠簸,道路不平稳不说,马车好似要将人的身子骨震个散架,若是连夜赶路,只怕要吃不少苦头,衡量之下,当然水路更佳。
棠敷前去买船,沧玉不敢离开太久,就站在原地四处瞧了瞧,见街上来来往往多是男子,女子少见,既有衣着光鲜的,也有衣着简朴的。街道上十分干净,摆着不少摊位,还有挑担的小贩来来往往,高声吆喝,比之青丘不知道热闹到哪里去,虽不如现代繁华,但已叫他十分惊喜。
其实棠敷已百余年没有外出,两狐只打点了东西,并未在意自己该不该乔装改换,就这么径直走进了凡人的地盘。
路上行人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不把目光往沧玉身上丢的,不说有断袖之癖的,即便只好女色的也禁不住动心,还有那不争气的径直站在原地直勾勾看着沧玉,见他生得宛如神仙中人,好好一张年轻面容早生华发本该是不祥征兆,落在他身上却是更显天人之姿,不由得神魂颠倒,不能自己。
一条好长的街不多时就堵住了,沧玉看了两眼,他初入人世,心中尚有些紧张,不敢随便多看,免得暴露自己是个土包子,更不想像刘姥姥进大观园那般惹棠敷笑话,就很快收回眼来。
有真金白银什么事都不难解决。
棠敷不多时就买下了一艘船,招呼了沧玉一道上船。
两狐刚上船不久,码头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还有人不慎掉下水去,这都与他们毫无瓜葛了。棠敷没要任何人手,上了船后使往船身上贴了一张“风行符”,又施了个障眼法,稍稍调整了下方向,这船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旁人远远看去,只以为是棠敷在划船。
沧玉坐在船上往茫茫的水面上看了半晌,忽然想起了北修然到底是什么人来了。
书中的确提到过北修然,只是篇幅不多,因而沧玉初次听闻时就像是难得小学同学会碰面,有人说丁大蛋发财了之类的,是哪个丁大蛋?那个脸上有麻子的丁大蛋。这才恍然大悟,名字有时候会被淡忘,可是特点就很容易勾起回忆了。
北修然并不是将军,同样不是屠夫,他是个王。
这本书人界如今的局势有些接近春秋战国时期,天子尚保持着天下共主的威严,可不少诸侯国开始兴盛,虽还尊天子为主,但私下经常搞小动作。青羌就是诸侯国之一,而北修然就是青羌国主,书中是魔尊调戏容丹时提及到这个名字的。
说是人神魔妖四界之中,人中王者唯有北修然还算能叫他多看两眼,这凡人十分有趣,力排众议,娶了个山野民女,听说那女子生得美貌非凡,见者无不倾倒。有不少大臣上谏弹劾,要求处死妖妃,免得祸乱朝纲,结果所有上奏折的大臣都在第二日早朝被北修然痛骂了一番……
魔君当然不是无缘无故提起这句话的,他下一句就说:凡人的王者尚有如此胆气,本尊亦然。
春歌该不会就是这个兼职了祸国妖妃的山野民女吧?你们成亲之前难道都不打听下对方的种族吗?
沧玉深感匪夷所思。
船行了半日,夕阳西下,棠敷在船舱里坐了许久,提了盏灯笼出来挂在船头,与沧玉一道坐在船边看着满江赤霞,慢悠悠道:“这故事很长,这船纵然加了风行符,抵达姑胥也需得十日光阴左右,想来足够了。”
沧玉刚进人间,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连坐船都坐得有滋有味,看见船头灯笼外头纸张上画了朵梅花都觉着诗情画意,此刻兴致正浓,是听八卦的好时机,就点了点头道:“你只管说,不妨事。”
当初棠敷历练时,青丘并无任何妖族与人有来往,赤水水去青羌国玩耍的习惯都是后来养成的,他只好在青羌国居住几日,稍稍熟悉了些人类的习性就出发去寻找传说中的济世神医了。需知纵是凡人本身,各地习俗性格不同,都难以互相理解融入,更何况棠敷一个妖怪。
最初时棠敷磕磕碰碰吃了不少苦头,要不是他会法术,只怕路上被坏人啃得骨头都不剩下,后来他路过一座荒山,见个老婆婆坐在门口抹泪,见着棠敷这么陌路人走过讨碗水喝,还急忙生火烧水给他,留他在家中歇歇脚。
这好心的老婆婆家中只有她自己与一个昨日刚临盆的儿媳妇,还有个出生一日的小孙子。
儿子前不久从军去了。
棠敷受了她一水之恩,又惜这一路来见惯了世人冷漠,不由得倍加珍惜这善人恩德,便问老婆婆为什么伤心。想来她那儿子年少从军,是个忠义之人,儿媳妇又刚生下长孙,是有什么苦楚不能明言。
这老婆婆就对棠敷说了来龙去脉,原来是在棠敷之前还有个赶路的年轻道人,她请对方进家中喝水,对方说是受她一水之恩,愿为她做一件事。老婆婆便求那道人占卜下儿子的吉凶,可结果如晴天霹雳一般,那道人说她儿子寿命只到明日正午,说罢后就离去了。
棠敷当即推演了一番,那老婆婆的儿子果真如那道人所说,活不过明日正午。
老婆婆哭道,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子之痛倒不提,叫我如何对儿媳妇开口,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小孙孙没了爹爹。
棠敷那时尚年轻,满腔热血,听闻此言大感不平,觉得那年轻道人着实冷血,更见老婆婆哭得伤心可怜,当即决定扭转乾坤,就以唤魂之法把老婆婆的儿子唤了回来。唤魂之法倒不是别的,是以亲近之人入梦,唤醒那人心中思乡之情,老婆婆喊了一夜,果真在第二日晌午唤回了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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