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实在是太忙了!可是,当他想到陈毅同志的大腿中尚留有敌人的弹片,且又要留下来负责党交给的重要使命的时候,他当即骑上战马,直奔红色医院而去。
这太出陈毅的所料了!他紧紧地握住周恩来的双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眼渐渐地由湿润而模糊了。
“陈毅同志,不要这样嘛,要坚强些,要向关云长学习。”
“周副主席,我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从大腿中取几块弹片吗?……”
“这我清楚,你是将军,又是诗人,此时此刻,你一定是想起了这两句诗: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周恩来引的两句古诗,不仅道出了陈毅同志的全部情愫,而且也概括了绝大多数红军指战员的心情。但是,陈毅毕竟是一位久经血与火洗礼的军事家和政治家,他清楚周恩来行前赶来的目的,除去战友的情分而外,还一定负有政治的使命。因此,他极力地控制住情感,风趣地说道:
“你们就要走了,快对我说说悄悄话吧!”
周恩来首先向他传达了中央的意见:你是高级干部,本来应该把你抬走,因为你在江西搞了七八年,有影响,有名望,又懂军事,中央走了,不留下你无法向群众交代。随后,他又向陈毅传达中央的决定:
“你留下参加以项英同志为首的中央分局的工作。同时,由你出任中央政府留守处主任之职。你有什么意见吗?”
陈毅自然清楚这副担子的分量!姑且不说自己是一个重伤员,单说留下的数以千计的红军伤病员在即将全部沦入敌手的苏区如何才能生存下来,就是一道谁也不敢贸然回答的难题!但是,他是一位共产党员,面对党的困难局面,只能知难而进。所以,他十分干脆地说了史有所记的四个字:
“没有意见!”
这就是陈毅!
陈毅深知周恩来在党内极为特殊的处境,他不能在周的面前发牢骚。另外,他也清楚周恩来时下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忙人,有许多大事需要他去处理。因此,陈毅动感情地说道:
“你来了,我脑壳中的问题就全都解决了。俗话说得好:千里搭帐篷,没有不散的筵席,你就不要待在这里了!”
周恩来怀着依依惜别的心情离去了,但是,他的心潮就像是投下了千斤重的巨石,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一路上,他的脑海里闪现着中央苏区即将失去的情景,又想象着未来极其残酷的厮杀场面……当这些画面渐渐消失之后,瞿秋白的形象又定格在他的脑海中。顷刻之间,他又想起了他和瞿秋白风雨共济的往事,遂又禁不住地暗自说:
“我应该去看看他啊!……”
但是,当他想到自己这位“三人团”的成员,竟然无法改变博古坚决要把瞿秋白留下的主张,遂又下意识地叹了口气;当他再想到见了瞿秋白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就又不无歉疚地摇了摇头。接着,他加鞭催马,向着中革军委所在地梅坑奔去。
周恩来回到就要弃之而去的办公地点之后,一种异样的情感打心底泛起。是啊,他进入中央苏区就快三年了,这里记载着他无数次胜利的喜悦,也留下了他一次次失败的痛苦,明天就要从这里突围西行,再硬的汉子也会分外伤情啊!……
周恩来驻步在挂有作战地图的大墙下面,望着标有各种军事符号的地图,瞬间这军事符号渐渐地化作了两军激烈的厮杀。当他的思路稍许清醒之后,又从红军突围转移西去的路线想到了何长工、潘汉年与南天王陈济棠的代表谈判之事,这是关系着战略转移借路能否成功的大事,忙问副总参谋长叶剑英:
“长工和汉年有消息吗?”
“没有。”
“请立即给他按照预先约定的密语发报:长工,你喂的鸽子飞了。”
叶剑英自然知道这句密语的意思:红军已经举行战略转移了。
言外之意是:请加快谈判步伐,并获得成功。叶剑英回答说:“是!”遂遵嘱草拟电文,并请机要员发报。
明天——十月十日,周恩来将率领所部转移到于都,在毛泽东同志亲自指挥建造的浮桥上过于都河。想到此,他又提笔给何长工写了这封短信:
长工同志:
我在于都等你们。
周恩来
六
十月九日的夜是那样的黑,就像是不透一丝光亮的铁幕死死地罩住了红都瑞金。黑洞洞的大街上,再也见不到往日的灯火,繁华的市面,似乎那亲切的欢声笑语也猝然消失了。听,远方隐隐传来的是什么声音?是暴雨到来前的沉雷吗?不!这是国民党进攻中央苏区的枪炮声……
夜,已经很深了,就是远方隐隐传来的枪炮声也渐渐地消失了,这苍茫大地已经沉沉入睡了,但是,红都瑞金的一家窗纸上还亮着淡黄的灯光。这是吴黎平的家,他正为瞿秋白举行家宴。
吴黎平同志是一位学者型的革命家,与瞿秋白过从甚密,并十分尊重瞿秋白的道德与文章。他听说红军转移不带秋白同志之后,立即想到秋白同志身体不好,且夫人杨之华同志又不在身边,这样的决定是不公允的,故亲自找到毛泽东同志抱不平,说了这句史有所记的话:
“秋白同志这样好的同志怎么可以不带走,让他听候命运的摆布?”
诚如前文所述,对此决定,毛泽东也是反对的。他颇有情绪地说:“我提过了,但我说的话不顶事!”接着,吴黎平又找了张闻天,结果依然如上文所述:不能改变。对此,吴黎平只有把满腹的话儿置于心底。他思来想去,决定在今天晚上请瞿秋白同志吃饭、叙别。
瞿秋白是何等地想随红军主力突围转移啊!当他这正当的请求遭到博古等人的拒绝以后,遂以党性原则要求自己,服从组织决定,与留下的同志们同舟共济,与革命大业共存亡!然而,他毕竟是一位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革命家,当他见到吴黎平,想到明天——十月十日就要和战友们壮别的时候,此时此刻的心情只能借用“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来形容。
瞿秋白是我党数得上的大知识分子,自然清楚祖宗留下来的传统:自应由他做东为吴黎平饯行。但是,在我党的历史上却开创了这样的先例:走者为主,留者是客。如果再算上留者带有遭打击、迫害的成分,这走者为留者餐叙、话别也就合乎情理了!开饭之后,瞿秋白端起面前的酒杯,无限感慨地说道: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有故人!”
吴黎平自然清楚瞿秋白改无为有的真实用心:红军突围西行是有故人的。而他留在这就要不复存在的中央苏区,且又带着成千上万的伤病员,将如何面对国民党数十万“进剿”的大军呢!因而,他必然会产生“留在苏区无故人”的喟叹。如果我们再借用李后主的词来形容,那一定会脱口吟出:“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吴黎平此刻或许太了解瞿秋白在想些什么了,他真想举杯高吟“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然而他引发瞿秋白那多愁善感的情愫,又理智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只是下意识地说着这样的大白话:
“吃菜,喝酒;多吃菜,多喝酒……”
面对这样的叙别,瞿秋白真是感慨良多啊!尤其当他几杯热酒落肚之后,用吴黎平的话说:“他当时心中甚为不安,情绪特别激动,喝酒特别多。”最后,他又说了如下这段话:
“你们走了,我只能听候命运摆布了,不知以后怎样,我们还能相见吗?如果不能相见,那就永别了。我一生虽然犯过错误,但对党、对革命忠心耿耿,全党同志有目共见。祝你们前途顺利,祝革命胜利成功,我无论怎样遭遇,无论碰到怎样逆境,此心可表天日。”
说句迷信话:这时的瞿秋白似乎预料到了他的未来,如果再把他在八个多月之后——翌年六月十八日壮烈遇难时的表现相映照,他说的上述这番话即是一个革命者的遗嘱。
瞿秋白回到自己的住处之后,他的心依然在怦然跳动。虽然从理念上说,他的留下并不是被弃之革命队伍之外——甚至还可冠以重担在肩的美名,但在他心中的感觉却是另外一个样子:再次被王明、博古等人排挤出革命队伍中了!或许是出于条件反射的原因吧,他不能不想起六届四中全会之后,王明、博古等人在米夫的支持下把他赶出中央领导核心,遭受一次又一次精神摧残的往事……在漫长的近四年的自我反省中,他对自己有了较为正确的认识:“一个平凡甚至无聊的‘文人’,却要他担负几年的‘政治领袖’的职务,这虽然可笑,却是事实。”换句话说:我瞿秋白是个文人,不是搞政治的材料。而瞿秋白的历史也恰好说明了他的反省是正确的。早年当新闻记者,为中国近代新闻界开一代先河;六届四中全会之后,他又与鲁迅、茅盾等文学大家共谱了中国近代文学史上最为光辉的篇章。但是,他在政治舞台上的表演,虽说也不乏精彩之笔,但他视自己的政治历史为一出滑稽剧,且演得十分疲乏——“简直厉害到无可形容,无可忍受的地步”。虽然他当时感觉:“不管全宇宙的毁灭不毁灭,不管革命还是反革命等等,我只要休息,休息,休息!”他认为“始终不能克服自己的绅士意识,我终究不能成为无产阶级战士”。但是,当他在这静静的夜里回首往事,或憧憬未来,他又以诗人的视角得出这样的结论:
“这世界对于我仍然是非常美丽。一切新的,斗争的,勇敢的都在前进。那么好的花朵,果子,那么清秀的山和水,那么雄伟的工厂的烟囱,月亮的光似乎也比以前更光明了!”
这就是瞿秋白经过解剖后的自我。这也是瞿秋白在这个难忘的夜晚所思考的结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代表了一代人的追求。既是喜剧,又是悲剧!
十月十日,被称之为“难忘的一天”终于来到了!一夜未眠的瞿秋白很早就从自己的住处走出,抬头一看湛蓝的长空,天高气爽,他禁不住地暗自说:“啊!天佑红军……”接着,他又忙着为就要踏上征程的战友送行,他握了一双又一双不愿松开的手,看了一双又一双热泪盈眶的眼睛……他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最后,不愿松开的双手终于分开了,热泪盈眶的眼睛模糊了,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渐渐地远去了!
太阳已经转到偏西的方向了,瞿秋白又空着肚子骑马赶往中央机关附近的一个村头,为长征中的一个特殊连队——干部休养连的同志们送别。
这个连队的成员,不是年老体弱的高级干部,就是刚刚从医院中出来参加转移的同志。年纪最大的是徐特立同志,其次是谢觉哉同志,时任中央政府的秘书长,和谢老年龄相仿的还有董必武、林伯渠二老;女同志年长的是蔡畅同志,身怀有孕的贺子珍、坐着担架的邓颖超等女同志也分在这个连队;另外,大文学家成仿吾、冯雪峰等人也编在这个连队。难怪邓发同志做动员报告的时候,他把大家看了一眼,才露出笑容来,操着带广东口音的普通话讲了如下这段史有所记的话:
“我们这个连很好,各方面的干部全都有,男的、女的,有音乐家,有搞戏剧的,还有文学家,如果演个节目,不用到别的单位去借用。还有很多做群众工作的同志,各行各业都不愁没人做群众工作,真是应有尽有。哈哈哈哈……”
瞿秋白赶到之后,这个连队已经按照名册编成班、排,且各就各位。他再仔细一看,每人带着一床毯子,一袋干粮,一个挂包,里边装着几件衣服和简单的日用品。另外,每人在腰带上挂一个茶缸子或饭碗。但是,当他的视线和这些老战友的目光相遇的一刹那,他完全感到了他们想说而又无法出口的话……
“老林!老林……”
突然,在通往村里的大道上传来喊声。瞿秋白与这特殊连队的所有成员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年近花甲、留着大胡子、手中抱着一件毛衣的长者跑来。大家禁不住地小声说道:
“何老赶来送行了!”
何老即何叔衡同志。他生于一八七五年,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大革命失败之后,赴苏联学习,后于一九三○年七月回国,在上海负责全国互济会工作。顾顺章叛变之后,他奉命撤往中央苏区,先后出任中央政府工农检查部部长、内务部代理部长、中央政府临时法庭主席等职。由于他和毛泽东源远流长的关系,虽做好了随红军主力转移的准备,仍然被博古等人留了下来。这时,他已经五十九岁了,继续留在赣南山中打游击是不合适的。可他什么话都没说,倾囊所有,买了些花生米和清酒,于九日夜约老战友林伯渠做竟夕谈。今天,当他想到老战友林伯渠就要突围远征了,遂又拿出自己仅有的一件毛衣赶来送给林伯渠。
林伯渠是我党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他早年留学日本,参加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后在日本与李大钊相识,并结为异姓兄弟。另外,他与何叔衡同为湘人,一种无形的乡情把这两位老战友拴得更紧密了!今天,他双手接过何老的毛衣,一种难以诉说的情潮打心底涌起,瞬间又化成一首《七律.别梅坑》,当众含泪低吟:
共同事业尚艰辛,
清酒盈樽喜对倾。
敢为叶坪养政法,
欣然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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