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恭敬……
想来授业讲课的老夫子当在此地极负威望才是。
反正当下闲来无事,陈遥便起了打听一番的念头。
身旁一仆从闻言白了陈遥一眼,似乎对一个臭要饭的也敢打听圣人之事感觉甚是好笑,当即不阴不阳地表示,这里可是吕圣人专门授课讲学之所,而一般人根本没资格听其释讲礼学,自家公子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又是焚香净身又是祷告祭祖,走了不少关系这才蒙天眷顾拜入圣人门下,巴拉巴拉之类的。
在现代人眼里,圣人这个词早已不再流行,而纵观历史,能获此殊荣者也寥寥无几屈指可数,但在唐代,圣人这类称呼使用最多的其实是皇帝,比如唐玄宗就非常喜欢别人这么称呼自己,而当下民间若有人被称之为圣人……
陈遥想了想,好像能被冠上这个名号的往后推最早也是朱熹与王阳明,往前推的话就更没边了——当然,李隆基那个肯定不算。
思来想去,唐末时期好像还真没什么圣人现世,如果有的话,陈遥认为自己没道理不知道。
“是何人啊?”
仆从的态度极为轻蔑,陈遥也不在意,当即摆出一副乡巴佬的姿态虚心求教,面对这类狗仗人势的家伙,只需适当满足一下他们那点虚荣心一切就都好办。
果然,见陈遥什么都不懂,那仆从当即恨不能将白眼翻到天灵盖上,他哼哼唧唧地表示:
“吕公乃三朝元老治国大才,曾跻身宰辅之列,乃当今在世儒圣,才气浑厚冠绝古今!书生谱上有贤名,英雄榜上亦如此!裘贼乱我大唐社稷知道吧?当年余姚城外何其凶险,吕公奉旨讨贼,于万军阵前挥毫伏尸三百里!当真是如缘巨笔,肩挑道义!就这手笔,啧啧!”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陈遥本不过闲着无事想打听打听究竟是何人在此开堂授课,方才那群世家子的态度让他有些好奇,虽说陈遥对读书人并无太大兴趣,不过此间到底是以儒学治天下,读书人很多时候都比武夫能说上话,若是能结交这位老先生,加上薛崇瑞,那么到时候自己在这濮州城内的地位也能拔高不少,至少不用再等着天黑想方设法去讨生活。
陈遥这么想倒也没错,和薛崇瑞打交道说实话他心里也没什么谱,毕竟对方是统领天平军坐阵一方的节度使。
众所周知,大权在握的武将一般都不太好说话,自己也没有十八般武艺可以说服对方;但读书人不一样,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只要在德高望重的老先生面前抖露一点穿越者独有的学识,那很容易就能引起对方关注,结交之事自然水到渠成。
当然了,陈遥所谓的“穿越者独有的学识”指的也并非背诵唐诗宋词,在真正的文人面前抖机灵可谓百害而无一利,他想展现的东西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打打年龄差,简单塑造出个天才少年的形象便可。
所以此番陈遥想打听的大抵就是何人在此、又有何地位声望,但这不着调的小厮张口就来一通什么儒道至圣的怪异言论,还什么挥毫伏尸三百里?这都是些什么?怎么听起来像是剑仙干的事?
大儒指代什么陈遥知道,圣人的意思陈遥也明白,但唯独这儒圣……他就有些不理解了。
刚想开口再问,只见小院深处噔噔噔兀自跑出一人,此人神色匆匆,满脸涨得通红,不问可知,正是那鱼姓少年郎。
“少爷,您这是……”
眨眼的工夫自家少爷便从讲堂内匆匆离场,这让守在堂外的众仆人家丁皆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纷纷上前询问是否出了什么状况,而那少年脸色一直很难看,这一点从陈遥第一眼见到他时就没变过。
闻听仆从打探,少年郎抬起一脚便将最近那仆人踹翻在地,而后气急败坏地指着陈遥骂道。
“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快松绑!”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仅让众仆从如坠云雾,就连陈遥本人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这一眨眼的工夫自己的角色就变了?看面前少年郎的神情,似乎此番现身还有些情非得已的意思?
心念一动,陈遥很快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即便当下还不太清楚儒圣是种什么样的存在,但能于万千读书人之中超凡入圣,想必这吕老圣人肯定也非昏庸之辈,大概是通过某种途经,得知了自己这群不成器的学生还绑着个见义勇为的老实人一同赶赴学堂来了,当下便命始作俑者亲自出来为其松绑,估计也算是种言传身教的治学手段了。
想明白这一点陈遥当即一扭头,朝先前还翻着白眼冲自己吹嘘那仆人撇了撇嘴,示意他还不赶紧?
那仆从被自家少爷无故踹了一脚,嚣张气焰早已是荡然无存,当下也不敢怠慢,三下五除二便给陈遥松了绑,事毕立即往远处一站,俯首垂眉再不敢多言。
“怎的?不去见官了?”
揉了揉发麻的手腕,陈遥佯装不解问那少年郎道,话一出口便见少年又下意识伸手想去摸腰间佩剑,不过他似乎忘记了身上佩剑早已在步入学堂之前取下,这一摸自然是摸了个空。
见他如此陈遥冷哼一声也没放在心上,年轻人就是太过浮躁,既然圣人都已发话,量他此间也不敢再生事端。
摆了摆手,陈遥头也不回迈步正欲离开,突就听得身后有人开口挽留。
“公子且留步!”
是个女声。
不用回头陈遥都能猜到说话者是何人,这声音他认识,正是先前下马检查同伴伤势那名少女。
此女一席春衫,轻腰欲折,一头青丝挽了个灵动的美人髻,如墨盘般乌黑的秀发上斜插着两三枝发簪,衬得春颜秀美,凝脂如玉。只不过当下年纪尚小,此时周身还未散发出成熟女性那种惹人遐想的意境。
这少女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先前策马赶到之时陈遥便曾仔细端详过她,天生丽质自不必说,然而就凭他们这群人在市井那一番作为陈遥便不愿待见她,所以一直也没怎么将其放在心上,当下见她也自堂内行脚而出,陈遥微微蹙眉,转身一拱手,不咸不淡地回道。
“在下不过就一浮逃落魄户,公子二字实不敢当,敢问小娘子有何见教?”
“你这厮——”
“凡信你住嘴!”
这二人当是兄妹,但表现出的感觉却像是姐弟,大唐尚武,民风开放,女子生性豪放当街策马亦是常事,只是没想到这二世祖如此不济,也不知这鱼家是否同眼前这兄妹二人一般,也是阴盛阳衰之象。
这二人的对话让陈遥莫名想起了唐初名相房玄龄,正不着调地胡思乱想,那少女已是正正经经起手,朝陈遥行了个武人的拱手礼。
她也没计较陈遥言语不逊,再次开口说道。
“公子今日涉险出手一事妾身已是知晓,家师亦是,正因如此,家师才命我等出门相迎,还望公子不计前嫌,随妾身入内一叙,家师也想见一见公子。”
她这话一出,周围众仆从家丁全面露骇然神色,而少女身旁的鱼家大少更是面涨如血,不问可知,此间定然是挨了圣人一番训斥。
现世报来得如此之快也让陈遥稍感意外,不过他其实也没多高兴,毕竟想藉由此事面见薛崇瑞的计划到底落了空,好在能脱身也不算是件坏事,当下天色尚早,晚间偷盗粮食一事尚未被耽搁。
想是这么想,不过少女此时这番话却又让陈遥有些犹豫。
先前所想关于结交大儒什么的……陈遥也不是不想,但他总觉得当下还不是时候。
读书人较之武夫更好说话是不假,但同时也特拧巴,自己今天见的若是薛崇瑞,那一番交谈过后,有关生计一类的问题定然也能一并得到解决;但如果见的是读书人……那会面完毕该干嘛还是得去干嘛,这便是武夫和读书人之间的区别。
简单来说,如果今天陈遥见的是薛崇瑞,若事情顺利,那么事毕定然能拿到不少打赏;但若是去见了这传说中的儒圣,极有可能只是得到几句暂时没什么大用的赞赏,出了门还得继续偷鸡摸狗讨生活。
而且更糟糕的是,倘若白日里见过所谓的儒圣,晚上偷东西被抓的话……那可就不是五十大板那么简单了。
若非社畜,还真不可能考虑得如此周全,若是在场众人得知陈遥这臭乞丐心里还有这番盘算,估计下巴都能掉地上。
见还是不见,这是个问题。
陈遥稍作沉吟,说心里话他并不想见,或者说今天此时不想见。
民以食为天,一切仁义道德在饿肚子面前都毫无意义,自己又不是圣人,更没有舍生取义的想法,能得当世圣人几句赞许是不错,然而这些东西也需要和身份配套使用才能显其效用。
圣人称赞乞丐又如何?世人也只会对前者愈发尊崇,谁又会在乎被赞的乞丐如何?
所以当下对陈遥而言,圣人几句称赞还不顶果儿一个吃饱喝足后的满意笑容来的实际。
但话又说回来,能得当世大儒面见及赞许也是笔上乘的买卖,如果此人的威望确如此间这些人形容的那样,那么这些赞誉陈遥迟早能派上用场。
而且说句实话,陈遥对刚才仆从口中那句“挥毫伏尸三百里”确实是非常非常在意。
大唐年间的文人一向不弱,比如李白,这家伙号称诗仙的同时其实还是个无双剑客,而文弱书生这种形容词说的大抵都是两宋及之后的文人,更何况即便在两宋期间,也有能文能武的奇才横空出世,比如辛弃疾;
所以很多时候,书生上阵杀敌也算不上何等奇事,更何况非要说起狠辣无绝,读书人那才真是冠绝天下当仁不让。
意识到在此授业讲学的老先生极有可能是李白那种文武兼修的大能,陈遥当即便动了心思。
文官武将相互不对眼的血泪史自古有之,究其根源还是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武将看起不文官满嘴仁义道德之乎者也,文官瞧不上武将头脑简单粗鄙无礼,但这吕圣人若是有一夫当关的本事,那么薛崇瑞定然是会对其礼让三分,如此,见他和见薛崇瑞也就没太大区别了。
一念及此陈遥心中便有了计较,他也不看那少年一脸愠怒神色,当即一拱手,冲那妙龄少女说道。
“如此甚好,在下早也听闻吕公贤名,都说吕公府中藏书汗牛充栋,今日有此机缘得以一窥圣人真容实属三生有幸,烦劳姑娘带路,小生谢过。”
见他如此懂礼数,少女也微微一愣,不过旋即便捂嘴浅笑道。
“公子有请。”